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技藝

技藝

陳望卿的表情有些僵硬。

什麽意思?

李瑞被惡鬼奪舍?

這跟她現在的處境有什麽關系?

窗外傳來主婦們罵罵咧咧的叫喊,她們慌亂地搶救着滲透了雨水的衣服,偶爾還有幾道落雷打下,短暫地照亮昏暗的室內。

陳望卿口幹舌燥,她下意識地低頭,想要喝一口水,可垂首,卻只找到了一個被捏爛的橘子,橘子的汁水與糖分仿佛被空氣瀝幹,凝結在了表皮上。

轟隆——

驚天的雷聲。

陳望卿吓了一跳,倉促地拈起破碎的橘子,胡亂地塞進口,暫時安撫了幹涸的口腔粘膜。

“很難理解吧,”柳生乜了一眼橘子,覆了層白翳的眼沉了沉,“按理來說,如果有走邪門歪道的高人,你的丈夫是絕對會被盯上的。”

“陰間有陰間法,人間有人間道,兩者不可相互幹涉,但總有灰色地帶,陰氣極重的人就是灰色地帶,你和李瑞都是這種人。惡鬼能夠通過特殊的手法,進入你們的身體,混入人間,也就是奪舍,但這需要有玄門中人做引......”

“但,你有紋身改命,只要你不說,看清你八字和背後含義的人,這世間不超過五個。可你丈夫卻沒有掩蓋的手段,他能安穩活到成年的原因......”

柳生咳嗽一聲,補充道:“大概就是他的母親。”

簡瓊。

玄門中人,修的是正統道家的路子,但為人卻是離經叛道,年紀輕輕就從與家裏決裂,嫁給了家道中落的李家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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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衰敗的李家扶搖直上。

看起來,李家确實是起死回生了。

但,稍微了解內情,就知道李家的崛起,是有貓膩的。

自簡瓊嫁進李家,與財富增長成反比的,就是李家成員數量。

好好一個百人家族,活活死了将近一半,剩下的人,也大多是家族中最為旁支的存在。

直到李瑞出生,李家成員不斷死亡的趨勢才戛然而止。

“柳城,只有我和簡瓊,有能力幫助惡鬼通往人間,而現在讓你懷孕的這個,從某種意義上,沒犯過殺孽,所以......勉強算半個惡鬼,倒是你之前滑落的鬼胎,是旁的邪物留下的東西,而且與你丈夫有關。”

“可我丈夫已經死了,”陳望卿蹙眉,補充道,“屍體都火化了。”

腦海裏驀然浮現出公婆瘋癫之後,時常念叨的話:

“孫子好,有了孫子,李家才能興旺。”

“祂想你了,想和你生孩子,你們不在一起,怎麽生?”

又想到她總是将遺照帶進卧室的舉動......

騰的一下,陳望卿從沙發上騰跳起來,她捂住嘴,不敢置信地問柳生:“如果,我是說鬼能夠躲在遺像裏,然後讓人懷孕嗎?”

想到遺像裏的男人。

想到那個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眉眼溫潤的男人。

陳望卿情不自禁地捏住了衣角。

“有可能......而且,如果你有所察覺的話,我大概知道之前你流掉的鬼胎是什麽情況了。”柳生砸吧了下嘴,失笑道,“沒想到簡瓊還做過這檔子事兒。”

他嘀咕着,但卻沒言明,只是突然問道:“貢品裏,是不是有熟米。”

供奉的話,生米和熟米都可以,但若是在熟米裏摻雜了特別的符灰,那可就不是單純的貢品了,而是在給惡鬼暫時竄出來的機會。

“有,而且我公婆老是把熟米送到我的床底下,還有遺像!她總想要把這倆放進我的房間!”陳望卿有些激動,她的牙齒緊緊咬着口腔裏的軟肉,一雙桃花眼不斷閃爍着凜厲的光,“所以說,她是想要害我嗎?”

怪不得。

其實仔細回憶,老太太第一次見到她時,态度并不熱絡,甚至于有點冷淡,只是那時候她見到的有錢人大多都拿鼻孔看人,所以她也沒當回事。

後來老太太将她介紹給李瑞,她也權當自己有某個特質入了老太太的眼。

現在開來,并非性格上的特質,而是八字上的。

柳生瞥向在陳望卿身後肆意舞動的影子,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他努力忽視那影子,回答陳望卿的問題:“也不一定害人......不過,肯定是想從你的八字上獲得什麽。”

譬如用你的身體,培養一些髒東西。

不過,想了想,柳生沒有說。

早些年,柳城玄學圈裏的腌臜事不少,而與簡瓊有關的就占了一半,畢竟一個正統道家的弟子,居然會去信奉所謂的“野仙”,簡直有辱師門。

可偏偏她算命堪輿的本事又青出于藍,那些想要鬥倒她的玄門中人,最後都完蛋得差不多。

當然,這和她背後神秘的“野仙”有關。

柳生見陳望卿咬牙切齒,也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從不摻和到和簡瓊有關的事情裏,就是覺得簡瓊身後的“野仙”非常邪門。

他專職驅邪,所以對邪物的感知比其他同道中人強上不少,自從簡瓊嫁給李家的當家人,他就總覺得對方身上的活氣兒愈來愈弱,甚至透着死氣。

可他不愛管閑事,也沒什麽正義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既然選了,那就是自己的命運,決計是不能後悔的,而他也并不想自作主張的,做所謂的拯救者。

