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Chapter 同一片天
Chapter 54 同一片天
葉聲笙借着月光, 看了一晚上的顧傾淮臉龐輪廓。
鼻梁多高,眉眼多寬,唇瓣薄厚, 在她手指裏一一描繪。
仿佛一個世紀那麽久的注視, 她才緩緩入睡。
——
顧傾淮帶走了葉聲笙做的那盞彩虹毛衣夜光燈。
帶走了家人們對他的關心和擔憂。
也随身帶着了顧天沣曾讓顧傾淮于中學時所讀的, 唐代醫學家孫思邈所著的《大醫精誠》。
顧傾淮的行李只是一個箱子,幾本書, 幾件衣服, 姐姐們所準備的那一切物品, 盡數被顧傾淮留在了家中。
臨走前, 葉聲笙正酣睡,安于夢中。
為葉聲笙做了一頓早餐放在飯菜保溫櫃, 有她愛吃的豆腐包和鹹豆漿,還有蔬菜粥。
望了望卧室的門板, 顧傾淮猶豫再三, 沒有折返到卧室去喊醒葉聲笙告別。
沒有留下一個吻。
沒有再去多看葉聲笙一眼, 生怕自己的不舍太滿……
三只貓不解男主人的舉動, 疑惑着,幾個小腦袋挨在彼此身旁。
它們慵懶地眨眼,分別被蹲下身的顧傾淮撫摸了幾下,他低聲囑咐:“看好我的小公主。”
他獨自一人打車趕往機場, 将清晨的Z城又仔細看了一遍。
土生土長的地方, 忽然有了一種親切的顏色,但與他正漸行漸遠。
這座城市有着幾百萬的人口居住、披星戴月, 奔波忙碌。
陽光升起時, 顧傾淮只能看向被金色光芒鋪滿的雲層訴說心事。
飛機直沖雲霄時,顧傾淮以往覺得, 俯瞰城市無論是有着古城建築還是摩天大樓,即便再喧嚣,皆是安靜祥和的模樣。
但不同于尼爾利桑亞的這片土地,這兒居高臨下望着的景象,并不是錯落有致的房屋建築。
顧傾淮的腦海裏回蕩着葉聲笙和葉母日記的話。
踏出國門,就沒有絕對的安全。
這兒的一切都不盡人意。
飛機沒有順利地降落,所以并不能及時地到達項目點。
尼爾利桑亞的機場也被貝阿拉投彈炸毀,飛機只能降落在距離尼爾利桑亞西南300公裏的瑪洛。
迎接顧傾淮的哈桑是一名項目點非醫療人員的後勤,負責接到顧傾淮和當地的一位婦科醫生法蒂瑪一同前往項目點。
原本應該在這個時間到達,聽相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做一個簡單的彙報,介紹項目情況和當地目前的狀況……
但現在,顧傾淮還得通過哈桑的這輛“拖鞋狀”的小輕卡開往尼爾利桑亞。
墨綠的皮卡上,有與子彈“擦肩而過”的痕跡。
瑪洛這個地方還相對安全,顧傾淮進修了三個多月的小語種和熱帶病學課程,随意和法蒂瑪和哈桑寒暄幾句。
法蒂瑪說,自己的孩子才一歲,她就毅然決定來這援助,家人也很支持,實屬難得。
顧傾淮嘆息了一口氣,透過車窗看向那片天空,雲起雲湧,他将與葉聲笙在同一片天空下,面臨着不同的現實。
車胎和沙土碾合發出了些像是略有脾氣的聲音,緩緩前行。
顧傾淮歷經十幾個小時的路程到達此地,給有時差的葉聲笙發了一句。
【寶貝,我到了。】
哈桑今年才17歲,但他提及,家中只剩他一人時,顧傾淮看他的臉上淡笑,仿佛還算是個樂觀的當地人,他貼心地為法蒂瑪和顧傾淮簡單講解了一些項目的安全規範,危急情況時,他們應該怎麽保護好自己的安全……
雖然,這些來之前已經培訓過。
那面無國界醫生的旗幟随風而揚,實際情況,比顧傾淮想象的更糟糕。
這片土地已經被不間斷地攻擊了9個月,只因資源的争奪。
項目點并不是已經建好的,而是邊造邊接收病人。
距離此地10公裏不到的地方,剛經歷過一次炮火的轟炸,大批受傷的平民被安置在此地。
傷者從老到小,不計其數。
