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和他相處多年,不敢說了如指掌,也算是知之甚深,是以當我聽見他這話時,我把頭轉向夷奴,我問她:“到底是誰疑心深重?”

他說出這話來,我便有十分确信慶父并沒有睡着,而是假借夢話來籠絡我。可惜我姜蔓爾生來便不是那種軟心腸的人。

“公子且睡,我自是信你的。”

我剛出寝殿的門,有一個小女使匆匆忙忙地埋頭跑過來,見了我大吃一驚,指着宮外道:“太……太後,王上到了。”

夷奴訓她:“有什麽好好說,大王來了便來了,大驚小怪。”

我垂了垂眼眸,嘴角牽出一抹冷笑,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而今竟傳到子般的耳朵裏了,我扶着夷奴的手腕道:“走,咱們瞧瞧去。”

那女使眼神往殿裏瞟了一眼,支支吾吾道:“大王說聽聞太後身體不适,要到內帷來親自探望太後,此刻正在門外僵持着。”

我對夷奴說:“打我一巴掌。”

她震驚地望着我,我說:“快。”竟是低喝了一聲,夷奴拗不過我,只好輕輕打了我一巴掌,這力道甚輕,半點痕跡也瞧不出來,我知道她定是下不去手的,便對着跪在地上的女使道:“你,狠狠打我一掌,務必要叫人瞧得出的那種。”小女使猶疑不敢,我慣例地想從頭上拔下一根釵子來,不料什麽也沒摸到,才想起方才與慶父荒唐時他早已将我頭上的所有飾物都扔在了地上。

我對夷奴說:“去寝殿裏找一根釵子來。”

夷奴很快便回來,并将手裏的釵子交給我。

我遞到那女使手中,道:“莫怕。”

她終是鼓起勇氣,狠了狠心,狠狠一巴掌扇在我臉上,我摸了摸臉頰,火辣辣地疼,嘴角還沁出一絲血跡,半邊臉都沒知覺,想來是已經腫了。

夷奴心疼地望着我:“公主,奴去找些冰來。”

我止住她:“不忙,此刻消了腫,咱們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那小女使不知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低着頭,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說話時聲音直顫抖:“求太後饒恕。”

我笑了笑:“饒恕什麽,你做的好,今日的事半個字也不許洩露,若有第四人知,我便将你拖去做我庭院裏那幾株桃花樹的養料。”

她頓時吓得噤若寒蟬,我揮了揮手,她便退了下去。

我說:“這下咱們可以走了。”

子般賴在我殿門前,一直不肯走,我遠遠地便瞧見他踱着步子,走來走去,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看起來很是暴躁。

他沒有遺盛他父親的半點睿智和冷靜。

“子般……你怎麽來了?”我做出一幅驚疑的樣子,又做作地捂住自己的半邊臉,實則更是惹人注目了。

果然,子般一見我便目露陰鸷:“母後這是怎麽了?”

我猶帶哭腔,夷奴遞過帕子安慰道:“公主快別哭了,這滿宮的人都看着呢。”

我擦了擦壓根沒有的眼淚,一臉哀求地瞧着子般,對他道:“大王,請您成全我的一番愛慕之意,允準我去陪了先王。”說着又抽搭了起來,子般陰沉的臉上現出一絲疑惑,先是瞧了瞧夷奴,再看了看我。

夷奴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子般問道:“母後可是有什麽難處?”

我別過臉去,不肯回他的話,夷奴卻開口道:“大王,我們公主命苦,原本遠嫁魯國侍奉莊公,這是好姻緣,她也認了,可未曾想到公子慶父如此不依不撓,不僅在朝堂之上公然調戲寡嫂,還……”這其中的意味自是不言而喻的。

不過夷奴卻也沒說錯,從剛才到現在,我都一直在慶父的脅迫之中。

子般稚嫩的面龐瞬間變得陰沉可怖起來,我窺見他隐藏在繡袍下的手緊緊攥成一個拳頭,口中擠出幾個字:“他……他怎麽敢!他竟敢!”

我自是一抽一嗒地配合着他,看上去好不可憐。

大國公主,遠嫁一個并不強盛的小國,夫君死後還要被小叔子強占,傳揚出去該是怎樣的滔天巨浪,若是我和慶父兩廂情願狼狽為奸,那麽子般便是個被蒙騙的,是可憐人,可若是慶父強迫于我,那麽世人只會說子般無用,連父親的妻子也保不住,枉為國君。

這樣一來,他同慶父之間,是不死不休了。

果然,子般氣得直發抖,與我道:“母後放心,我必将其碎屍萬段。”

我裝作感激地望着子般,說:“多謝大王做主。”

他這樣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哪裏是慶父的對手呢,我在心中冷笑了一下,面上卻是情真意切地望着他遠去,直到子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才甩了甩袖子,面色板下來:“夷奴,你說,姬子般還有幾日好活呢?”

