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發熱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昏迷中,周身仿佛被火燒,陳在溪睡得極不安穩,一直在嚷嚷着熱,可漸漸,她連嚷嚷的力氣也沒有了。
女人躺在榻上,蒼白的臉,濕潤的發,雙眼自閉上以後,就再未睜開,怎麽叫也叫不醒。
一個稍微機靈些的丫鬟已經跑去東院通報,說着說着,把老夫人也吓了一跳,當即便讓嬷嬷帶上大夫去看看。
老夫人縱使在不喜歡她,也不會讓人死在國公府,更何況這次生病,多半還和晚雲那丫頭有牽連。
人死了沒關系,但晚雲小姐還未定親,傳出去可不好聽。
李嬷嬷也深知這一點,很快便帶着府上的大夫過去。診脈時,她也在一旁候着,視線落在表姑娘臉上,看清那蒼白無血色的肌膚後,李嬷嬷直直擰起眉來。
她是老夫人出嫁時帶過來的丫鬟,在這高門大戶裏呆了幾十年,這幾十年裏,形形色色的人她都見過。
要說起容貌出衆,那這位表姑娘比起宮妃來,也是更甚一籌。可她畢竟是小門小戶裏養出來的丫頭,再好看用什麽用?
這樣病弱的女人,若是沒有錦衣玉食細細養着,靈丹妙藥吊着,是活不長的。
她這般出生,嫁過去後可能還活不過一年。
想到這裏,李嬷嬷忽而覺得這位表小姐有些可憐,回過頭,厲聲将兩個小丫鬟叫出去,又訓斥了一遍,而後才離開。
她走後,兩個小丫頭便大眼對小眼,自覺無辜。一開始讓冷待表小姐的是李嬷嬷,現在出事了李嬷嬷又來教訓她們,心裏自然氣不過。
大家原本都是在老夫人手底下做事,現在好了,被分配到梧桐院,當丫鬟的可就靠主子争口氣,跟着這般沒用的主子能有什麽前途?
這般想着,靜月手上的動作更加敷衍,随意糊弄好一碗藥扔過去:“靜秀,你去伺候。”
靜秀自打來了梧桐院,一連玩了一個月,現在讓她去伺候人,她也不樂意,搖搖頭便推脫:“不要,表小姐看着就病怏怏的,傳染給我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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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脫了半響,藥都快涼了,綠羅看着她們這番樣子,眼睛都氣紅,強忍着疼痛下床,剛好的傷口便裂開。
兩人看她一眼,立刻擱下碗起身:“行吧,那還是給我們綠羅姐姐。”
綠羅拿起碗來,冷冷掃過去。
“你這麽看着我們幹嘛?”靜月一直呆在老夫人那邊,還沒有被小丫鬟瞪過,心下就不高興了。
只道:“自己的主子自己伺候啊,就你家小姐那副樣子,害得整個梧桐院死氣沉沉,呆在這裏我都嫌晦氣。”
兩個人仗着陳在溪昏迷,也是什麽話都敢說,一籮筐地抱怨起來。
綠羅寡不敵衆,根本說不過,兩個人瞧着她這般不中用,說起話來更是放肆。
靜秀又道:“你說說你家小姐也是,來府上以後都給大家添了多少麻煩了,就一個表小姐,在宋府裏住上一個月,便真以為自己是宋家人了?”
聽着這話,綠羅實在是忍不住,她也怕她們接下來的話更過分,當即便拿起一邊的空碗往地上一摔。
瓷器破碎的聲音突然,一時間整個房間都寂靜了。
綠羅總算是舒服了,趁着兩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她擡起手來,毫不客氣地将兩個人推出房內,又将門好好關好。
“都是丫鬟,你們有本事,你們去當主子,你們幹脆別回來了。”
小姐從不管這些個丫鬟,也不讓她管,只說是自己寄人籬下,是自己給大家添麻煩了。綠羅看在眼底,每每都很難受,只細心地将門鎖好,才過去看躺在床上的女人。
她不知道小姐出門幹了什麽,只知道她一夜未睡,又淋了半天雨。
這怎麽可能不病呢?
