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唱了一首歌,正是《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我一邊濯足,一邊輕快地放歌,歌聲回蕩在樹林間,驚飛一群鳥,我看見慶父背着身子,認真地替我守着林子。

我穿好衣裳,悄悄地走到他背後,準備出其不意地吓他一跳,可剛走過去,他竟突然回過頭來,攬着我的腰,笑得就像一只狐貍:“抓到你了!惡作劇!像個孩子似的。”

我從未見過這樣笑容明媚的慶父,可也只是一瞬間,他眼裏便又失去了神色,只是略尴尬地扯了扯嘴唇。

車夫等得無聊竟睡了過去。我梳理着潮濕的發,慶父将那車夫喚醒,示意我們該趕往莒國了。

慶父用毯子将我緊緊裹住道:“可別着涼了。”

車夫“嗬”地一聲,車駕便急速往前奔去,此前已有所耽擱,是以再此啓程我和慶父一刻也不敢停留,車夫沒日沒夜的趕路,終于在第三日清晨趕到了莒國都城。

莒國國主親自相迎。

那人光額闊目,眉眼一片精明算計,見了慶父又是低頭又是哈腰,我在心中暗笑,想必這莒國國主收了慶父不少好處。

果然,他将我們一行人安排住在宮中,慶父随着莒國國主前去說話。

只是在往王宮去的路上,頗有些不對勁,我留心查看了一路,快到屋子門口時假借肚子疼,甩開了領路的內監,正巧聽見有一對宮女在談話。

我湊近聽了聽,原是——

“今日的活計好重。”

令一個說:“今日國主宴請魯國使者。”我原以為宮女口中的魯國使者是慶父,可是越聽越不對勁。

只因那宮女說:“魯國使者奉魯王的命令帶來了一車的珍寶奇玩,真想知道那裏面都是些什麽!”

我渾身如雷劈般動彈不得,那兩個宮女漸行漸遠。

我晃了晃自己的腦袋,告訴自己應當鎮定下來。

照這兩個宮女的話,想必我随內監去的宮室必有多個好手在暗中埋伏,只等我推開房門,将我等一舉拿下。

我心中暗罵莒國國主貪財,竟敢收兩方的好處,腳下卻急匆匆地往來時的路走去。

方才慶父說去哪裏來着?

好似是要與莒國國主議論要事。

我揪住一個宮女将其打暈,換上了她的衣裳,将她藏在幹枯的井中。

“你是哪個宮的?”一個尖細的嗓音陡地響起,吓了我一跳,我狀似溫順地回答道:“回公公,奴在聶夫人那伺候。”裝扮成宮女,我也不是頭一回了,是以駕輕就熟。

來莒國之前,慶父便已詳細說過莒國的情形了,這其中,便是有一名夫人姓聶。

那公公狐疑地瞧了我一眼,正要将我揪住好好盤問,不料有一個宮女拉過我的袖子便跑:“快些吧,宴會人手不夠了。”

自然,國主的事最大,那小公公還瞪了我一眼,似是在說:等完事再找你算賬。

拉我的宮女走在前頭,步履匆匆,我找着機會上前搭話:“敢問這是哪裏的宴會?”

她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随後不耐煩道:“國主捉到了魯賊慶父,已将其獻給魯國使者,此刻自然是宴請魯國使者了。”

難不成……難不成慶父已經被抓住了?我忽得感覺到腦子裏好似有一根弦,緊急時便這麽斷了,铮得我腦瓜子翻山倒海似的疼。

我使勁掐着自己,才沒有當即跌坐在地上。

我随着那宮女出入宴會,席間偶爾得知,原來申将子魚派來做使者了。

“魯王重金相酬,本國主自然也當把事情辦得漂亮。”莒國國主無比得意地誇耀,并着手下擡來一個籠子,籠子上罩着紅布,我正巧在上一道魚脍,眼見那擡籠的人将簾子一掀,慶父的臉便大白于諸人面前。

我幾乎失聲叫出來,魚脍落在地上,莒國國主大怒道:“你是哪個宮的,怎麽行事如此魯莽?”

我顫抖着嗓音道:“國主饒命,奴未曾經過這般大場面,在魯使面前失儀。”

子魚懶洋洋道:“國主何必同一個小宮婢計較,待我們吃完這頓飯便啓程回國向我魯王複命,自會好好言說莒國國主的功勞的。

莒國國主聽了,立時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又十分厭惡地對我道:“還不快滾下去,免得髒污了魯使的眼!”

