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盤雲寺大殿正中供奉着釋迦牟尼蓮花座像,佛祖颔首俯視所有進殿的信衆,莊嚴慈悲。

這個時候在盤雲寺的信衆幾乎都去了法會,大殿空曠,舒寧過來的時候殿內只有一個小和尚。

小和尚四五歲,圓頭圓腦,十分可愛,是寺裏的“吉祥物”。

他走過去摸了摸小和尚的腦袋,問道:“空空小師兄,你有沒有看見一個長得很高、一臉嚴肅的哥哥?嗯~嚴肅就是不愛笑的意思。”

小和尚腦袋滑溜溜,令人愛不釋手,他蹲下來,兩只手一起揉了揉,小和尚被他搓得一仰一頓,掠過他肩膀,望向他身後:“是那個哥哥嗎?”

“額?”舒寧轉過身去,臉上的笑還沒卸下來,手裏還在玩着小和尚的臉,回頭就看到殿內高高的廊柱投下的陰影裏,站着一個人。

不怪他進門的時候沒看到,誰來拜佛不是正面佛祖呢?沒有人會站在陰影裏,無聲地從側面角落仰望佛祖。

他看過去的時候,裴濟也正看着他,陰影遮住了他眼中的光,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格外幽深。

上一次見到裴濟還是一個多月前,裴濟來找他拿落在家裏的參考書。

那一次舒寧就感覺到些許尴尬。

并非是對自己的現狀被人看到尴尬,而是對于裴濟這個人。

雖然在抱錯這件事的源頭上,他沒什麽主觀錯誤,可他白白占了裴濟十幾年的人生,那是一種很難言的愧意,即使他把自己目前能還的都還了,仍然有許多還不清的東西。

舒寧放過手中的小和尚,站起來走向裴濟,問道:“你找我?”

他不好意思的時候通常會撓撓頭發,結果撓了個空,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個“和尚”。沒了棒球帽遮着,從殿門照進來的陽光把他的腦袋投下一個圓溜溜的影子。

他沒有走太近,陽光在他和裴濟之間劃開了一道分明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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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濟本身氣質就偏冷,不說話的時候尤其如此,當然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好到哪去,他好像也不太喜歡主動開口,等舒寧又問了一遍“你找我”的時候,才說道:“周末是……媽的生日,她問你回不回來。”

舒寧怔了下,垂了眼睛。

從他記事起,一家人誰的生日都會熱熱鬧鬧地過,生日當天,無論他有什麽離譜的要求,舒易洪和林雪都會答應他,而在他們的生日,他也會花許多心思準備禮物。

現在……

“不回去了吧。”舒寧猶豫着說。

雖然他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可十幾年的養育之情不是說斷就能斷,他也想親口說一句生日快樂。

但現在舒易洪不想認他,他不願意回去添堵。

裴濟點了點頭準備離開,在這盛夏酷暑中他依舊穿着筆挺的白襯衫與長褲,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熱意。舒寧暗羨這涼性體質,就聽他回頭問道:“你的學費……”

他從這話裏聽出一絲關心的味道,爽快回道:“問題不大,按我現在的攢錢速度,一個暑假差不多。”

西川一中的學費不算高,只是要加上生母周韻的醫藥費,平均每天的開銷也不小,這也是舒寧這麽拼命找兼職的原因。

沒放暑假之前他白天上課,晚上做兼職,忙得腳不沾地。現在雖然也不閑,不過不用念書,總體感覺輕松了許多。

除了盤雲寺的臨時和尚外,他還抽空做了兼職主播。總之目前能想到的賺錢渠道,可以試試的他都會試試。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不到兩月,此時見到裴濟,不由有些佩服他。他以前只知道他成績優異,倒是完全不知道他背後承受了這麽多。

既然裴濟能做到,沒道理他做不到。成績他是差了一些,吃苦耐勞這事應當不挑才能。

裴濟看他一眼就離開了,舒寧不在意,又走過去逗小和尚玩。

“空空小師兄,你為什麽來當小和尚呀?”