大夫剛剛施針完離去,陳在溪稍稍好了些許,只是還未醒來,綠羅将藥喂給她,又用絹帕替她擦汗。
擦到一半,才合上的門忽而被人敲響,她看了眼沉睡的女人,猶豫地走到門邊。
綠羅不敢開門,以為是那兩個丫鬟回來了,只道:“你們還回來幹什麽?”
門外的香雲一愣,只輕聲回答:“是表小姐身邊的人嗎?世子爺讓我來給她送碗湯,是祛寒安神的湯,晚上可以喝。”
世子爺……
輕眨眼睛,綠羅心下有些疑惑,但還是什麽也沒問,只是拉開門,接過後說了一句謝謝。
湯是廚房裏現做的,花了不少時間,熱湯被裝進紫砂錫壺,剛出爐便趕忙送來。
綠羅未多看一眼,将湯随意擱在一旁,小姐已經睡下,自然是喝不了這湯。
***
夏日裏天氣多變,才只涼了一個晚上,第二日,酷熱重新席卷而來,碧空萬裏,一連幾日都是晴天。
臨到散衙,大理寺的門口站着幾個中年男人,皆是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樣。
沒多久,遠處行駛來一輛華貴的馬車,一個男人坐在馬車上,掀開車簾沖他們招手:“喲——張大人王大人姜大人,都散衙啦,你們怎麽還不回家食飯?”
被念到的三個人聽見這話,當下就沒了好臉色,齊齊側過身,也不搭理。
那馬車上的人已經習慣,揮揮手說了一句那我先走了,只是沒多久,又駛過來一輛馬車。
“喲——張大人王大人姜大人,你們怎麽站在這兒呢?是還不想回家嗎?”
“……”
王大人直直嘆了一口氣:“皇上不是說今日可以早些走人嗎?怎麽大人還是沒走啊。”
姜大人也嘆氣:“一連多少天了,大人一回來便這樣,可是大人他不走,我們這些小的也不敢走啊,害得同僚每天都來嘲笑。”
剛想說話的張大人在這時撇見一個身影,連忙推推身邊人,幾個人立刻低下頭。
宋知禮只是緩步走來,卻讓原地的三人瞬間僵硬。
男人語調冷淡 ,很是平緩:“到不知你們私底下什麽都比,既是如此,明日也準你們早些,去邢部笑笑他們也好。”
幾句話道出,誰也不敢答。
-宋國公府-
今日散衙早,老夫人高興,讓下人準備了一桌子菜,八珍玉食擺在圓桌上,香氣四溢,很快便散到整個屋內。
她已經很久沒和自己的親孫子用飯了,一時間收不住話茬,雖沒人搭理,但也是什麽都想說一點。
從李家小姐說到江家小姐王家小姐……最後實在沒人了,又提起府上這位表小姐來:
“唉,她身子骨是真的弱,她這副樣子,嫁到張家以後估計連孩子都生不出來。”
老夫人不知想起什麽,連忙放下筷子叮囑:“知禮,你知我一向不摻合你的事,你不娶妻你總得納妾吧?什麽家世我通通不管,只有一點,對方一定要身體健康,若是像你表妹這般病弱的,我堅決不會同意,到時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
宋知禮未言,眼睛都未眨一下。
老夫人已經習慣,自顧自說自己的:“唉,我從未見過她這般病弱的,發個熱躺了四天了還未好,再躺下去,死了怎麽辦?傳出去多不好聽……”
她說得入迷,未曾注意到身邊人在這一刻裏有一瞬僵硬。
***
陳在溪一連幾日未下床,一場大病使得她身子更是虧空,熱天裏生病磨人,用不得冰吃不得涼,她只覺自己悶透了。
綠羅從外面趕回來,擡眼就見她這副蔫巴的樣子,嘆口氣,只把手裏的信遞過去。
“小姐,是景江那邊的信,是家裏寄來的,你看看可是寄錢回來了?”
