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談
第十八章:夜談
煙雨氤氲的竹林深處,正是鄭玉澄結廬讀書之處。
趙瑾瑜見屋子裏燭光浮動,摘下遮雨的鬥篷,抖落一地的雨珠,交予身後的蟬衣。
囑咐道:“門口等我,我去去就來。”
她沒打算敲門,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推開竹門。
鄭玉澄正伏在案上奮筆疾書,聽見竹門粗嘎的響聲,才舍得擡起頭來。
原以為是哪個不懂事的侍從,正要責備,就見着許久不見的友人。
墨袍烏發,唯有腰間一條玉帶點綴亮色,不可否認趙瑾瑜确實天生長了一張好皮囊。
鄭玉澄又低下頭去,淡淡問道:“你來如何?”
趙瑾瑜見她神情淡然,沉了沉氣,踱步到書桌前。
桌前女子素雅恬靜,烏發只用一根竹簪束起,堆積的衣袍下擺規規矩矩地鋪平在地。
趙瑾瑜一邊湊近瞧她所讀之物,一邊用腳将其衣袍攪亂。
鄭玉澄無奈收攏衣物,停下手上的事情,指着一旁的交椅,令其坐下。
“你這潑皮無賴,坐那處去,拿我的衣服使什麽氣?”
趙瑾瑜不聽她的,反倒随手拿起書桌上的讀物,正是些經史子集,且都是同科考相關的。
“你不是無心官場,只求着鄭相安然歸鄉後,能當個富貴閑人?”
“此前,我總是勸你大女子志在四方,你心有溝壑,且博古通今,又得陛下看重,該為天下百姓做些實事,你都避開了這些話題,如今你突然燃起鬥志,倒開始準備數月後的春闱了?”
趙瑾瑜一直弄不明白,為何鄭玉澄此前如此抗拒為官,堪堪考了個舉人,便心滿意足,不再參加春闱了?
哪怕鄭家在朝堂根基不深,榮華都系鄭相一人身上,她也毫無幫襯之意。
“此一時彼一時,人總是會變的。”鄭玉澄語氣淡淡。
“莫非是為了……”趙瑾瑜咽下那兩字,心中突突了兩下。
“用不着在我這裏試探什麽。”鄭玉澄提筆繼續,心知肚明那人未說完的乃“帝卿”二字。
“誰,誰試探了?”趙瑾瑜梗着脖子,強裝道,“我的意思是你該是為了給玉霖撐腰,省的日後西南楚家薄待他。”
鄭玉澄這才正色,不再一心二用,揉了揉酸澀的脖子。
将趙瑾瑜引到低矮的茶幾處,用鐵鉗撥動爐下的煤塊,爐下重新燃起火星,又往爐中添了些水。
“坐。”
茶幾兩處正有兩把杌子,其上綁着墨緞坐褥,趙瑾瑜試探性地摸了兩把,還算軟和,便安心坐下。
“冬日竹屋頗冷,科舉還有些時日,如何這般折磨自個?”
鄭玉澄頓了頓,接着道:“許久不看這些書,總要多加溫習,此地寒冷,正能令人清醒。”
她蹉跎數年,少時雖被小王女的神童名聲壓了一頭,但聰慧之名亦是遠近聞名,更是初次下場便中了舉人,原想着這輩子都與官場無緣,誰知峰回路轉。
這才将這些過往夏三伏冬三九,日夜苦讀的書再次撿了起來。
“算了,不說這個了。”趙瑾瑜見她神色雖淡淡,可動作遲緩,加之不參加會試這事乃鄭玉澄心中大事,便也不想再刨根問底。
“玉霖的婚事,真就定下了?”她問。
鄭玉澄點頭,明亮的燭光落在一側臉頰,另一側籠在陰影中。
“母命不可違。”
“你同鄭相可知,那西南楚家二房大小姐是何許性子,人又如何?作甚要将玉霖嫁給一個大他十歲還喪過幾任夫婿的女人?”
趙瑾瑜不解,上次青樓事件,鄭玉霖雖放出了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但也在鳳翊星的風波中隐身,坊間倒也沒聽說過什麽關于他的傳聞。
鄭玉澄目光銳利,直直看向友人的眼睛,要看到她心中去。
“你當真以為京城那些權貴人家是瞎的不成?他做出這樣的事情,便應當承受這樣的後果。”
趙瑾瑜反駁:“不嫁那些權貴,還有那麽多前途無量的舉子,天下文人都以鄭相為榜樣,若是未來的丈人是鄭相,定當願意。”
“隔牆終有耳,總有瞞不住的一天,那時玉霖如何自處?楚娘子知玉霖名聲有礙,并不在意,況且西南遠離京城,離了這喧嚣之地,正合适玉霖收收性子。”
鄭玉澄沖開一壺清茶,将杯子朝友人的方向推了推。
她所要做的事,關系甚大,只求玉霖能遠離紛争,又有人能護着,選來選去,便只有西南楚家合适。
“我有所求,母親勸我不得,只希望玉霖能安穩度日,其餘沒甚更多的要求。”鄭玉澄輕吹杯中茶,面上無悲無喜。
這話驚得趙瑾瑜手狠狠一抖,杯中熱茶不慎灑落幾滴在手上,燙的周圍的肌膚立馬紅了一片。
“你瘋了?怪不得,怪不得你投身帝卿門下,這哪裏是根基尚淺的相府能夠摻和的,你還無功名……”
“哈,原來你急着日夜挑燈溫習功課,就是為了趕在明年春天的會試一舉得到功名,好為忠主做事!”
趙瑾瑜震驚友人野心,心中更是發涼,這渾水就是王府也不敢輕易下場,她這是綁着一家人的腦袋做事,口中的話也犀利了起來。
鄭玉澄不為她的态度所傷,倒是左顧言他,說起功課之事。
“時來,我溫習功課,約莫是生疏了,總有些地方弄不明白。”
鄭玉澄舉起手中書本,指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似向趙瑾瑜請教。
“你!”趙瑾瑜緊了緊攏在袖中的手,繼而站了起來,不再同她坐在一處。
冷聲道:“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你若為了一己私利,妄想一人之下的高位,我沒什麽可說,告辭。”
趙瑾瑜推手作別。
門口的蟬衣候着,手中挽着鬥篷,遞出。
趙瑾瑜不接,冒着細雨便疾步沖進了夜色中,消失在茫茫一片竹林。
竹屋內。
鄭玉澄眼前霧氣迷蒙,她垂着頭,小爐中茶水翻滾,蒸騰熱氣,手中攢握書本已扭成一束。
接着,她無力地張開五指,任憑往日愛惜之物落在地上,再無力氣拾起。
人生漫漫,最不想背道而馳的人,此後也成了遙不可及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