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記憶中家族的領域似乎十分寬廣,至少在她逃離之前,并沒有幾次機會踏出族地的大門,從出生到十多歲為止她就生活在這一個小小天地裏,與衆多兄弟姐妹一同學習課業、探索修煉,被教導忠于家族、不忘先祖,遵守着家族的規則,并以此為自身的準則。
然而當這一片天地被毀滅,她一下子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無數修士肆無忌憚地貫徹自我意志,有人統禦一方、有人潇灑桀骜,有人無惡不作,無數意志相互碰撞,無數人殒命其中,只有最堅定的強者才能勝出。于是她憧憬心志堅定者,實力至強者。
從錦衣玉食到流落躲藏,但很快她因資質好年齡小得以拜入一個陌生的宗門,在這裏本來可以重新獲得安全感,但安定的心似乎永遠地失去了,連同過去的姓名。曾以為固若金湯的堡壘構成了她世界的全部,卻在一瞬間灰飛煙滅,這一個庇護會像家族一樣突然消失嗎?
就如同信任的人突然背叛一樣。
她對父母的記憶已經十分稀薄,而最為深刻的印象大概是見她的課業或修煉落後于人時冰冷的表情,五六歲之前似乎從來沒有玩耍的機會,有一次她偷偷在床下藏的一只竹蜻蜓被發現後,暴怒不已的父母将她丢進祠堂餓了三天,出來以後她便不再試圖向父母撒嬌,雖然過去也沒有成功過。父親私底下常常說,就是因他的修為低了半分,所以最終伯父成為了族長,而不是他,所以你必須拼盡全力地修煉,就算當不成族長也要争一口氣。
六歲那年父母犧牲于一次事故,之後的一段時間分發的修煉資源總會少一些,這時她明白了,雖然她與父母并不親近,但他們仍然是她的庇護。
與父親同母的伯父收養了她,伯父的女兒與她同輩,無論年齡還是實力都在她這一輩排行第一,天資優異,還有一個恩愛的道侶。伯父收養之後便不再管她,反倒是這個長姐和她的道侶時時關心,殷殷教導,于是還是小蘿蔔頭的她便成了他們兩人的跟屁蟲,她交托于他們遠甚于對父母的信任與依賴。
長姐曾告訴她——人生而自由,她不願只為了家族而活,也不願事事遵從別人的意願,所以她與他歷經阻撓與反對,終于得償所願,與所愛之人結為道侶。只要不逃避身為家族一員應有的責任,她便問心無愧。
然而長姐千辛萬苦達成的這個圓滿結局,卻沒想到還有漫長無比的番外,在長生與力量的誘惑面前,愛情如攔路石一般被碾得粉碎,腳踏一地鮮血的廢墟,那個人毫無愧色與悔意。
——聽聞秘寶事關化神之秘,特此借來一觀。
好像背叛道侶辜負信任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
她只覺得從未見過這一張臉,從未認識這一個人,但最痛苦的不應當是她,而是她的長姐。遵從內心、追求自由、排除萬難得到的結局竟然是引狼入室,一朝從天之驕子淪為家族的罪人,失去了親人、家族、名聲與地位,在這巨大的血債之下必然仇如深海,恨如烈焰,日日焚心。
而她雖被長姐救得一命,逃過此劫,卻也從此無法安定,無法信任,只好築起內心的牢籠,活在渴望與孤獨之中。
父母曾經說,我們是你最信任的人,但她稍稍吐露對他們專制的不滿,只有迎面而來的藤鞭。
她曾經以為,他是值得信任的,是他與長姐一同教導她的學識、指引她的修煉、保護她不受到傷害,但當他得知秘寶有關于化神之時,毫不猶豫地聯合外人毀滅了她的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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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以為,父母對她的愛與生俱來,牢不可破;她曾以為,長姐與他的恩愛信任可敵萬難……
她也曾以為,家族真的廣闊無垠,但當金丹之後偷回族地,發現當年的生活之處居然如此狹窄單調。
倒是知曉世界之外仍有世界,只是沒想到家族秘地就有一個入口。
——在這個世界,沒有她的同類。
如同流放者一般隐去身形徘徊街頭,明明身處其間,卻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将她和這個世界劃分開來,高樹野草随風而動,雲層聚散離合,人群往來穿梭,這一切如畫卷一般清晰呈現在眼前,也只如畫卷一般相隔了一個世界的距離。
仿佛已經被被世界遺棄。
她救下一個少年,在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腦海裏無端出現了一句話——被世界遺棄的人。
他沒有野心,甚至沒有欲望。他不會死去,甚至憎恨自己的長生。
——他可以信任。
很難推論出這一判斷的邏輯,在熟悉之後,她自然而然地升起這種感覺,直至今日,或許很多東西已經逐漸改變,但這樣的感覺仍然存在,并且堅固下來。
除了他,還有誰能如此長久地寄托她的愛與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