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兩個多月前,遼北的舒家本家親戚打了電話過來,同時把一個文件袋寄到了西川。
文件袋裏裝着一本陳舊的日記本,記錄着小縣城一家醫院裏一個普通護士的工作和生活。
護士在醫院工作了快二十年,從初級護士做到了副主任護師,一直熱愛這份工作,可她心裏有個埋了許多年的秘密,讓她一直難安。
二十年前的縣城醫院,産科條件落後,只有一個助産護士。
某一天兩位孕婦同時住進了一間産房,其中一位伴随着孕晚期早産跡象,幸好孩子生産得順利,體型、大小各方面都跟足月的孩子差不多。
助産護士将孩子送進暖箱觀察後,又匆匆趕回來照顧另一位産婦,很快另一位産婦也生下了孩子,被抱去了暖箱。
大概那一日注定要有一場忙亂,不久從鎮醫院轉過來一位難産孕婦,大出血,醫護們高度緊張。
彼時剛成為實習護士不久的她被調去看顧保溫箱裏的孩子,她趕過去的時候,保溫箱上貼着的标簽滑落了下來。
她把标簽撿起來,一個保溫箱下的标簽上寫着“舒”,另一個寫着“裴”。
貼上标簽後,她又用指甲按了按,貼得很緊,以防再掉下來。
兩個孩子情況良好,很快就被送回了各自的媽媽身邊。
問題出在好幾個月後,醫院食堂,她碰見了那個助産護士,一起吃了飯,不知怎麽的聊起了這個事。
“……36周就發育得跟隔壁床38周的差不多,裴家那小孩有福氣,我記得他腳底有個小小的胎記,以後肯定走得也好……”
她聽到這話時呆住了,她記得确實有個小孩左邊腳掌有胎記,花瓣形狀,可那明明是舒家的孩子。
一股子心慌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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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醫院産科還沒有用嬰兒足印、手環這些東西來确認身份,只有一張可能黏得不牢的标簽。
兩個暖箱上的标簽同時掉下,相向滾落到另一個暖箱的下面……這個事件的概率太不可思議了。
她頭腦發蒙。如果兩個孩子真的弄錯了,已經過去幾個月,醫院可能面對家屬嚴重的責難,而這份責難,最終會落到她的身上。
在慌張與糾結裏,她最後選擇了沉默,這份沉默壓在她身上十幾年,像密不透風的網,深不見底的海,讓她始終煎熬着。
在病重彌留之際,她還放不下這件事,讓自己的孩子幫自己找一個真相,還兩家父母一個真相。
裴家早已搬走,不知去向,裝着護士日記本的文件袋最終寄往了當初回鄉祭祖的舒家手裏。
那個可能抱錯的舒家孩子就是舒寧。
舒易洪雖然覺得這件事離譜,仍然去做了調查,他找到了另一個孩子,巧合的是,那個孩子正好在西川,與舒寧同在西川一中,并且出落得相當優秀,只是家庭條件所限,機會少了些。
他以慈善企業家的身份找他聊了聊,便不想錯過這個孩子。
最後他征得了裴濟的同意,做了親子鑒定。
結果出來的時候,縱橫商界三十年的舒易洪頭一次感受到了暈眩的震撼。
裴濟是他的兒子。
*
舒寧突然被叫回家的時候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回到家後,家裏的阿姨已經做好了飯。
餐桌上多了個人。
除了他爸舒易洪和他媽林雪外,坐着一個看着有幾分眼熟的人。
他之所以沒有一眼認出裴濟來,是坐在餐桌上的裴濟跟在演講臺上致辭的裴濟氣質不大一樣。
端坐在他家的裴濟衣服整潔,雙手放在膝蓋上,整個人一絲不茍,看人一眼後目光便會垂下幾分,典型的帶着幾分腼腆謙和的好學生形象。
林雪叫了他一聲“寧寧”,語氣神态莫名有些不自然,舒易洪也是,雖然平常對他嚴了些,飯桌上總是和藹放松的,此時卻有些不一般,像是要宣布什麽大事似的。
舒寧跟着坐了下來,叫了一聲爸媽。
舒易洪說:“這是裴濟,以後他就是我們一家人了。”
聽到“裴濟”這個名字,舒寧先想的是“哦原來是他”,過了會才反應過來“一家人”這三個字。
他臉上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以為裴濟是他爸資助的學生。
資助學生這種事很平常,他爸這些年一直在做,只是還是第一次把人領到家裏來。
他點了點頭,“哦”了一聲,笑着跟坐在他對面的人打招呼,“你好啊,我是舒寧,安寧的寧。”
一直默不作聲的裴濟微笑了一下,“你好,我是裴濟。”
打完了招呼自然就要吃飯,他剛拿起筷子,就聽裴濟又說道:“爸,留學的事我想等高三……”
“你說什麽?”舒寧皺了眉頭打斷。
他這才知道,舒易洪所說的一家人是真的一家人。
誰都沒有瞞着他,真相像把韌性十足的橡膠錘,錘得他整個人嗡嗡作響,半天都回不過神。
還是林雪過來半抱着他的肩膀,輕拍着說道:“寧寧,沒事,你還是我和你爸的兒子,沒事沒事,就像以前一樣就好了,只是現在你多了個兄弟,我們還是一家人。”
舒易洪也開口道:“你媽說得沒錯,還跟以前一樣。”
來自父母的寬慰讓他暫時平靜了下來,吃完了那頓飯。
那天他是和裴濟坐同一輛車回的學校,車上,誰也沒有說話。
在他還沒有真的想清楚這件事的時候,幾張照片被送到了舒易洪面前,他跟張承致的照片。
并不是多麽親密的照片,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兩人不是一般的關系。
他承認了自己的性向,舒易洪大發雷霆。林雪勸他認個錯,他很無奈:“媽,這種事沒有對錯。”
氣急之下,舒易洪說出了很多父親會在此時說出的話:“滾,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時隔兩月,舒寧已經不太記得自己聽到這句話時是什麽感受,總歸最後他收拾了行李,離開了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家,走的時候想到了裴濟,把父母給自己的各種卡都留了下來。
因為仔細來說,那些卡其實不該屬于他。
當做出這個選擇後,他反而真正平靜了。
給展斐打了個電話,展斐火急火燎趕過來接他:“你做什麽把叔叔惹了?竟然把你趕出了家門。”望見他手上的行李箱後,“嘿”了一聲,“還搞得有模有樣啊?準備在我這住多久?”
