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晴了兩天,太陽翻臉無情,天氣又轉涼。十一月。
這天早上天空就灰蒙蒙的,憶歆起床的時候打了兩個噴嚏。
室友拉開窗簾,看看天,說:“看來今天要下雨。”
憶歆點點頭,她總感覺,林楠要回來了。
昏昏欲睡的早自習,周圍還是熟悉的嗡嗡背誦聲,憶歆盯着林楠的桌子發呆。
三天前大掃除時她放進桌洞裏的筆記本還躺在裏面,筆記本的邊緣被教室的燈光照亮,其餘部分隐于黑暗。
既然今天要下雨,林楠應該會回來。
她雖然對此深信不疑,卻講不出太科學的依據,因為她不确定降雨的原理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樣,也不确定她想的那些專有名詞正不正确,可是她知道,雲經過某種積聚過程就會形成雨。
因為林楠是雲,所以雨是林楠。
還是很困。天氣陰沉的時候更容易犯困,因為陰沉的天容易讓人誤以為天還沒亮。
教室裏只有照亮講臺的兩盞燈沒開,除了講臺,教室其他地方都亮如白晝。
不對,現在已經是白天,錯用成語。這話如果被語文老師聽到,她一定會挨罵。
窗外還是很黑,好像除了學校,其他地方的生物還都沒有從睡眠中醒來。
看不到雲。
還是說天上那些黑色的就是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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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憶歆做了個很大膽的舉動,她竟然站起身,在老師驚訝的目光中走向窗邊,想要好好看看天上的雲。
走到半路,窗戶外面突然有什麽東西飛速下落,她沒有看清是什麽,只看到是是黑乎乎的一團,不知道是誰的黑色外套掉下去了,還是一只黑色的大鳥直沖下去。
黑色?她心裏一動,會不會……
尖叫聲打斷了思考。
憶歆猛地跑到窗邊,推開同學往下看。
是林楠。
以9.8m/s^2的重力加速度,從幾千米的高空墜落,雨一樣的速度。
林楠是雨。
雨落下來。
血彌漫開來,一如那天,摔壞的暖壺中潑出的熱水,滾燙漫延。
雨和血混合在一起,雨變成了血,血就是雨。
雨濕潤滲透了地面,林楠回來了。
尖叫聲越來越遠,像用鈍的鉛筆,不再鋒利。周圍的人漸漸變成移動的模糊的黑影,天開始下沉,地開始上升,最後天地融為一體,一如混沌未開的時期。
一切都趨于黑暗,只有鮮紅的血,順着看不見的大地葉脈生長。
等太陽出來後,溫度又變高時,林楠又會走,又會蒸發回去,如雨一般,回天上做雲。
而憶歆,從此以後,則永遠讨厭下雨天。
*
憶歆醒了,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她雙手顫抖,抖得是那樣厲害,根本控制不住。
原來人害怕的時候真的會不由自主地發抖。
她的呼吸還不平穩,兩邊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即使緊緊攥起拳頭,手還是在抖。
室友已經下床,走到窗前,刷地拉開窗簾,睜大眼睛仔細看了看,喊道:“外面下雨了!”
憶歆聞言打了個哆嗦。她清清嗓子,認真地說:“我沒聽到聲音。”
“雨很小嘛,你自己來看啊,确實在下。”
憶歆謹慎而狐疑地一步步走近,打開窗戶,伸出手去。
比空氣還涼的雨絲斜落在她胳膊上。
“下雨了。”她說。
*
教室內刺眼的白色燈光阻隔了窗外沉重潮濕的黑暗,在嗡嗡的背誦聲中,憶歆前面的座位依舊是空的。
憶歆的目光從林楠的桌面轉移到桌洞內的筆記本,筆記本靠外的邊緣被燈光照着,其餘的一切隐于黑暗中。
下雨了,憶歆想,可是雨還沒有來。
也許她随時會回來。
憶歆不敢往窗外看。
她怕她回來。她怕她回來後就走不了了。
一片黃綠色的大葉子從樹上掉落,“啪”地一聲跌在窗臺上。聲音其實不大,但足夠引起注意,有幾個學生扭頭去看。
憶歆盯着沾滿雨水的落葉,感覺涼意由被雨水打濕的鞋子逐漸向上延伸,沿着靜脈流進心髒,從內到外的涼。
憶歆恨死了十一月,恨死了冷冰冰。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便擡手去試,驚訝地發現它竟跳得很快。她還以為它早被凍住了。
也許現在只是回光返照,只是心髒在用盡最後的力氣向自己發出警告:快點行動,趁我還沒有被凍僵,趁血還未涼。
可我沒有辦法,憶歆對它說,我找不到荊棘叢,也找不到被凍僵的玫瑰。我的血将沒有任何用處,只有逐漸變冷,直到我整個人都被凍住,被凍在這冰涼的十一月,永遠過不完的十一月。
心髒跳得更快了,她絕望地四處搜尋着,突然想起了林楠的筆記本。
筆記本正靜靜躺在她前面的桌洞裏,看起來好冷。
但是不行,滾燙的血只會毀了它。怎麽能夠玷污美。
她想,她只有找到雲才行。
她不管雲會不會像接受鳥的擁抱一樣接受自己的擁抱,再無用的擁抱也是擁抱,就算沒用,她也要試試。
可是雲在哪?天空上那些黑漆漆的是雲嗎?那些雲裏面,有她要找的那一朵雲嗎?