我懦懦答是,臨走前偷偷瞥了籠子裏的慶父一眼,他果然在望着我,眼裏好似有了神采,用唇語對我說:“快逃。”

魯國使者為防有變,星夜回國。

我悄悄潛出莒國宮中,一時間竟有種天地之大,無以為家的感慨。

我順着押解慶父的車隊,一路跟随,魯人對慶父恨之入骨,自然不會有什麽好臉色,給他的也不過是剩菜搜飯。

別說是慶父,即便是夷奴,自跟了我也未曾有受到過如此冷待的。

兜兜轉轉,我們又回到了魯國,只不過不同的是,慶父在明,我在暗。在世人眼中,也許那個穢亂宮闱的齊姜早已回到了自己的母國。

忽地,人群中爆出了一聲嗟嘆:“齊姜死了!齊姜死了!”

我腦中一愣,齊姜……是誰?

有人道:“這齊公也是個狠心的,嫡親的侄女,自小看着長大的,說殺就殺了。”

我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他們口中說的齊姜,是我。

“姑娘,為何落淚?”一個衣着樸素的婆婆看着我,問。

我連忙伸手揩了揩眼睛,原來不知何時,我已淚如雨下,我望着天,企圖将眼淚憋回去。可是越憋越多,最後還是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砸到地上。

那老妪大約是見我可憐,是以安慰道:“姑娘,有什麽檻過不去呢,朝前看就好啦。”

我搖了搖頭:“這世上最愛我的人,為我死了。”

是我太自私,一切都是我!我不該貪生怕死,讓夷奴頂替我去齊國,我明知道,夷奴此去必死無疑,可我還是讓她去了。

也許我從來都知道,小白的心狠,他會為了自己的霸權,不惜代價。

牢籠裏的慶父卻陡然爆出一聲大笑,驚得整個車隊都停滞了一會,子魚不耐煩地瞧着他,慶父說:“公子子魚,可否替我向魯王求情?”

子魚冷哼一聲:“你這喪盡天良的亂臣賊子,簡直癡心妄想!”

我似乎意識到慶父要做什麽,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只朝我說了四個字:“好好活下去。”

那一刻,世界都靜了,我耳邊只有他的:“公主……”

“我允許你叫蔓爾了……我允許了啊。”

原來他在袖中藏了一根簪子,那只簪子是女式的,像是特意磨得這麽尖,上頭還雕了朵桃花。一支不值錢的簪子,一支慶父親手雕的簪子。

這輩子也不會被送出了。

那是利物洞破皮肉的聲音,他的口中嘔出一大口鮮血,子魚慌了神,忙命人打開牢籠,我知道,犯人還未決斷卻死在路上,追究起來責任,他首當其沖。

果然我聽見子魚氣急敗壞道:“誰給他的簪子!搜身時怎麽沒搜到!”

慶父便在我面前死去了,我躲在一株柳樹後,他至死都笑着望着我。

“将他葬在此處,便說是他自缢了。”

他想了想又道:“眼下首禍已除,魯國終是太平了。”

是啊,慶父,齊姜,都罪有應得了,只剩下我這個沒有名姓的婦人,不知何處來,亦不知何處去。

“姑娘,你要去哪裏?”

我看着車夫,笑了笑:“我哪是什麽姑娘,我都有兩個孩子啦!”

車夫詫異地望了我一眼,驚訝道:“夫人保養得好哇,我竟沒有瞧出!”

此時風又涼了幾分,我瞧着遠處的山丘,喃喃道:“就去那裏吧……那裏最安靜。”

車夫搖了搖頭:“夫人,那是齊魯邊境,不是什麽好地方……”車夫的聲音被漫天的沙土蓋住,最終我什麽也聽不清了,只清楚記得,那是我姑母待過的地方,齊姜的女人,最後的結局倒是出奇的一致呢。

我握着手中的黑色荷包,上面還繡了一枝歪歪扭扭的并蒂花,端的是琴瑟和鳴,恩愛不疑,我将它貼近面龐,輕聲道:“我們回家了。”

很多年以後,魯地仍流傳着我和慶父的故事,姬同倒成了這其中可有可無的一個,甚至于史官還将我們寫入了史冊,只不過,那不會是什麽好話罷了。

魯國的百姓們可憐我,為我取了個“哀”的谥號。

是了,文姜不文,莊姜不莊,哀姜不哀,我們的痛苦、歡樂、怨恨、喜愛只有我們最清楚,旁的人不過一句無關痛癢的評價,還總是不盡其實。

多年以後,誰還會記得舜華殿中那個有着妩媚青絲但卻陰險毒辣的女人呢?

人們只記得她是齊國公主,卻私通小叔,接連害了兩任王上,最後為母國所厭棄,被親叔父鸩殺,送還魯國。

這就是我的一生。

一個齊國公主的一生。

我叫蔓爾,我的名字,是一個俊俏的男人所取,取自野有蔓草,莞爾一笑。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哀姜的故事就到這裏了,後面我會放上夷奴、孟任、阿嬿的番外,算是對文中一些事情的解說,可不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