小和尚身上的僧衣拖到了地上,他伸出一只小肉手拎着,另一只牽着舒寧的衣角往外面走。

走到大殿門口之後停下來,向舒寧招手,舒寧順着他的意思半蹲下來。小和尚右手擋在左臉旁邊,擋住了佛祖的注視,小小聲說道:“師父說我有慧根,可以繼承他的衣服。”

“衣服?”

“師父的衣服那麽大,我根本就穿不下呀。”小和尚說着說着放下了手,氣鼓鼓的。

舒寧聽懂了,捏了捏小和尚柔嫩的臉,笑着問:“那你為什麽要出來跟我說呀?”

小和尚不知從哪學了老氣橫秋的做派,轉着腦袋用稚氣的聲音說道:“師父說——出家人不下雨,不能讓佛祖知道師父說謊了。”

舒寧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被小和尚一把捂住嘴,噓了一聲:“你小點聲,不能讓佛祖聽到了。”

他就着小和尚的手把他抱起來,向大殿前面一顆繁茂的萬年松走去,陽光很盛,小和尚眯着眼睛躲日光,腦袋埋到他脖頸。

他把小和尚放到樹臺上,叉腰看他,“這樣佛祖就聽不到啦。”

站在樹臺上的小和尚只到他胸前高度,仰頭看他,小臉純真無暇,問道:“法常師弟,你為什麽來當和尚呀?”

“我呀?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舒寧撩了下僧袍,坐到了樹臺上,把小和尚也放下來坐着。

小和尚自然愛聽故事,兩只小手搭在他的腿上,目不轉睛地看他。

“很久很久之前哪,有個貧窮的小孩,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這個世界即将被洪水淹沒。他想告訴身邊的人趕緊想辦法逃,但是沒有人相信他。他就往高處走,走啊走啊,天黑了,他擡頭看見天上的銀河,很燦爛很漂亮,又看到身邊有一棵樹,開滿了粉色的花朵,也很燦爛很漂亮。”

“然後呢?”小和尚問。

“然後他覺得很開心,從夢裏醒過來了。”

“啊?”小和尚滿頭不解,“那洪水呢?他們逃了嗎?”

“不知道呀。”

小和尚委屈了,癟嘴:“你怎麽會不知道呢?”

委屈的小和尚更可愛了,舒寧繼續逗他:“因為做夢的那個人就是我呀,我醒過來了,所以不知道後來怎麽樣了。”

小和尚被弄糊塗了,但他沒聽到故事結局,感覺自己被大和尚耍了,一下子半滑半跳下樹臺,跑走了,不忘說一聲:“不理你了。”

舒寧沖他揮手:“空空師兄,你慢點跑,不要摔倒了。”

臉上笑容大概也如星河如櫻花燦爛。

小和尚跑得沒影之後,法覺又大喘着氣出現在他的視線裏。三十八度烈日下,他真擔心法覺這麽跑幾個來回就要中暑。

他走過去,給他省了些距離,問道:“又怎麽了?”

法覺喘氣:“德空師兄讓我們去聽講經,很重要。”

舒寧拍拍他,“那走吧。”又說道,“不然你讓師兄允許你用手機吧,你這樣跑來跑去的……”

在兩人離去的相反方向,一個穿着襯衫長褲的少年端正地站着,面無表情地望向這邊。

*

一天忙下來,舒寧倒頭就睡,閉眼時擱在枕頭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他望了一眼,是兼職群裏艾特群體的消息。

他沒打開,直接按滅了屏幕,把手機卡過去,繼續睡覺。

也因為把手機卡了過去,加上靜音,他沒接到展斐的奪命連環call。

這直接導致展斐第二天雞鳴時分就爬上了山,身上背了根藤條,跪在大殿裏的釋迦牟尼佛像前,痛哭流涕。

舒寧聞聲趕來的時候,遠遠的就聽到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哭腔。

“佛祖啊,我知道我任性,你幫幫我,讓寧兒原諒我吧。”

……

“他要打我一頓也行啊,我棍子都準備好了,決不跑!”