轟隆隆的聲音響起,不同于背書的嗡嗡聲。
憶歆聽到有人小聲說,打雷了。
更多人往窗外看。憶歆的視線不願與他們的相接,她盡可能避開他們的視線,也看向窗外。
只能看到一點點天空,黑紫灰混合的顏色。
對于天空來說,窗戶實在太小了。
憶歆感到憋悶,窗戶确實太小了。
她猛地起身沖到窗前,推開窗戶,大口地呼吸。
她看向樓下,發現一朵鮮紅色的花赫然開在路上。
不是花,那是一把傘,一把紅色的傘。
鮮紅色的傘被雨水沖刷得更加鮮豔,好像火遇到汽油,呈現出愈燒愈烈的紅。
林楠的傘是灰色的,死板單調,水泥的顏色,根本配不上她。
憶歆真希望林楠也能撐這樣一把紅色的傘,如果林楠願意回來的話,她一定會盡力勸說林楠換掉那把灰色的傘。
紅傘往教學樓的方向移動,語文老師已經來到窗前。
“你怎麽了?不舒服嗎?”老師臉上的擔憂和疑惑遠遠多于惱怒,她握住憶歆的手。
老師的手很溫暖,不像想象中那麽硬邦邦。
可憶歆現在沒空管別的,她只是緊緊盯着那把紅傘。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因為她突然很确定,紅傘下的人就是林楠。
但那不可能,沒有任何一條科學依據能夠支持這個論斷。
所以她決定聽從自己的心一次。
“林楠。”她輕聲說。
“林楠?”老師重複了她的話,語調是上升的。
“林楠!”憶歆大喊了一聲,随即整個上半身都伸出窗外。
她瘋狂地揮着手,不斷地喊出那個名字:
“林楠!林楠!林楠!”
紅色雨傘停住了。
憶歆看不到語文老師和其他人擔憂又焦急的表情,聽不到他們在沖自己嚷嚷什麽,也完全不知道整個教室的人都因為她的舉動聚集了過來。
她只看到那把紅色雨傘向後慢慢傾斜,然後她看到了——
先是鞋子,然後是長褲、外衣和圍巾,最後,林楠的臉從傘下露出來。整個過程都像電影裏的慢鏡頭,是那種注定會永久留在她的記憶裏、讓她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畫面。
林楠臉上的表情變化一定也是緩慢而美麗的,先是驚訝,而後喜悅逐漸充滿雙眼,焦糖色的眼睛。
不過太遠了,憶歆看不清。她沒有看清持傘人的臉,她是通過鞋子、長褲、外衣、圍巾和模糊的臉,通過所有這些要素才認出了林楠。
她确定林楠是笑着的。
這個經歷了高溫、蒸發和凝結,最後又變成雨勇敢落回地面的人,此刻正堅強地站在那裏,撐着一把紅色的雨傘。
憶歆沒有把手放到胸前,就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她的心髒是那麽猛烈地撞擊着胸腔,她真懷疑它此前是否真的有在認真工作。
心跳聲在催促她,于是她行動起來。
她飛快地下樓,想着自己一定要擁抱林楠,一定要趕在她下一次蒸發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