他笑笑,沒回,在展斐家的庭院裏給張承致也打了電話,好幾次,不是沒人接,就是被直接挂斷。
當晚,收到了一條短信消息。
“我們分手吧。”
他想了想,回了一個“好”。
他跟張承致交往這回事,連展斐都不知道,本想找個合适的機會跟爸媽坦白,沒成想在這個關頭被揭開,也許是命運使然。
他那晚被展斐拉去酒吧喝酒,展斐喝多了,又問他:“你到底做了什麽讓叔叔不高興了?阿姨沒幫着勸勸嘛?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和好啊?”
“不回去了。”他抿了口馬提尼,從唇到喉綿延着辛辣的味道。
“嗯?為什麽不回去了?”
“我不是舒家人,當然就不回去了。”
他語氣平靜,眉眼收斂,不像平時說話總是恣意帶笑。展斐從沒見過他失落的模樣,酒醒了一些,本來半靠在沙發上也坐正了,問道:“什麽意思?”
“還能是什麽意思?你連中文也聽不懂了?我不是舒家的兒子,裴濟才是。”
說完這句話後舒寧就離開了酒吧。他突然想起來,這兩天心緒混亂,還沒來得及問裴濟,他的親生父母怎麽樣了。
他從裴濟那獲得的消息并不怎麽愉快。他的生父裴東,兩年前因酒駕死于事故,生母周韻則因為精神疾病常年住在醫院。
通過電波傳過來的裴濟的聲音又冷又靜,讓他想起不常下雪的西川年前的一場大雪。
雪落得很安靜,你不看它的時候沒有聲音,你一看它,就知道它那樣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完全無法忽視。
沒過幾天,舒寧從展斐那搬到了裴家在西川的房子,從此,他與裴濟的人生開始複歸原位。
舒寧在新家學到的第一課是賺錢養自己。
裴家雖然在舊城區有個年老得不能再老的房子,讓他不至于流落街頭,卻是一分存款也沒有。
他那個素未謀面的生父當年酒駕撞了護欄,送進醫院搶救,在重症監護室躺了大半個月,沒堅持下來,家裏一部分積蓄用來填補醫藥費,剩下的都花在了他精神狀況不好的生母身上。
他在舒家十幾年,名下自然是有些資産,只是那些東西随着他身份揭開,都該成為屬于裴濟的東西。
他私下聯系了律師,把所有能轉贈的財産都轉到了裴濟名下。
裴濟很沉默,不過最終同意了贈與協議。
所以回裴家不久,稱得上一無所有的舒寧就操心起了生計問題。
一中高二的晚自習不強制,他一邊上學,一邊找些兼職來做。終于接受了他新身份的展斐跑過來,表示能“撫養”他,被他拒絕。
他的生母周韻在失去自理能力之前,在小區門口開了個早餐攤,食品經營許可證還沒有過期。
做飯對他來說不是難事,在舒家的時候他有空會跟阿姨學做飯,做給舒易洪和林雪吃。
早起在小區門口出了兩天攤後,認識的幾個圈裏公子哥跑了過來,笑嘻嘻地看他烙餅攤雞蛋卷烤腸。
一群人圍着他,耽誤了其他客人來買早餐,他随口說了兩句,就聽其中一個人說道:“舒大少手藝還不錯呢,這麽多小女生,恐怕不止沖着吃的來吧?”
說着意有所指地盯着他的臉,“不然舒大少考慮一下曲線致富吧?我朋友有家店……”
這要是還聽不懂,舒寧就是個傻子。從前一起玩的時候說不上多親密,面上總是熱情有笑的,他還真沒想到,這群人背後還有這種嘴臉。
“無聊,你這麽能說會道,不比我更适合麽。”他說了一句,隔着人高馬大的幾個人問後面伸頭的小女孩,“要吃什麽?”
感受到諷刺的公子哥跳腳,說了一句“你以為你還是舒家大少爺嗎”,就擡手向舒寧揮拳,不等舒寧閃開,那只快到他臉上的拳頭被另一只手截住。
還是那樣冷淡的嗓音:“需要我報警嗎?”
連舒寧都愣了下,他望着突然出現的人,略微尴尬地笑道:“不用了吧?”
警察要是來了,他也得收攤。
裴濟松了手,面向他:“我有東西落在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