第12章

第十二章

閉目合衣,橫卧在荒宅冰冷的地面,眼底只見連天血色。無盡的哀嚎怒吼回響在耳畔,穿越了時光的封禁。

摔倒聲、拖曳聲、撞擊聲、血肉在刀劍下哀鳴,絕望在心中蔓延。

屋宇傾倒,華帳浸透血跡、肢體分離□□、骨血灑落大地、塵埃彌散天際。

震驚、憤怒、反抗、恐懼、奔逃、瑟縮——還是沒能逃離這場噩夢的巨大黑影。

十七睜開雙眼,全身已被冷汗浸透,靠得極近的雙目裏,似乎吸收了從夢中殘餘的血色。

虛抵着她的額頭,呼吸相互交錯,她身上帶着夜霧的草木味,黑夜中的雙眼近在咫尺,卻仿佛夜空中被雲霧遮蔽的星辰一般遙遠。

“是噩夢嗎?”溫暖呼吸撫在她的臉側,可他仍然是沒有什麽溫度的表情。

十七保持了片刻剛醒來時面無表情的漠然,才緩緩收攏了神色:“是啊,一不小心陷入了過去的幻境中,看到了當初被滅門的那一天。”

“死了很多人嗎?”虛輕聲說。

這是一個很糟糕的問題,放在這樣的回憶之下,仿佛戳着流血傷口無聲地嘲諷——不過死了一點人而已——可十七知道他只是單純的想問,又覺得他的語氣有點奇怪。

“看別人死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虛凝視着她漆黑的雙眼,低聲說道。

原來這才是他真正想問出口的話。可她不回答,而是反問過去:“你自己是什麽感受?”

“沒有感覺。”虛眯起眼睛,冷淡地說道,“那你呢?看見你的至親的死亡,可有什麽想法嗎?”

……一般這種問題都是仇人說的。十七嘆了口氣,如果不是她的父母早亡而那個時候她還太小,她可能會很生氣,不過現在心情也沒好到哪裏去,可有什麽辦法呢,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被人類真正接納過,不知道人情,也無所謂世故,只是一塊璞玉——不知如何冒出了這個念頭。

現在這個樣子,仿佛一塊還沒有打磨過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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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陌生人的死,尚且會感懷一瞬,如果換成親人,那便會悲痛不已,此乃人之常情。”十七盯着虛的眼睛說道。

聽見人之常情,虛仿佛不屑地嗤了一聲,他撥開擋住十七額頭的發絲,仔仔細細看了看她的面容,忽然換了一副溫和的神情,十七心裏頓時“咯噔”一聲。

“那麽,可以用’人之常情’告訴我,’死’究竟是一種什麽樣感覺呢?”

這仿佛不是一個問句,而是一個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答案的謎題。

“我不知道。”十七回答:“我沒有死過。”

如果是身體的死亡,他比誰都要經歷得多,可正因為沒有真正的死亡,他反而無從知曉面對死亡時人類擁有的心境。

也許他想問的不只是死亡的感覺,也是面對死亡的心境,可無論哪一個,十七都無法回答。

她沒有真正死過,所以不能回答死亡的感覺。

她面對死亡時的心境——“我想活下來”——不能被面前的人理解。

長久的沉默過後,十七對着身邊的人說道:“虛,我想讓你背我走,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虛注視了十七一會兒,背起她,離開了荒宅,緩緩行走在無人的野地。

夜蟲鳴叫、野狗低嗚,月光穿透烏雲的缺口流瀉下來,天星只能隐于夜幕的底端。

黑夜深沉,以修士的眼力卻能清楚地看見淺色的頭發柔軟拂落他的肩頭,那是無限溫柔的顏色。即使很難從他的身上得到情意的回饋,十七仍然試圖尋找出能夠品嘗到甜意的每一分寸。

薄薄的衣物下是線條流暢、肌理勻稱的背脊,散發出的溫度仿佛可以溫暖整個寒夜。雖然口中不說,但十七确實很喜歡這個姿勢,從第一回這樣起就喜歡了。每當回到他的背上,就仿佛回到了當時心中無限幸福的那一瞬間。

“我重嗎?”她突然問道。

“就像一片樹葉一樣輕。”

“是啊,我就是一片葉子啊。”

“什麽意思?”

“就是比喻一下我就像葉片一樣輕。”也許她的存在就像林間的一片落葉一般無足輕重吧。

虛腳下的草葉發出“簌簌”的聲響,清晰回響在夜晚的叢林。有一陣子,他沒有再說什麽。

這樣沒有目的的游蕩,其實只能得到無限的孤獨。然而因為身前之人的存在,卻沒有了漂泊無依的心境,十七無論從之後的何時回想,都由衷感激生命裏的遇見。

十七半睡半醒間,仿佛感受到了從頸側傳來的微弱震動——

“夢……是什麽樣的呢?”

……

完成對怨鬼的承諾後,十七插着腰,站在山頂,嘴角下撇,面色十分不滿——感覺這幾十年的海外之游完全沒什麽收獲!什麽回去的契機、什麽突破元嬰的機緣統統沒看到,而且因為龍脈埋得太深,散溢得太少,反而沒有更多尋訪之地。

她要回去!

最後去都城看一眼曾經好奇過(聽說快死了)的皇帝,她就要回去啦!

直接使用飛劍其實很快,貼上隐身符沒有人會看到,頂多發現天空上的某一團雲向你豎起了中指而已——那是他們穿過雲間的痕跡。

女帝已經老邁不堪,從深宮一個微不足道的嫔妃爬到後位,成為太後,又廢黜身為皇帝的兒子,然後稱帝,年老後被奪權,如今快要死去。即使在最後的日子裏并不如意,但她的确達成了一生的野心,即使代價是衆親叛離。

十七進入帝王的夢境,問出了積壓已久的疑惑:“舍棄親情、友情、愛情,換來如今這一切,你後悔嗎?”

帝王昂起頭顱,斬釘截鐵:“朕無悔!”

“你的親子對你即怕且懼,跪于你腳下痛哭流涕哀求你時,你痛苦嗎?”

“……于心不忍,但也快意。”

“就如此沉醉于權力?”

“權力?那只是重要的附庸,朕只不過想要完成全天下都沒人敢想、沒人敢做的事,擋我者,除之!僅此而已!”

擋我者,除之……

離開夢境後,十七默默地爬起來,拉扯住虛的袖口,問他:“如果哪一天你突然有了非常想要達成的目的,而我擋住你的路了,你會打死我嗎?”

“……”虛無語半晌,摸了摸面前的豬頭:“我覺得你的腦袋可以丢了。”

“什麽意思!你難道真的有這個打算!”

“……不會有那一天,而且——現在有路的人是你。”虛說道:“如果有誰會擋路,應當是我先擋住你的路。所以,你會怎麽做?”

“什麽!”問題又抛了回來,十七一陣傻眼,裝模作樣思考了一下,摸摸下巴道:“我也覺得不會有那一天。”

虛眉頭一挑,就要發難。十七見勢不對,立即坦誠:“我不知道!我還什麽都沒想!反正不會抛棄你一個人單飛,你就放心吧!”

虛少有地露出稱得上是微笑的表情:“記住你的話,十七。”

“當然,不過我覺得我們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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