……

“佛祖,你讓寧兒理理我吧,我怕他這樣下去,真得當和尚了。”

此時寺廟已有零零散散的香客在拜佛,這樣大的嚎哭聲誰都會側眼咋舌,年輕氣盛的少年人,眉眼端正深邃,長得像頭野狼,哭得像條野狗。

不知嚎了多久,大殿裏的僧衆頻頻扶額。

舒寧站在門外,嘴角抽搐,拉過一個走出大殿的師兄問道:“怎麽不把他請出去?”言外之意,影響了其他香客。

師兄比了個手勢,意思是“他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舒寧:“……”

小和尚空空也扒在大殿門口,被那根藤條吓住,不敢進去,但又好奇,露出半邊身體往裏面瞅。

舒寧伸手擋住他的眼睛,說道:“空空師兄,別看了,不好看。”

“師弟,他是誰呀?他怎麽哭得那麽傷心。”

“呵。”舒寧咬牙,“影響廟容的瘋子,你可別學他那樣。”說着走進大殿。

少年人腳步輕,展斐又嚎得太大聲,舒寧在他旁邊站了一會他都沒注意到。

背上那根藤條上還帶着青蔥的葉子,明顯是上山時從路邊的灌木裏随手折的,這種藤條打起人來不疼,只會火辣辣。

舒寧伸手扯了一片葉子在手裏把玩,嚎得專心致志的展斐終于注意到了人,連跌帶爬從蒲團上起來,一把撲過來,被舒寧一躲,撲了個狗啃泥。

他毫不在意地又爬起來,興沖沖的,“寧兒,你終于肯見我了!你原諒我了?”

“停!”舒寧皺着眉擡手,“你說什麽呢?好像有我不知道的奇怪劇本。你一大早搞這一出,不能讓我睡個安穩覺嗎?”

“你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我以為你……”

“什麽電話?什麽信息?你先跟我出來。”

眼見着引來的注目更多了,舒寧把人拉出了大殿。

既然見到了人,其他事都不算事了,展斐安下心來望着舒寧,前夜夜色深,他沒看清楚,現在才發覺他整個人都瘦了些,原來茂密紮人的頭發全剃了去,只餘一個光腦袋。

他在舒寧不解的目光裏哀嘆一句,伸手在光腦袋上摸了摸,剛碰上就被拍下來,舒寧語氣不佳:“有事說事。”

“寧兒,你這和尚要做到什麽時候?”

“這個月還有一場法會,辦完的話估計就不需要我們了。”

他這邊算得清楚,那邊展斐根本沒聽進去,“你什麽時候回家?就算你不是舒家的兒子,養你這麽多年,叔叔阿姨也不會舍得讓你出來受這個苦。有什麽事是解決不了的?”

這兩個月,舒寧不願意接受他任何幫助,白天上課晚上兼職,周末假期更是見不到人,展斐憋悶得很。

他跟舒寧從小就認識,舒易洪和林雪疼舒寧疼成什麽樣子他清楚得很,就算沒有那層血緣,他也不信他們會抛棄舒寧,況且裴家連養都養不了舒寧,他們怎麽可能放心讓他一個高中生自己在外面生活。

他一早就去舒家問過,舒易洪臉色極差,林雪欲言又止,他沒問出什麽來,問了舒寧幾次,也是不肯說。

以舒寧現在的表情,估計還是不會說什麽,他忍住煩躁的心:“你不願意回去,最起碼讓你、你媽媽接受好一點的治療吧?呆在那個小醫院,她的病情很難好轉。”

眼見舒寧表情松動,展斐趁熱打鐵:“我已經跟我爸聊過,他同意讓你媽媽作為特殊病例進明湖醫院。你知道以國內的醫療條件,比明湖更好的難找。”

“好。”

聽着舒寧應下,展斐立刻笑開,擡手搭上他的肩膀,摟着他:“走,哥請你吃肉,這麽長時間,委屈了吧?”

然後手臂就被舒寧掀了下去,“佛祖面前,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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