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面前的道場四方的門牆天井與所有的人無憂無慮的笑臉扭曲變形,太陽暖黃的光線與室內的陰影攪混成一團,最終化為一片黑暗。

十七還沒有回過神來,本能地伸手挽留,驟然發現自己躺在柔軟的被褥上,昏黃的油燈入眼,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跪坐在一旁。

不,并不是看不清楚。雖然背景昏暗,這個人影面對她的一側面容逆着油燈,但是他的身形熟悉得要命。月光從打開的門扉照入,為他周身的輪廓渡了一層柔和淺光,仿佛只在童話裏、夢境中,應幸運者渺小的心願而來,只此一面的精靈。

只是她還無法這樣迅速地從方才的時光中跋涉到這裏,她還需要一些時間來回憶。還沒來得及将方才的悲傷觸摸完整,又墜落到另一個一觸即碎的美夢浮沫之中。

他低垂着頭,似乎因為守候的時間太久而開始打盹,可十七知道他是醒着的。

他正用他獨一無二的溫柔神色看着她。

“你醒了,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松陽。”即使只有這短暫的幾句話也好,十七坐起身,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你會來見我嗎?”  你還會重新出現嗎?

這或許是這裏所有人的夢境記憶之外的話語,松陽沒有回答,他只是溫柔地注視着她,另一側的眼眸裏閃爍着燭芯的火光,仿佛思維與意識的靈光寄存其中……仿佛他是真的在這裏一樣。

“……你想念我嗎?”

——我很思念你。

無邊夜色中,只有一片意料之中的寂靜。

“……我思念你。”

松陽神色不變,仿佛方才的話語是她的大腦自作主張的回答。

“你會記得我嗎?”

——你要一直記得我。

來自所有人回憶構成的幻影,并沒有進入夢中的他,本不應該有回憶之外的舉動。

他本應該對她所有的偏離沉默不語,可他依然清晰地、仿佛承諾一般地回答道:

“——我會永遠記得你。”

或許是因為,他是這裏所有人至深的執念。

……真好。

十七的世界裏,只有這一句話了。籠罩在頭頂終日不散的陰雲驅散,漫長黑夜終于迎來了黎明天光,她的世界裏墜入群山之間消隐不見的那一輪金色暖陽仿佛又重新升起,高挂于天穹。

“我準備走了。”

“我和你一起。”十七的目光牢牢裹住松陽,輕聲呓語,早已忘卻了曾經的此時此景下她并沒有跟去。她的心已被占滿,所有的言語和行動都是未經思考的反應。

松陽沒有同意,沒有拒絕,也沒有回答。他只是起身走了出去。十七立刻跟上,與他并肩走入月光中。

當踏入院落時,胧到來了,他看着他們,正準備跟上去,卻恍惚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不該如此的……

那應該是怎樣的?

他……松陽老師不應該在這裏,她不應該在院中,他也不應該在這個位置……

他們本不應該在此相見。

——這一幕月色于此戛然而止。

……

某一年的春天,院落的櫻花如舊盛開,村塾的老師如舊溫柔,只是活蹦亂跳的某人離開了。

日常生活依舊打打鬧鬧,平靜祥和一如往常。只是這樣的日常仿佛缺了一角。

終日頑皮的學生在溫柔老師的課堂上依舊昏昏欲睡,柔軟的花瓣随風落上鼻尖,銀時被癢得醒來,百無聊賴地收集花瓣擺出了“いちご”這幾個字。

“好想喝草莓牛奶啊……”

“你這家夥,不是回去省親了嗎?怎麽又出現了,難道是被家裏趕回來了?咦,這竟然是你給銀桑帶了禮物?那我就收下這些草莓賄賂,勉強不嘲笑你好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在他常斜倚打盹的廊下,忽然發現了一筐草莓,他眼中精光一閃,餓狼撲食的姿勢抱住了草莓籃子。然後發現自己面前有一雙腳。

待他看清來人後,直覺反應地跳起來先發制人以免被損。

“什麽嘛……走了這麽久,難道家在什麽深山老林,不是說是大家族嗎……”他一邊清點草莓一邊喋喋不休地唠叨。

“你可別誤會,銀桑可一點也不想你早點回來,也沒說歡迎你回來啊!你走以後銀桑每頓不用搶吃還不用再嘗那些詭異的菜,夥食變好了呢!你這家夥……”

“你這家夥……不是應該很久之後,銀桑長高很多高杉長矮很多之後才回來嗎?”