陳在溪尚未好全,全身無力,擡手将信接過,可還未打開,便已經失望地搖頭:“不會這般快,一來一回,至少要小半月。”
“那這……”綠羅忽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陳在溪一邊拆開,聲音虛弱:“自然是趙柔她有事相求。”
說這話時,其實她已做好心裏準備,可真的看見這封信的內容後……心口還是一僵,面色慘白。
她們竟這樣看她。
“小姐……”綠羅緊忙上前一步,“趙夫人她說了什麽?”
寬松的t寝衣淩亂,陳在溪埋頭不言,露出來的脖頸越發纖細,大病未愈,她渾身上下充斥着一種脆弱感。似西域供奉的琉璃燈,美則美,就是易碎。
緩了好一會兒,陳在溪指尖抓着信,将她藏進枕頭下,她只挑了些說給綠羅聽:“爹爹上月緝捕犯罪時抓錯了人,當街打死了一個好人家,那家人告狀給了知府,說要500兩銀子當賠償……”
陳在溪念到這裏,忽而有些說不下去了,怎麽辦啊,她忽然好難過啊,為什麽,為什麽就沒人來愛愛她呢?
她被送到宋府來,寄人籬下小心翼翼,父親和趙柔卻覺得她是過來享福,覺得她攀附上了好人家,覺得她飛上高枝了。
可他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他們已經是大人了,不會不知道高門大戶裏規矩嚴苛,難以生存,卻還是厚着臉皮将她給送過來。
以至于她低人一等,定了不想定的婚事,要嫁給不想嫁得人。
爹爹也不會問她在這裏過得怎麽樣,只會讓她多幫幫家裏,多幫幫弟弟,給弟弟尋差事。
陳在溪吸吸鼻子,很輕聲地繼續說:“趙夫人和爹爹覺得,我現如今住在宋府,這錢不用賠,說這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情,讓我去找表哥,還說要讓表哥貶了那個知府的官職。”
一口氣說完,陳在溪終于崩潰了,埋頭用被褥藏着臉,很小聲很小聲地抽泣。
阿媽不要她,一個人走了,爹爹也不要她,從來沒有關心過她。
有時候她真的真的好羨慕宋家姐妹啊,生在這般好的家裏,不用擔心妹妹弟弟來搶東西,還有人愛。
寂靜室內,她的哭聲不似以前,想大聲宣洩都不敢,壓抑又克制,可憐極了。
綠羅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
這些年來,小姐過得有多艱難呢?林夫人死了不過一年,老爺便迫不及待地迎新夫人,從此便再也沒管過小姐。多少個日日夜夜,小姐在趙夫人那裏受了委屈也不敢說,只一個人偷偷摸摸地摸眼淚,不敢讓人看見。
她家小姐連哭都是偷偷摸摸的,綠羅沒有什麽可安慰的,她只希望自己小姐以後可以大膽一點,大聲哭出來。
陳在溪真的哭了許久許久,本就纖弱的身體已經快要虛脫,可她心裏難受,她停不下來。
室內沒有點香,只幾案上的花瓶裏放了一束野薔薇,淡淡的花香萦繞開來,很輕,很輕。
一門之隔的室外,天高雲淡,金色的日光落了滿地。
白術聽着室內那般克制的哭聲,嗚咽個不停,帶着十足的悲哀,才聽了一會兒,便壓抑到他都想跟着哭。
今日散衙早,老夫人大概是和長公主說了些什麽,皇上那邊都派人來勸,只說他不走,下面的人也都不敢走,讓世子爺早點回府,也算是體恤下面的人。
只是沒想到早些回府能聽到這哭聲,白術沒忍住,悄悄摸了下淚花,側過頭去看一旁的黑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