我費心将他推上王座,為的就是這麽一天。

“姬同,你的魯國又能撐多久呢?哈哈。”我笑得癫狂,滿屋子的宮女皆低着頭,慶父,子般,孟任,下一個就是這對母子了。

慶父就是我手裏的一把利箭。

人們說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征服男人,可我一點也不想征服,我只想毀滅。

我在瘋狂地傷害別人的時候,也在不斷地傷害着我自己。

自那以後,無論慶父在朝堂上說什麽,子般都竭盡所能地打壓他,并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他對慶父的憎惡之情,我每每佯裝着替慶父說話,事後卻在子般面前訴苦:“他逼迫我……若我不從,他便要對您不利。”

子般的确是蠢,身邊又沒有一個人真心實意地幫他,他全然不知,他就像一尾魚,此刻已落入我的網中,而我已在慢慢地收網,他卻還在陶醉地品嘗着網兜裏的美食。

“人已選好了。就在兩日後動手,那人已混進宮來了。”夷奴與我上妝時,細細說給我聽,我摘下一只耳環:“可是有恨?”

夷奴道:“公主怎知,這人名叫荦,莊公三十一年時,一冬無雨。大王想行祈禱,在祭祀的前一天,于大夫梁氏的庭院中奏樂。這梁氏家中有一女,容色甚好,大王心悅之,私下裏與其往來頗多,那日梁女借梯子爬上牆頭觀望,不料遇上荦人,荦人見其貌美便出言調戲,這事叫大王給知道了,便着人前去報複,打了荦人幾百鞭子,血流滿地,荦人再三哀求皆是無用。想來是懷恨在心了。”

“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這世間萬物,皆是有因就有果。斬草除根,這是重要的道理,子般雖狠毒卻又不夠狠毒,這便是他一定敵不過慶父的根據了。

“先王在世時曾說過大王,荦乃豪雄,鞭之不如殺之,留其性命必懷恨在心,伺機報複。”

我體味着夷奴的話,暗嘆道,姬同才是一個真正心狠的人。

子般得外祖黨氏病死,子般自幼和生母親厚,雖然他不知孟任一事的始終,卻對生母的清白深信不疑,是以黨氏老臣驟然離世,即便有衆多老臣反對其離宮,子般仍是兩耳不聞。

“去便去吧,宮裏這麽多人手,總能保他無虞。”

豈料到了晚上,整個魯宮燈火通明,宮婢們回報說:“大王遭遇襲擊,犯人已就地正法,大王卻……”

我愣了一愣,這一天好像來得太快,直叫我措手不及,早晨還向我請安的那個孩子,傍晚就成了一具冰涼的屍體了?

朝堂之上,沒了王上,季友和慶父吵成一團,我孤零零地坐在上頭,良久道:“我乏了,新君你們商量着立吧。”

聽陪同子般一同去的人說,荦人與子般打鬥,被子般劈傷了額頭,便發狠,一劍格擋一劍砍向子般,子般被刺中了要害,當場便氣絕身亡了。

“那荦人呢?”我問道。

夷奴才說:“荦人死得更慘,黨氏衆人群起攻之,将其砍成了肉泥。”

那場面必是血肉模糊的。

現下子般已被運回了宮,我還未去瞧過,想着總是要讓親生母親送一送他的,便差了小女使去靜室将孟任請過來。

我說:“去瞧瞧子般吧,順道也看一看孟任。”

自上回說話之後,我與孟任久不複見,也不知她過的好不好,想來是不好的。

夷奴提醒我:“小心腳下。”

我才恍然醒悟,原來已經到了。

裏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接着便是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我踏進門去,正瞧見孟任埋在子般屍身旁邊,整個人如同風中的殘葉,連面頰都是灰敗的。

她瞧了我,似是來了力氣,我道:“你們都出去,夷奴留下陪我便可。”

于是這裏頭只剩下三個人了。孟任踉跄地跑過來搡了我一把,夷奴趕忙去攔,我拉住了她,仍憑孟任的這一下子結結實實地落在我身上,其實也沒多疼。

她本來便是個弱智女流,嬌養長大的,而今被關了靜室,吃不好也睡不好,更沒有多餘的力氣了。

她哭得傷心:“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可你為什麽要針對我的孩子。”

我只回了她一句:“那麽我的孩子呢?”

她愣了愣,接着雙目無神:“那個孩子……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指使過子般。”

她說的是我和慶父的那個孩子,看來她至今還不知道姬同背着她做什麽,我陰陰笑着,慢條斯理地與她攤開來講:“自然,那個孩子是我殺的。”

她有一瞬間的傻眼,繼而拉住我的衣擺:“為什麽,為什麽要陷害我!”

我冷冷道:“因為姬同愛你啊。”

又道:“原本我并不想為難子般,甚至想着事情不如就這麽結束吧,可是誰叫姬同這麽愛你們母子,他當年做的一切不過是刻意做給我看的,他想要保全你們母子,想給子般一個名正言順的出身。這些年他明着不聞不問,可是,就在他病重的時候,他卻毅然決然地将王位傳給了子般……他置我于何地?”

孟任傻了眼,她原本不過就是個單純可憐的傻女子,自然不曉得姬同為她做了這麽多。

“可他既然愛你,就千不該萬不該來招惹我。我的孩子……他才一個月大,就這麽被自己的父親舍棄,我小産的那一個月,姬同連看都沒來看過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不……”孟任道,忽而她瘋狂地質問我:“可是子般沒做錯什麽,你該沖着我來的!”

我冷笑一聲:“看……你心痛了,只有拿住敵人的死穴才能真正報複到他們,子般是你在這世上最愛的人,他死了,你當然心痛無比,比你死了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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