“還帶着銀桑最喜歡的草莓牛奶。”

……

某一年的夏天,伴随炎熱而來的蟬鳴聲日益高漲,同時高漲的還有村塾學生們在道場“打架鬥毆”的熱情。在這一片高漲的熱度中,有一個人卻低落下去了,整日窩在房間裏不出門。

去海邊吃西瓜歸來的第二天,桂發現村塾周圍的樹木不見了,而家中做木工的太郎臉上的愁容消失了——最近聽說他家的原料供應出現了問題。

只有院落中的那一棵櫻樹依舊如故。

十七推開隔扇,遠遠望去。枝繁葉茂的櫻花樹下立着一道淺色身影,素來端方正經的人此刻卻拽着一條樹枝,仔細尋找什麽。

一只蟬從他的指尖飛走。

啊……原來是這樣。

原來那個時候蟬鳴忽然的消失,是因為他做了這些,做了無論是陌生人還是熟悉者都難以将之與他聯想的事情——在她毫不知曉的情況下。

沉落的太陽驟然折射出金紅的霞光,在這樣的光芒之下,那道淺色背影漸漸變得透明,仿佛要融化在這光輝之中,随着太陽的降落一同沉沒。十七沒有來由地一陣心慌。

“松陽——”她大喊。

“松陽————”

她的叫喊被濃烈的罡風扯碎,消失于桂疑惑的眼神中,消逝在陰雲密布的天空下。在那一道身影隐入光芒時,他沒有回頭。

可他在多年前的攘夷戰場上,在斷崖邊,在握刀的銀時身前回頭了。

“不————!!!”

——不會是這樣的。

十七蹲下身,雙手死死抱住頭,大腦的神經成為了指縫間被拉扯錯亂的發絲,在斷裂的邊緣搖搖欲墜。

——不該是這樣的。

那個反抗自己的他,愛着人類的他,帶回一個小鬼并将其教導成人類的他,被所教導成的人類親手斬斷了頭顱。

——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學生殺死了老師。

——不,他不會死去的,他是不死之身。

變成人類的鬼殺死了變成人類的惡鬼。

長河崩塌斷裂,星空迷離破碎,十七的思緒如一面被打碎的鏡子,每一個碎片裏映照出一刻昔年時光,在腦海裏明滅閃爍,紮入血肉。

在有一年的夏天,在銀時和胧還不及她高的時候,在松陽與她、銀時和胧四人共同坐于長廊眺望天空的黃昏的時刻,松陽的話語訇然撞響在耳畔。

“曾被稱作食屍鬼的你應該明白,怪物與怪物之子是一樣的,怪物非人,只會誕生自鮮血淋漓的罪孽。怪物的劍,是殺不了怪物的。所以銀時,勸你還是不要再為變強而模仿我,我也沒打算把我的劍術傳授于你們。你得用你的劍,用人類的劍,變得比我更強。”

“我很期待,有朝一日……”

原來這樣的結局,竟是他沒有說出口的話語。

十七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醒來,怎樣将他們送回,又怎樣再次來到這個世界,來到這一棵巨木之下。

在更貼近樹幹的方向,在更黑暗深邃的地方,她絆倒在一具冰冷僵硬的軀體上。明明臉側貼合的地方是一整塊的僵直,手在水下觸摸到的卻是根根分明的森冷。

拉開距離,借着微光,眯眼端詳。

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見了一頭幼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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