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離開醫院之後,裴濟和林雪一起回了家。這一天,舒家爆發了一場從未有過的激烈争吵。
回到家後,林雪就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沉默不語。太陽從中天流落到西方,漸漸染上濃重的色調。
直到舒易洪回家,望見她坐着不動,問道:“怎麽在發呆?”
她說了整個下午的第一句話:“明天把寧寧接回來吧。”
舒易洪在外地出差一周,剛剛下的飛機,一身風塵,沒注意到林雪的臉色,以為她是跟平常一樣想舒寧了,只随口說了句:“突然這是怎麽了?”
“你知道寧寧……寧寧他生母的病情麽?”林雪問。
“不是住着院麽?都好幾年了,沒什麽問題。”
林雪臉色一急,教養又讓她保持了一些冷靜,說道:“我今天在醫院看見了,她……總之,先把寧寧接回來吧。”
舒易洪進了卧室,脫下外套,在衣櫃裏找家居服。連續熬了幾個夜使得整個身體都很沉重,眼睛一周像火燒似的,現在的他只想泡個澡休息一會,聽到林雪莫名提起舒寧,還緊追不舍,耐性比平常差了些,“我不是說過了麽?等我忙完這一陣,我會找舒寧聊聊。”
“我一天都不想等了!”林雪再也按不住激動的情緒,跟進了卧室,“你知不知道寧寧要照顧的是什麽樣的病人?他一個孩子,一個人孤苦伶仃在外面生活就罷了,還得照顧一個随時可能發瘋的病人,你忍心嗎?”
從周韻被一針鎮定劑給安撫下來後,她就在忍着,使勁忍着不把舒寧當場帶回來。
以前只聽說周韻是住在醫院療養,病情穩定,完全沒料想到還有這種情況。她不算閱盡千帆,可見過的人和事絕對不少,連她都覺得那樣發病的情形後怕,舒寧才十七歲,從小被她捧在手心裏的寶貝,怎麽能承受這些?
她一整個下午都不斷想起舒寧當時的模樣,失神又無措,同她說話的時候,嘴唇都在抖,卻還在安慰她。
面對她的質問,舒易洪只是說了句:“那是他的親生母親,是他應該做的。”
這句話讓林雪的臉色變了,情緒被一個令她陌生又害怕的猜想給凍住了。她不可思議地望着舒易洪,緩緩問道:“你什麽意思?”
舒易洪沒說話。
“我一直都沒有問過你,你真的那麽介意寧寧是同性戀?還是說,你介意的是,他不是你的親生兒子?”這些話只是說出來都讓林雪膽寒。
她跟舒易洪認識三十多年,自問很了解他,對于抱錯這件事,她認為舒易洪跟她一樣,仍舊把舒寧當做自己的孩子,只是出櫃這件事讓他這樣的古板思想一時接受不了罷了,她根本沒有想象過另一種可能。
因為不是親生兒子,所以對他的容忍度在降低,嫌惡他的性向,可以看他吃苦,看他流落在外,在不知不覺中,把他當做一個外人。只在合适的時候,給予無關緊要的關注,以顯得自己并非冷血無情。
有了裴濟這個親生兒子,對舒寧的心思就變了。
血緣才是最堅不可摧的東西。
林雪從未這麽想過,可此時這個念頭卻冒了出來。
舒易洪按了按太陽穴,神色疲憊,“你說的什麽話?舒寧他是我的兒子,無論有沒有血緣關系,他都是。”
“那你為什麽不肯接他回來?就因為什麽同性戀??”林雪幾乎是吼出聲。
有時候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很難拔除。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苗頭産生時,及時掐滅。可此時的舒易洪已經被天聞融資的事弄得焦頭爛額,注意不到平常一眼就能發現的異常,敷衍地說道:“你別鬧了,等過了這段時間再說。”
“鬧?”林雪搖搖頭,“舒易洪,你最好想清楚。”
站在二樓露臺上的裴濟看着林雪出了門,啜了一口手裏端着的咖啡。過了一會,他下了樓,敲了舒易洪書房的門,問道:“爸,我剛看見媽出門了,臉色好像不太好。”
被一通電話叫起來工作的舒易洪從筆記本後面擡起頭,臉上不乏困倦,說道:“沒事兒,等她想通就好了。”
“嗯。”裴濟作勢要關門,又聽舒易洪叫住他。
“你……你養母的病到底是什麽情況?我聽你媽的意思,好像還挺嚴重的。”
裴濟目光垂了垂,說道:“以前要稍微嚴重些,現在在明湖醫院,那裏的醫生國際知名,已經好多了。今天只不過是個意外,不用擔心。”
舒易洪點了點頭:“你跟舒寧同校,有見過他麽?他最近怎麽樣?”
