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虛無

虛無

痛苦的背後是什麽?

——是一片漫長的虛無。

眼前的世界像是剛剛破開的雞蛋殼, 裏面的物體渾濁地混在一起再緩緩流淌出來,凝固成一片片碎片拼湊成混亂的世界。

季星遠快步走到複康樓下的時候短暫的暈眩讓他耳邊閃過一聲尖銳刺耳的耳鳴。

宛如一柄銜着長劍的烏鴉,快速刺穿他的大腦, 只留下漆黑淩亂的羽毛插進他的大腦無法抹去。

他的手下意識扶住身邊最近的支撐物,才壓下了眼前發黑的暈眩。

幾秒鐘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就連門口穿着紅馬甲的志願者都察覺到了他的不對, 急匆匆的趕過來想扶他一下, “先生你哪裏不舒服, 我現在幫你去叫護士過來可以嗎?”

季星遠咬緊牙關,幾乎說不出話來, 揮了揮手讓這個熱心的年輕男生不用管自己。

-

陸元百無聊賴的在車裏等季星遠。

剛才讓她先走的時候季星遠告訴了她車的位置給了車鑰匙, 車就停在距離大樓不遠的室外停車場。

十月份的天氣晴朗的時候還帶着熱意, 陸元降下一半的車窗托着下巴百無聊賴地看着窗外走過的人群。

看得到老人也看得到年幼的兒童,她的視線偶爾會在小孩子的背影停留幾秒。

這是她生了小孩之後才會有的習慣,

奪目的豪車裏坐了個美得耀眼的大美女, 漂亮的眼睛和側臉在車窗裏若隐若現,無聲的吸引着過路人的視線, 走過路過都要慢下腳步看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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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元也感覺到了。

她矮着腦袋将臉藏在車窗玻璃下面,睜大眼睛掃視人群中等待那個人出現。

“咦!”陸元忽然叫了一聲。

她看見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逆着人流往這裏走過來。

但越走近, 她越看清他的臉和動作, 就越覺得奇怪。

季星遠走過來的速度很快,但腳步有些亂有種急切的紊亂, 他的臉逆着光,但能感覺到他此時的狀态不對,很慌, 又帶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這是怎麽了?

難道是外公出了什麽問題……

動作比腦子的反應更快,啪嗒一聲陸元推開車門, 快速迎上去。

伸出想要扶住他手臂的手還沒碰到季星遠,還沒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下一秒就被季星遠直接一把拽進懷裏——

“怎、怎麽了?”

被人抱了個滿懷,因為身高差,被摟着腰的陸的腳尖下意識踮起,她下巴托在他的肩膀,整個人像是一個柔軟的娃娃被抱住。

周圍很多人在看着這裏,一雙雙眼睛都看在看着他們。

可季星遠就像毫無感覺,他用力抱緊的手在感覺到她微弱的不适時又很快放松,可他又怕自己放手懷裏的這個人就要消失不見。

他低下頭深深的埋在她的肩窩。

能深刻的感受到她的溫度,她頭發之間的香氣,這一切才讓他确信,這個人現在正好好的在自己身邊。

“對不起……”

他的嗓子啞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紙磨過一遍。

陸元不知所措的動作一頓。

“不是外公怎麽了嗎?”她微微偏過頭,放柔自己的聲音問道。

可将腦袋埋在她肩窩的男人只是搖了搖頭,柔軟的發絲蹭着她的耳朵,無聲但濃烈的情緒。

盯着他們看的人越來越多,陸元剛才的一點點尴尬和不知所措現在都已消失不見。

“是不是紀粱跟你說什麽了?”

