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十七一連七天都發着燒,時高時低,時好時壞,夜裏體溫一路飙升,迎頭狠狠地撞上朝陽升起的時刻,方才從四十多度委頓下去,變成低熱,只有這個時候,她的意識才能清醒一些。

林子大得出奇,即使是他,在幾天之內也無法走出邊界帶她尋到一個醫者,不過虛并沒有試圖走出這一片森林,不全因為身邊之人的傷勢難歷颠簸。

他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哪裏。

每天清晨睜開眼睛,恰好能看見天光大亮後的藍天,比藍天更先看見的,是虛猩紅的雙眼,先于睜眼所感受到的,則是額頭上散發舒适涼意的掌心。

修長幹淨的手指,難以想象曾有無數人滾熱的血跡流淌過十指的縫隙,難以想象它握住的刀劍切割性命時是那麽狠絕而有力,難以想象它不久以前同時沾滿了他們兩個人的鮮血,更難以想象教她握筆寫字、教過無數孩童握筆寫字的也是同一只手。

也是同一張臉,過去的她時時刻刻都不能看夠,仿佛那裏是目光停駐的港灣,快樂汲水的源泉。而現在,虛的面容沒有分毫改變,但她的眼睛不再緊跟着他了,好像小孩子一下子對游樂場沒了興趣,磁鐵突然失去了磁力一般。

或者并非如此,消失的不是磁力與玩樂的興趣,只是多了一股新的力量在阻礙,兩相糾纏下,表現出來便是毫無波瀾的平靜表面。

虛從未在她面前掩飾過鮮血與殺戮,她甚至有時候感覺到這種呈現的隐隐刻意,但即使如此,被他刺傷或是刺傷他都是從沒有想過的行為,是從不存在于意識中的場景,是絕不會意料到的事情。

十七失血又受了驚,身體不好受,心中糾結得都快要起球了。高燒時抑制不住夢中想象力自由的腳步,一時仿佛變成了撲火的飛蛾,一邊靠近火光一邊被燒灼得遍體鱗傷;一時仿佛成為一只獅子肚皮下的羔羊,逃不掉也回不去,甚至開始把自己的捕食者當作至親。

每一日大汗淋漓地醒來,看見旁邊仿佛石像一般從不在眼角餘光中缺席的高大黑影,那就是一團光、一只獅子,她似乎真的變成了燒掉翅膀的飛蛾與被豢養的羔羊。每當這時,她都試圖用手掌支撐起身體,沒有什麽目的,也沒有什麽意義,只是一種微乎其微的掙紮而已,就算她能走動,也不知道一個人的時候如何才能保住性命。

然而醒來的時候,從未看見過他阖目休憩,也從未看見他不在視線以外,每一日發熱時流下那麽多汗水,衣物卻總是幹爽整潔。十七知道他有一個神奇的袋子,總能變出不符合體積的物品,她過去好奇得去問,他便打開給她看,寥寥幾件黑色和服之外,便是她的一些衣物和食物,仿佛縮小了懸在夜空中,她伸手去撈,撈出來就變成正常大小,然後她把取出的黑色羽織當成披風披到身上,他淡淡看了一眼拖地的一截,也不擔心她弄髒他的衣服,就這樣任她跑來跑去地玩。

十七不清楚在山巅的時候虛的衣服是誰來洗,不過她很肯定在這裏換下來的衣物不是自己洗的,虛的衣服上已沒有了血跡,黑漆漆的和服上,只餘下胸口以下偏左一側不明顯的裂口——那是被刀刺穿的地方。有時候醒來正好被裹在他的懷中,因發熱而感覺到的寒冷被體溫驅散,身上的羽織并不知曉是否是她玩過的一件,而他和服上的傷痕便橫亘在眼前。

