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虛”早已習慣忍耐身體的痛楚,但當年那個孩子尚且不能習慣如此強烈的身體刺激,一如現在的她。

十七腦袋裏因為劇痛混沌不已,忽然後頸一疼,她失去了意識。其實如果她還能夠思考,也許并不願意把頸部那一瞬的感知稱為疼痛,因為這種程度的刺激在現有情況下更像是一種舒緩,也是一種解脫——沉入的無意識世界摒除了一切感知,自然也沒有了疼痛的侵襲。

昏迷的時間是有限的。昏迷的盡頭被睡夢一口吞噬下去,沒有立刻醒來。

十七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面前巨大的長桌擺滿了椒香麻辣的菜色,豔紅的辣椒浮在紅油上,青翠的花椒浸在白湯裏,她撈起巨大的魚片,吃得滿嘴流油,飽足的胃高效地工作着,綽綽有餘地消化不斷堆填的食物。

仿佛在說:你看,我好得很吶!我這麽健康,肯定沒有受傷,所以你也不會感到任何疼痛。

忽然有一男一女兩個人沖進房門,掀翻桌椅,橫眉冷目,指着她鼻子開始大罵,什麽“口腹之欲”、什麽“恥食重味”、什麽“多食丢臉”,到了後來主題漸漸變了,她只聽見無數句話中相同的兩個詞語——“聽話”、“努力”、“聽話”、“努力”、“聽話”、“努力”,除了這兩個意思再也沒有什麽別的了。

她痛苦地擡手去捂耳朵,忽然從衣襟裏掉出一只竹蜻蜓,兩人勃然大怒——“你居然偷偷玩樂,把我們的話當成耳邊風!”

鞭聲未至,她已醒來。

渾身冷汗,被風一吹,就有絲絲寒意透進皮膚,十七輕微一抖,虛已經把他黑色的羽織裹了過來。當時是在室內發生的意外,虛只來得及拿起長刀,便被一同傳送進這個地方,那個看起來很暖和的黑羽大氅此刻仍好端端地挂在和室。

而這是一處野外。

羽織留存着虛的體溫,十七這才發現她是被抱在他的腿上,傷口隐隐發麻,蓋着一層厚厚的藥草,雖然仍有不明顯的鈍痛,但已經不那麽難熬了。

“感覺如何,可有哪裏不舒服?”虛低聲問道。

“好多了。”十七回答,鼻尖聞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她偏過頭一看:“你的衣服怎麽破了?”破了一道口子,周圍的血跡硬邦邦的,已經混進了黑衣的顏色分不清邊界。她身上的草藥味很濃,但她覺得他的衣服上也有相同的味道,但混雜了很多其它的氣息。

虛不答反問:“你想報仇嗎?”

十七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什麽仇?”

Advertisement

虛唇角向上一勾,面部其它部分的肌肉卻沒有絲毫變化,看起來是一個笑,但明明不算一個笑容。他的聲音本來低沉,現在放得很輕,如魔鬼蠱惑聖徒一般緩緩敘語:“自然是我弄傷你的仇。”

過去被捆縛在地的他歷經人類的殺戮,現在無法被輕易捆縛的他拿起刀劍殘殺無數的人類,可他沒有得到複仇的滿足。無論殘殺多少人類,他永遠也無法獲得滿足。就像心髒有一道不能消除的空缺,無法用無數後來人的恐懼、鮮血與死亡來填滿。

是因為他永遠無法以相同的方式報複當年殺戮他的那些人類嗎?

是因為永遠沒有人類因殘害他的身體而感到半分追悔嗎?

還是因為他清楚地明白“無望”的含義——永遠無法。永遠沒有。

永遠無法讓憎恨得到抹除,永遠沒有讓人類接受異類的途徑。

他的痛苦永遠也不能平息。

被綁在木柱下的孩童沒有對殺戮他的那些人造成一絲傷害,他不知反抗,也無力反抗。

虛的目光停留在懷中蒼白虛弱的孩童身上,良久。

“拿着刀柄。”虛放下十七,溫言慢語道,神情和緩得像是要做一件期待已久的事情。他抽出腰間的長刀,讓她的手搭在刀柄上,一只手如教導寫字一般覆蓋上去,握緊了,稍微轉了轉角度,刀尖便對準了自己和服破損的位置。

“你要做什麽?”十七對這種不大尋常的教學疑惑不已,心中無端湧現出一股抗拒,她想要抽出手來,反被牢牢按住,巨大的力量差距下,虛毫不費力地向自己的方向一送,利刃瞬間從後背穿透而出。

十七瞪大眼睛看到了這迅疾發生的一幕,腦海裏全是虛握着她的手對自己的狠辣一擊。他仿佛不是在穿刺自己的身體,而是在殺死什麽,好像身體裏有着他所憎恨的東西——那是其它什麽存在的影子。

她被帶得向前撲倒,牽連到綁好的傷口,悶哼一聲,伏倒在虛的腿上。

鮮血順着刀柄瀝瀝而下,滴落在十七的手邊,然後在深色和服上暈染出一個巨大而不明顯的色塊。色塊擴散到她的手掌下時,她被這片溫熱燙傷了,卻沒有挪開手掌。

“當有人刺傷你時……”任憑寒刃停留在肌理骨隙之內,虛伸手擡起她的臉,指尖接觸到冰涼的皮膚,眼眸微微彎起,血色流轉間仿佛死流也有一瞬間成為了活水。他的嘴角上揚着,這一時刻的心情已經超越了“尚可”的區間,達到愉悅的程度——這是十七以往抓心撓肺想要見到的一刻,但放在現在的場景中,她深深地迷惘了。

“……不要溫順得如一只羔羊,你須得像現在這樣。”虛說完了後面半句話,是毫不作僞的淳淳叮囑,從十七傷處同樣的位置捅穿他身體利刃便是豎立于此再鮮明不過的鐵證。

血還在沿着刀身一滴一滴落下,滴在黑色的和服上,如同一場無聲的夜雨。

……

折騰完之後十七在新換的麻藥作用下沉沉睡去,閉着眼,蹙着眉,仿佛做着一個不太安穩的夢境。其實她甚至更希望之前被吓醒的夢境是真實,這樣也不必面對如此複雜難懂的情形。小孩子有很多東西都不夠明白,因此面對一些殘酷的場面,往往不會像大人一樣為此悲嘆。十七雖然大部分時間與同齡的孩童無異,但在偶爾的情況下,她會有一些連自己也無法說明白的想法。

如果她只是一個幾歲的孩童,以她的見聞,她應當将他的每一句話當做真理。

可她心中極為難受,仿佛被堵住了通氣孔的鯨魚,有什麽東西說不出來,也無法消失,加上身上的傷口——她生病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