季星遠的聲音悶悶的通過皮膚傳過來,“對不起……”

她皺起的眉更深了。

把人拉回車上,陸元又把車窗全部關上阻隔外面看過來的視線,再次面對面看着季星遠。

年輕男人此時白着臉低着頭很安靜的坐在駕駛座,眼睫低垂,目光渙散。

可低落的情緒卻像是一座沉默的火山口,她能看到其中翻湧的情緒,但是找不到原因。

“紀粱這個人比較喜歡誇大事實,很多事情很可能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嚴重……”

陸元柔着嗓子,慢慢靠近他,“其實……”

“你在美國的時候抑郁自殺過對不對!”

喑啞的嗓音裏含着滿腔的憤怒,他擡起眼看她,眼裏也燃燒了一叢火焰,他的聲音也像是被燒得只剩下灰燼的黑色。

“你為什麽!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季星遠痛苦的深呼一口氣,目光灼燙,紅着眼眶望着她的眼睛。

眼神裏泛出的痛意讓陸元的心也随之顫抖。

“我……”

陸元還想說寫什麽,但一滴透明的水滴叢他發紅的眼眶裏滾出,落到她的手背上,她被這溫度燙了一下,話也再說不出口。

她的眼睫也在顫。

他哭了。

因為她。

當人的情緒到達一定程度,某些生理反應就不再受控制。

就比如現在。

季星遠這樣情緒內斂的人想到她差點就……情緒也難以控制,不,應該說他聽見的時候差點瘋了。

寂靜的落地窗前,外面患者排隊叫號的聲音隔着門還能隐隐約約聽見,但季星遠就是聽見了自己耳朵裏漫長刺耳的蜂鳴。

刺耳的聲音震得他耳朵發痛。

紀粱看見他快速站起身時腳步還踉跄了一下,椅腳在光滑的地面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響。

但他卻像什麽都沒聽見,只顧着追問,“你說的是什麽時候的事,是她在美國的第一年還是第二年……為什麽你當時不告訴我!你……”

他幾乎恨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紀粱看着拎着自己衣領的季星遠,他眼眶發紅,額角的青筋跳起,情緒非常激動。

這是非常危險的信號。

季星遠一直有鍛煉的習慣,個子又高,情緒激動的時候拎着紀粱的衣領幾乎快把他給拎起來,紀粱的脖子一痛就被他這力道勒得喘不過氣來。

“停停停……”紀粱咳了兩聲,臉孔漲紅的拍了拍他掐着自己領口的手,語氣還在努力保持平和,“……你先放下我,我那時候都不知道她老公是你,我……怎麽告訴你……”

他憋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把這力氣大得吓人的年輕人勸住。

抱住了自己氣管,紀粱松了口氣,喘了兩口氣後又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先冷靜一下,坐下。

季星遠卻無法平靜。

她在美國自殺過!?但是當時他并不在她身邊,他甚至都不知道!

季星遠無法控制自己的腦子去猜測當時陸元有多麽的痛苦,情緒又有多麽的絕望和難過。

餐刀遲鈍的刀刃一次次的狠力切割手腕的時候又有多麽的痛……

她一個人躺在血泊裏等待死亡的時候在想着什麽呢?是委屈還是生氣……

是不是血都快流幹了才被人發現?

她怪他嗎?

這一切的一切湧到他的腦子裏攪得他的腦仁成了一灘融化的岩漿。

憤怒,但是又悲哀,最多的是心痛。

紀粱看得出他的情緒現在就像是随時會爆發的火山,快速道:

“當時我做義工,給療養院的病人做免費的心理輔導,然後醫院的護工聯系不到她就打給了我這個同胞,我趕去她公寓的時候她意識已經不清醒了,但是我自己會簡單的止血,人送去醫院也很及時,她沒有病危,在醫院呆了差不多一周就出來了。”

又解釋了為什麽所有人都不知道;

“她的性格你肯定比我更知道,她那時候情緒不好求我別告訴別人尤其是她媽媽,我考量了一下具體情況答應了。”

至于為什麽沒第一時間就告訴他,紀粱解釋道,“我本來作為醫生遵守的職業道德,我不應該違背患者的意願告訴你,但是——”