“他挺好的,運動會上拿了許多第一,也經常在圖書館學習。”裴濟說道。
舒易洪笑了笑,臉上疲憊都掃去了些,“這小子還真有精神,比以前知道努力了呢。美國那邊的學校,我看看明年幫他也申請一個,給他去練練。”
握着門把的手一下子捏緊了,紅白分明,手指繞過合金一圈,指甲掐進了皮膚裏,生疼。好一會裴濟才仿佛确認一般問道:“您要接舒寧回來?”
舒易洪專注地看着屏幕,手下快速地敲着鍵盤,聞言回道:“嗯,遲早都要讓他回來的,正好跟你一起去讀書,兩個人互相照顧下。”
“好。”裴濟回道,帶上了書房的門。
他維持着關門的動作好一會才動,胖貓叮當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被他轉身無意踢了一腳。
沒踢得多重,胖貓在地上滾了半圈,因為身體太圓,沒滾過去,靈活地爬起來後沖他尖聲叫了兩下。
他直直地盯着貓,連貓都好像看懂了他的目光,兇惡地叫了一聲後跑走了。
他跟着貓,幾乎小跑起來,終于在貓跳上露臺階梯的時候把它按住。
胖貓龇着牙,嘴邊的胡須都豎了起來,在他手裏扭動得像個肉球。可貓兒再胖,哪有人的力氣大,他可以紋絲不動地把它抓得緊緊的。
胖貓扭了一會後不知放棄,他抖了它一下,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的主人要回來了,你開心嗎?”
胖貓不懂人話,仍舊扭着。他就換了個說法,學着林雪那樣,說道:“寧寧要回來了,你開心嗎?”
這個昵稱好像觸動了胖貓的什麽開關,它真的停下了掙紮,睜着灰藍色的眼睛望着他,懵懵懂懂。
他扯着嘴角,扯出一個生硬的笑容,“可他有別的貓了,不喜歡你了,不記得你了,他的眼裏沒有你。”
“喵~”胖貓叮當第一次對他發出溫順的叫聲。
在與貓對視一會後,他松開手,胖貓重新跳上階梯,又跳了幾階後,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回到舒家半年,半年并不長,只占據他人生的三十五分之一。更漫長的時間裏,他都生活在另一個家。
從有記憶以來,家這個詞在他聽來都是虛幻到可笑的一個詞。書本上說,家的含義是溫暖,是愛護,而他所在的真實的家,只有冰冷與僞善。
那是污濁的泥濘,在年幼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裴濟都是如此認為。
後來,他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家。父親嚴格但慈愛,母親溫柔而包容,孩子活潑又燦爛,一切的一切,就像黑暗世界裏突然出現的一束光。
他不理解,只覺得刺眼至極。但在這個新家中,他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平靜。
如果讓他選擇,他一定會選擇新家。他願意父母的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沒有惡意,沒有怨怒,只有平和與溫善。
可如果那個被趕走的孩子又回來了,他不确認自己是否還能接受到這些,是否會重新回到泥濘中。
明明他現在不在這個家,卻處處都有他的影子。
那間塵封的卧室,每隔兩天就有阿姨重新打掃,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保留着,角落的吊蘭被細心照顧,胖貓常常卧在窗外曬太陽。
客廳的展櫃上放着一排金銀色的獎杯,全是他從各個運動賽事上得到的,配上一張張被裝裱起來的獲獎紀念照,每一張都如出一轍地挂着燦爛的笑。
林雪和舒易洪會提起他,做飯阿姨會提起他,園藝師會提起他,司機會提起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門禁保安也記得他……簡直無孔不入。
裴濟毫不懷疑,如果他回來了,很快就能搶占所有人的目光與愛。
而他,也許會重新回到無人在意的角落,繼續陰影一樣的生活。
他不該回來的。本就是偷來的人生,在真相大白後就該老老實實複歸原位,而不是再去竊取不屬于自己的父母的愛護,竊取屬于別人的東西。
怎麽能夠回來呢?他應該完完全全消失在這個家中,一點痕跡也別留下。
這個家,本該是屬于他的。
胖貓叮當朝他喵嗚一聲,好像是記着他說過他會回來的話。
橘紅色的落日染透半邊天空,靠近落日的雲邊溶着一層淺淡的金,更深的雲裏卻是鴉羽一般的暗青色。
裴濟對着遠處的貓無聲開口:“他不會回來的。”
說完,他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對面接起來的時候他說道:“現在可以去你家拿我的禮物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