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後來的幾天,她常常盯着雲看,想要搞明白天上的雲哪一朵是林楠變的。
憶歆本想買一本關于雲的書來研究,可是實在沒有時間,只好作罷。
文理分科前學的那點兒地理知識她已幾乎忘光,那些專有詞彙都離她遠去,她看着天上或大團或成片的雲,只記形狀而不給它們規定名稱。
取名字是為了方便,可被稱作是卷層雲還是積雨雲對雲彩本身來說都沒有任何區別。
玫瑰不叫玫瑰仍不會失其芬芳,西施改叫東施也不會變醜,太陽不叫太陽了地球還是得繞着它轉。
可一旦被人規定了名字,雖然方便了,束縛也跟着來。
身份無處藏匿,便只有逃,逃得越遠越好。
憶歆不相信那些關于林楠的傳言,因為她知道林楠已經蒸發變成了雲。很可惜,真理又一次站在了少數人這邊。
*
大掃除那天林楠還沒有回來。
窗簾上的灰塵在陽光的照射下現形,紛紛揚揚飄下,順着光柱落到桌子上也落到林楠的筆記本上。
憶歆走過去,拿起林楠攤開的筆記本,輕輕吹了吹。
漂亮的字。
林楠的字初看只覺娟秀,再賞時才會發現一筆一劃裏非刻意的柔和。
憶歆從這柔和中窺到林楠對世界的寬容和忍耐,這柔和像繩索般捆綁起文字的結構,使其不至崩塌,可這實在需要太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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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不可抑制地輕顫,于是整個筆記都抖動着,像個秋日雨後衣着單薄站在街頭的人,不同的是筆記本的寒意是由內而外發散,無法奢望能僅靠一件棉服獲得溫暖。
溫暖,陽光,憶歆擡頭望向窗外。
林楠變成了雲。一定是這樣。
雲彩既厚重又稀薄,既遠又近。
一只鳥嗖地飛起,飛進雲裏不見。
鳥兒熱切的擁抱雲彩并不回避,可是鳥穿過了雲。
鳥能夠穿透雲,卻無法擁抱雲。
雲對鳥的接受,其實是拒絕。
“鳥兒願為一朵雲,雲兒願為一只鳥”,泰戈爾的詩。
也不知道是某位老師的私心,還是其他老師的粗心,學校印發的作文素材裏摻雜了這個難以用進作文裏的句子。
初次讀到時憶歆覺得這詩真美,美在它的自信,美在它的不容商量,也美在這詩表達的含義,因為鳥和雲互相為了彼此。
“為了彼此什麽?”
直到林楠這樣問她,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理解錯了這詩。
詩裏的“為”,是“成為”的“為”,而不是“為了”的“為”。後者本就是解釋不通的,只是憶歆一廂情願的解讀。
這還是林楠笑着解釋給憶歆聽的,當然,她并沒有用“一廂情願”這種傷人的詞彙。
“為了一切,或是為了随便什麽都行。”憶歆臉上發熱,卻還是嘴硬,堅稱自己的解讀也有道理。
“好吧。”林楠笑着點點頭。
又是這種暧昧的答複,不是“對”或“錯”,而是“好吧”。
“好吧”是“随便”的變體,是“但你還是錯了”的委婉表達。
不是反駁,不是拒絕接受,而是以進為退,以開為閉,以張開雙臂為拒絕擁抱。
憶歆想起王爾德寫過的夜莺,和安徒生寫過的母親。
夜莺把玫瑰的刺擁進自己的胸口,母親用自己的血溫暖荊棘。玫瑰和荊棘都開花了。
滾燙的血真的會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嗎?
憶歆抱住了林楠的筆記本,緊緊抱在前胸,感受到它冰涼的封皮把寒冷傳遞過來。
根據物理定律,熱量總是從溫度高的物體傳到溫度低的物體。
封皮溫暖了,可裏面一張張寫滿字的紙頁依舊冰涼。
“林楠還不來上學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吓得憶歆一哆嗦,她慌忙放下筆記本。
她忘了現在是大掃除,忘了教室裏還有其他人。
“還沒。”她又拿起筆記本,放進了桌洞裏。
“到底是因為什麽事啊?”
“就算有什麽事,這麽多天不來學校,也太任性了。”
“我們又不了解,還是別瞎猜了。”
“不過真好啊,還躲過一次考試。”
“你以為人家林楠跟你一樣害怕考試啊?”
又是讨論。人怎麽就偏偏會說話。
每個人都在叫嚣着要求關注,要求讨論,要求誇獎,要求認同,四處給別人看自己的傷口,還要互相比較誰的傷口更疼、更猙獰。
憶歆想痛罵所有人,想讓他們閉嘴,想用樓下澆花的水管把他們的腦袋好好沖洗一下。
可她閉着嘴,因為灰塵在四處飛。
教室裏太髒太悶,她感到無法呼吸。
她借口去提水。
提着水桶路過辦公室,恰巧門開,一位老師低着頭走了出來,被門外的憶歆吓了一跳,然後裝作沒事的樣子走了,忘了關門。
辦公室裏的閑聊便被風送出門來:
“她父母說再讓她緩幾天。”
憶歆認出這是班主任的聲音。
“壓力太大了吧,好學生尤其容易這樣。那不,上星期我們班那個趙誠,數學考砸了,跑過來跟我抱怨,說都怪語文老師占用晚自習時間上課,他以後晚自習都不來了。”
辦公室裏傳來幾聲笑聲。
憶歆輕輕關了門,提着水桶往回走。
班主任說林楠現在在家,她不信,因為根據科學分析,林楠現在應該在天上做雲。
如果她做雲很快樂,那麽就不用再回來了。
可憶歆不會不想念她,因為天上太遠了。
她查了資料,知道雲彩也分很多種。
按照形态,可以分為積雲、層雲和卷雲,這三種又可以分別繼續細分。
她想林楠現在一定很自由,笑容一定更多,甜度也更高。
如果雲像棉花糖一樣是甜的就好了。
憶歆回憶起林楠焦糖色的眼睛,忍不住笑起來。說不定林楠變成的雲就是甜的。
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