這個時候,他不再是一團光、一只獅子了。

對于十七偶爾掙紮起身不利于傷口的行為,虛按下去了幾次,他本該出言威脅,不聽話就接受他的血,但最終什麽也沒有說。過了幾天,十七醒來發現比以往暗了許多,頭頂一片石壁,仔細觀察才知道身處一處凸起的巨石下。她聞到濃郁的藥味混雜血腥味從不遠處飄來,順着方向看去,找到了氣味的來源——沾滿藥汁的屍體堆疊成一座小山,雪白的皮毛上污黑與棕褐的痕跡交錯縱橫,細長的身軀因死亡而僵硬扭曲。

是水貂,能吐出水箭禦敵的一種低階妖獸。想到這裏,她吓了一跳,她好像從沒有見過這種動物,為什麽能知道它們的名字……還有,妖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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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細長的鳴叫驚醒了她,循聲而望,卻與一雙血瞳正撞上目光——她已經好多天不與他對視了,正想立刻移開眼睛,然而虛用行動表達了他的不允。手指用力,一聲脆響,捏碎了手中唯一幸存者的頸椎,十七看着白毛上的血跡,以及蓋在血跡最多地方的藥草,好像有什麽摸到了頭緒。

“你看,不讓我來的話,那便只能用其它東西來試了。”虛的手邊有很多種類的藥草,他手中提着的生物腦袋軟軟地懸吊在脖子上,鮮血一滴一滴砸在地面。這不是他這些天同她第一次說話,但他知道這次會有回答。

十七動了動嘴唇,輕聲問道:“你在用它們試藥嗎?”

虛勾了勾嘴唇,如往常一般露出一個笑,低聲道:“只有活物才能驗證效果,它們已經沒用了。”生命,真是太過于脆弱了,只有他可以無限循環嘗試、無限崩毀身體、再無限恢複如初。有着這樣的身體,他很合适,人類或者其它生物的眼中,只讓一個怪物受傷比起消耗生命的代價微乎其微,不需要任何心理準備就可以從容接受,甚至為挽救的那些實驗動物的生命沾沾自喜,仿佛這樣做真的算作“仁心”一般。

人類是何其虛僞的一種生物。

“……我不需要。”

虛目色陡然一沉,聲音卻很輕柔:“一直躺着很難受吧,你不是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起身了嗎,你需要這些加速愈合的東西。”

十七回想起那個時候虛和服刀口處的藥草氣息,心頭微微一顫。虛手中的動物已經不再往下滴血,被他輕巧一抛,掉入屍堆,與一家族的亡魂做了個伴。

見此情形,她忍不住冒出一句題外話:“我們占了人家的地盤,還屠了別人一家……”

“你在可憐它們嗎?”

十七眨眨眼睛:“我看到殺雞也是這麽殺的。”虛的臉色好像有點黑,十七接着道:“殺魚好像更慘烈一點,開膛剖腹後魚還能動,說明沒死,為什麽那些時候你不問我呢?”

虛問道:“你覺得它們一樣嗎?”

十七指着身邊一顆雜草問道:“它也是有生命的嗎?”

虛回答道:“自然是有的。”

十七:“但是好像沒看到書上為野草而哀悼。”

虛露出微笑:“首先是同類,然後是貓狗寵物,哺乳動物,其它動物,人類的感同身受依次遞減,越不像自身越不會賦予同情,有時對于同類也是如此。”

十七想了想魚和草,問道:“是不是因為我們聽不見它們的尖叫?”

虛的笑容忽然流露出惡意:“你剛才聽見了它的尖叫,但你的同情毫無用處,那本就是沒有意義的。如果你不願殺生,就不應當吃任何植物、任何動物,因為你放入口中的都是它們的屍體。生物無論如何進化,都會區分出捕食者和被獵者。”他手指撫摸着她的臉,眉目低垂,神色溫柔:“不做捕食者的話,只能餓死,或者被吃掉。”

“那麽我們之間呢?”十七睜大眼睛,非常認真地問出了這個問題:“我們之間,誰是捕食者誰是被獵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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