他溫和清秀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我能感受的到,她愛你,你們之間也不應該存在這麽多誤會。”

“再說我的一點私心,舒窕抑郁自殺是很脆弱不假,但你們照顧她情緒的時候是不是也應該多關心一下陸元的情緒呢?她也是很脆弱很需要格外包容的人。”

耳邊的話語像是快速褪色的泡沫,他已經忘記當時他說了什麽,他的心裏只剩下快點見到她這個念頭。

碰觸到她,看到她,感受到她還依然鮮活的在這個世界上。

他的靈魂才有了錨點,将要沸騰的情緒才能慢慢平息下來。

“差一點點……”他埋在陸元的肩窩喃喃自語。

年幼時被搶了玩具時的季星遠沒哭過,母親危在旦夕父親卻冷漠而事不關己時他也沒哭,再長大一點滑雪遇上雪崩斷了腿被埋在積雪下一天一夜時他也沒哭過。

但現在,他幾乎是不管不顧的抱着路遠的,渾身的每根骨頭都在顫栗,從眼眶中流出的是眼淚也是他的悔恨。

“就差一點點——”

季星遠的聲音哽住了,即便是在現在,他也說不出‘死’這個字。

在他的心裏,這個字可以在他身上,可以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但不能再她身上,尤其是她曾經靠這個字這樣的近。

“對不起。”

語言是這樣的蒼白,可他現在只剩下最蒼白的語言。

感受着肩膀上滾燙的濕意,陸元幾乎難以控制的想起自己最難熬的那段時間。

美國的那兩年她并不好過。

剛到美國的那段時間世界對她來說是一片灰色,放眼望去陌生的人種陌生的文字陌生的語言,生活的壓力将她的精神壓得像一根繃緊的皮筋。

病房裏和母親的争吵又讓追在皮筋底部的壓力再添上一重又一重。

神志不清的媽媽一次又一次的對她大喊,“如果不是為了生你,我怎麽會到這個地步!都怪你!都怪你!”

陳慧麗是因為她才拒絕那些在丈夫死後追求她的人,如果不是因為陸元,那她後二十年的人生就會像她的前二十年一樣光鮮亮麗。

哪怕只是病中的幻想,她做夢都是自己如果沒有選擇背叛豪門沒有生下陸元這個孩子,自己的人生該有多美好。

她對貧窮困苦有多麽的厭惡就有多麽的仇恨陸元。

陸元總是忍不住想,如果她沒有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該有多好。

壓垮她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封越洋短信。

[你不在,你姐姐的情況逐漸變好,現在已經可以自己吃東西。祝好。]

多好啊。

只要她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活得更好。

陸元的腦子裏浮現出一個畫面——

藍天白雲草坪上,年幼的孩子拿着風筝盡情奔跑,而草坪的另一頭年輕的父母和和藹的老人都面帶笑容的看着孩子快樂的笑臉。

如果,她死了的話,季星遠就能和舒窕毫無負擔的當小玫的爸爸媽媽了吧。

記憶的碎片再次浮現的時候,只剩下滿眼的鮮血和逐漸失去知覺的冰冷身體。

陸元閉了閉眼,滾燙的眼淚也從她的眼眶裏落下。

她收緊手臂緊緊抱着身前人的脖子,力道大得不像在擁抱更像是勒束。

痛苦啊。

手腕上的傷口已經凝固,可她心口上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血。

可她聽得見自己的內心,也感受得到。

“你愛我。”

陸元帶着鼻音的聲音篤定地說。

季星遠也抱着她,可力道輕柔又緊密的仿佛在抱着一尊易碎的瓷器。

他承認,“我愛你。”

陸元抽泣着捧着他的臉,淚眼婆娑間她揚了揚嘴角,笑中帶淚,“只要你只愛我,這就夠了。”

喧鬧的世界在外,人流穿梭的時空隔開。

他們在這個只有彼此的世界擁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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