路過那些求助和竭力想要握住希望活下去的眼神,讓顧傾淮下意識皺了眉頭。
孩子的哭聲讓人心如刀絞,哀嚎聲不斷,可無人有時間沉浸于悲痛,哈桑更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顧傾淮被帶領到了一間殘垣的二層房屋,放下自己的物品,屋子內還有幾人共同居住,但物品都被擺放得還算整齊,有的人睡地上,有的人能有張體面的框架單人小床。
負責人爾薩見到顧傾淮,與他握手問好。
看出顧傾淮的探究目光,爾薩說,有的醫生把自己的床讓給病人做病床,寧願睡在地板上,反正兩眼一睜開就忙到天黑為止,躺在哪都能睡得香。
還詢問顧傾淮路途奔波勞累,是否需要休息片刻,見顧傾淮文質彬彬的氣質,爾薩覺得這個東方男子瞧着矜貴,不一定能吃苦。
顧傾淮搖頭:“It's just a difference between the environment and the disease, but doing my job well is what I should do.(只是面對的環境和疾病有差別,做好我的本職工作,是我應該做的事。)”
顧傾淮邊走邊與爾薩了解情況,爾薩表示,前些日子與幾位代表已和當地相關沖突方和利益方溝通了許久,眼下幾個月,應該能确保各方接納他們工作,他們均承諾會尊重醫療設備和人員。
顧傾淮換了衣服,腳步踏陷于這片土地上燃燒的熾熱之沙。
四處的家園無法固定在一處,像随風而飄的蒲公英,不知飄散到哪一處,才能播種下新的希望,共築永久的家園。
爾薩帶着顧傾淮穿過一個極簡的破舊“會議室”後,顧傾淮看到一些病人只能被安排在過道牆面輸液治療。
二人一前一後走着,爾薩看向顧傾淮說道:“The patient with the red bandage must be treated immediately, the yellow patient can wait for a moment, but the patient with the black bandage must be given up. we must make decisions in seconds.(紅色綁帶須立刻醫治,黃色可稍等,黑色需要放棄。我們要在很短的時間裏做出決定。)”
顧傾淮必須心無旁骛地融入此地,環境根本沒有給人遲疑或者喘息的機會。
他的第一個傷者是一位中青年的農夫,面前的血淋淋,比昔日給施虐者縫脖子慘狀更甚幾百倍。
他的胳膊、腿、手臂還有肩膀一共中了四槍,卻避開要害,他在尼爾利桑亞的南北地區達利門,被貝阿拉的武裝分子襲擊,且受盡了殘忍手段的折磨。
此時皮開肉綻,痛苦不堪。
在路人平民的幫助下,送到此地。
可農夫握着麻醉師的手,急促地喘氣,如同一條瀕死的魚:“I don't ……I don't need anesthetia, lea ve this ……to the heroes of our country.(我不需要麻醉……把這個留給我們國家的英雄們)”
他要經歷疼痛,銘記恥辱。
顧傾淮如鲠在喉,咽下了按常理建議麻醉的一席話,全力以赴。
忘了時間,忘了地點。
顧傾淮專注于挽救他的生命,一呼一吸,皆是謹慎。
用福大命大來形容這位農夫,他暫時被救回了一條命。
顧傾淮額上的汗珠,比他以往運動一小時後流的還要多,接二連三地傷者出現在自己面前,顧傾淮忘了吃飯這件事。
對顧傾淮而言,适應這兒的一切,即是慢慢形成的規律。
莫哈娜是位護士,可自己的家卻是與尼爾利桑亞對立的貝阿拉。
她給顧傾淮倒了一些茶,給了兩塊麥香餅,後勤人員準備好放在這,烤一烤,也就熱了。