就算簡瓊真是被邪物害死了,也不關他的事兒,是簡瓊自個兒的選擇。

窗外的風呼呼的吹,灌進室內,吹得紗窗獵獵作響,偶爾還有雨絲飄進來,增加了周圍的冷濕氣氛,雨水的氣味也滲透了進來,若有若無地萦繞在周圍。

陳望卿厭惡地看向窗外,她愈來愈讨厭陰雨天了。

小時候,她體質弱,每一次下暴雨都意味着一場經久不退的高燒,且高燒的時候,她總是昏昏沉沉,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看着她。

即便長大,不再發燒,但到了雨天,心情也會陷入沉郁。

更遑論現在,看到雨天,就能想到伍佑。

一想到曾和鬼物上過床,陳望卿就忍不住皺眉。

李瑞總誇贊她的皮囊是上天的傑作,總是用唇傾倒地吻在她的皮肉上,可現在,這具讓自己享受過歡愉、感受過所謂愛情的身體,被一只鬼給玷污了。

真是令人作嘔。

陳望卿的臉色愈發難看,眉眼間戾氣愈發濃重。

柳生見她如此,默默擰開保溫杯,粗短的拇指與食指拈起杯沿的一枚茶葉,輕輕一彈,那茶葉倏得飛出,落到了陳望卿的眉心。

冰涼的茶葉迫使陳望卿打了個哆嗦。

兇戾的桃花眼裏浮現出幾分疑惑,她歪了歪頭,取下眉心茶葉,詫異地看向柳生。

柳生咳嗽一聲,道:“清醒了嗎?”

“不是,柳生叔,你真是高人啊!”陳望卿眼睛一亮,略帶懵懂地問,“剛剛那個是武功嗎?好神奇啊......”

柳生:“......”

被鬼身上的氣息魇住還毫無所覺,能活到現在也是不容易。

不過,看到陳望卿驟然綻放的笑容,他也忍不住失笑,腦海裏不禁回憶起那個燥熱的夏天。

他小時候沒飯吃,被師父養大,師父教會他一身功夫,卻始終沒有允許他出師。

驅鬼這一道,在柳生師父看來,預防比驅邪更為重要,而預防可分為祛和守。

一個是祛除身體裏的邪氣,一個是守住自身的生氣。

柳生的師父是紋身師,不太擅長鬥法,但是卻擅長用紋身幫人改運,只不過改運這件事,還得看天命,他們只改湊巧碰到,即有緣分的人。

那年夏天,柳生的師父和柳生路過陳家村的時候,車胎爆了。

陳家村偏僻,來往的車輛也不多,兩人只能在陳家村暫居。

柳生的年紀已然不小了,經常替人紋身,可卻始終沒有紋過改運的紋身,自然,這也是因為師父沒有教,或者說沒有機會教。

緣分,這個東西,比較玄妙。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陳望卿。

小小的孩子,蓋着灰色的棉被,被陳母擁抱在懷裏,只露出因高燒而潮紅的臉以及修長的指骨,光是匆匆一瞥,就輕而易舉地攝住了柳生師父的注意力。

陳望卿的魅力,或者說,她對玄門中人的吸引力、對鬼物的吸引力,在那時就初露端倪。

“陳洪!陳醫生!”陳母只手抱着孩子,慌亂地拍着門,哐哐拍兩下,又去托住陳望卿不斷下滑的身體,“救救我家望卿吧!”

不管木門如何震天響,內裏卻沒有半點反應,可細聽,卻能隐約聽到一些嘀嘀咕咕的碎語。

陳洪的鄰居探出頭,見是陳母,揚聲說:“建邦媳婦!回去吧!別折騰了!要我說,早點生個別的健康孩子才是正道,你家這孩子啊——”

她拖長語調,佯裝擔憂道:“邪着呢!”

陳母眼角都急出了淚花,她猛地往地上啐了口:“你才邪門,你全家都邪門!”

是她不想要嗎!

建邦在外面有了女人,回來哪還有力氣碰她!

更何況她知道望卿招髒東西,但除了自己和建邦,沒人能說望卿的壞話!

那長舌婦癟嘴,縮回了自家門,臨進門前還嘀咕了句:“好心當成驢肝肺。”

“媽媽——”小女孩往陳母的懷裏縮了縮,聲如蚊蚋,“我好冷。”

明明在發高燒,額頭滾燙到能烙熟雞蛋,可小女孩還是哭哭啼啼地喚着冷,期間還夾雜着各式各樣的呓語,仿佛是着魔了一樣。

“我不玩游戲,我不要跟你一起玩。”

“我不玩我不玩我不玩......”

陳母着急得嘴上冒泡,窮鄉僻壤的,每個村也就那麽一兩個醫術還過得去的,偏偏他們村子裏的陳洪,醫術好的同時,還迷信。

這麽迷信的人,果然是不會救他們望卿的。

柳生看着棉被裏漏出來的小手出神。

“柳生,”柳生師父開了口,“改命的紋身,我一直都沒有教你,就是沒有遇到合适的人,如今,我想我算是遇到了。”

“走吧,師父将我壓箱底的技藝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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