因為項目在建,夥食也自然差了些,但那茶水已經算的上是拿得出手的好東西。
顧傾淮疲累的感覺只能讓他嘗出些苦味,可卻意外地覺得滿足。
莫哈娜看顧傾淮今日做了幾臺手術毫無怨言,她說起當地有些規定,這個地方醫療資源匮乏,重症的治療設備極少,藥品也很短缺,黑色綁帶的病人,就是被眼睜睜地放棄生存的機會……
顧傾淮低頭吃着,寧靜的這一刻也算幸福。
有人在歌唱,是顧傾淮聽不懂的一種語言。
女人身穿長袍戴着頭巾,跪在一塊更似地墊的毯上,虔誠跪拜。
莫哈娜随着顧傾淮望着的方向看去,她淡然回答:“she is praying……for her husband.(她在為她丈夫祈禱)。”
顧傾淮從莫哈娜的口中得知,她的丈夫就是顧傾淮所搶救的那位農夫……
到了淩晨時分,顧傾淮收到了葉聲笙的一連串信息,顧傾淮還并未來得及回,一天的感想化作了【我很想你】、【忙了一天】。
累得再也無法張口說一個字,也不敢發此處的照片給葉聲笙,生怕她為他擔憂。
看了手機中二人的初次合照,葉聲笙的笑容,掃除了顧傾淮心中的壓抑。
同住的醫生亦是困乏不堪,顧傾淮選擇打地鋪,只是一時并沒有睡意。
到隔壁的小儲藏室拿葉聲笙做的那盞燈時,發現一個卷發小女孩正蹑手蹑腳地翻看他的箱子。
衣服明顯是不成套的上衣和褲子,這小臉蛋若是洗洗,應該就更可愛了。
顧傾淮蹲下靠近,她正是在翻看他行李箱內的一本“天書”,顧傾淮輕聲喊:“hi,little angle.(嗨,小天使)。”
觸碰到她發絲時,她明顯地被驚着了一瞬。
眨巴着眼睛看向顧傾淮,直白搖頭說道:“no,I`m not.(不,我不是)”
看向她手中的那本《大醫精誠》,憶起他從兒時開始,顧天沣就讓他背誦各種醫術古籍,但他還是沒能聽顧天沣,擇中醫之路……
将她圈在自己的懷裏,坐在他交疊的雙腿上,顧傾淮側頭說:“it is said that……‘Whoever heals the sick must be calm, have no desires,and must have greatpassion and vow to seek spiritual suffering...... it can be a great doctor for themon people.’(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恻隐之心,誓願普求含靈之苦……勿避險希、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
小女孩看着不過五、六歲的樣子,聽完顧傾淮說的話,從他的懷裏擡起頭,是完全懵懂的眼神。
這樣的淩晨,她為何無法安然入睡,顧傾淮仔細打量,她并沒有傷處。
她牽着顧傾淮的手到樓下,指着一口徒手用工具挖出的水井。
井裏是所剩無幾的水,若要舀得一勺,興許人還得用繩索綁着固定才能下去。
以為小女孩是要喝井裏的水,顧傾淮找來繩索往井裏下行,泥土腥氣并不重,但那一勺水被舀起,盛着星月的晃影,也并不是很清澈。
小女孩看顧傾淮爬上平地,她蹲下身天真地問:“could you please try it?(你能試試嗎?)”
這兒的人喝上水都是奢侈,顧傾淮搖搖頭,小女孩抱着雙腿坐在地面,望着夜空,“the water tastes like hell.(水嘗着像地獄的味道)”
顧傾淮仰頭,與她一同看向星光。
這片天空中的星光黯淡,只因被炮火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