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1 楔子(二)
第2章 01 楔子(二)
沈不予拿出沖鋒衣口袋裏的手機,通話記錄裏一個小時前有來自楚安衍的三通來電提醒。
阿瑪拉山腳下沒有移動信號,手機離開招待所後就處于一種不在服務區的狀态。
這三通電話恐怕是楚安衍在他剛出招待所時打來的,之後就再也收不到來電消息。
沈不予回撥過去,顯示占線了。
“為什麽忽然打電話來......”
愈來愈近的發動機轟鳴聲逐漸蓋過藏民們的祈福,兩輛重型越野駛入村中。
輪胎碾過積雪帶翻了路邊的火盆,傾倒的灰燼立刻将雪地滲得烏黑一片。
變故叢生。
吟唱和巫舞被打斷,格桑紮西看見那些翻在雪地裏的松枝灰,臉上的表情霎時變得驚懼,立馬半跪下來朝天空作出請求寬恕的姿勢。
其他藏民猶在迷蒙之中,但祭祀的中途是萬萬不能被打斷的,雪地裏很快跪成了一片。
越野車門打開,走下來幾個持槍的保镖,齊齊将槍口對準了周圍的藏民。
藏民都是見過獵槍的,自然知道裏面裝的是真實堅硬的銅彈,忍不住尖叫着逃竄開來。
“別動!”
為首的保镖怒喝一聲,朝半空開了一槍,藏民霎時顫抖着跪在地上不敢再動。
其中一支槍的槍口慢慢轉向了正中間的沈不予。
沈不予看清了兩輛越野車的車牌號,不好的預感随着最後走下來的穿黑色羽絨服的男人徹底應驗。
沈極川墨鏡下的臉色蒼白頹靡,原本俊美的五官被一條從眉骨到左臉頰的猙獰傷疤割裂,渾身已經不複沈家大少爺從前無數人為之趨之若鹜的氣韻。
他環視一圈村子裏古舊的碉房和雪地上鹌鹑般的藏民,冷笑一聲,慢慢點起指間的煙。
“不予,整個沈家都在辛辛苦苦地找你,翻遍大半個濱城都找不到,原來是躲到了這種破爛地方。”
“怎麽突然跑到這裏來了?”
沈極川慢慢走近沈不予,其他保镖立刻順勢将槍口對準他的臉。
沈不予冷靜下來,目光透過沈極川望向他身後兩輛越野的車窗。
車裏似乎已經沒有其他人,難道沈極川是一個人來的?
他手裏還捏着沈家的七寸骨,沈極川不會在這裏就殺了他。
沈不予微微垂下頭,和跪在地上用複雜的眼神看向他的格桑紮西對上視線。
卓瑪縮在阿爸的懷裏打着哆嗦,頭頂上的珠串也掉了一半。
沈不予心裏猛地刺痛了一下。
江革擋在他身前,冰冷地注視着沈極川:“往後退。”
沈不予愣怔,下意識低頭去看他垂在身側的手,那裏的指甲果然逐漸變得尖銳起來。
他伸出手,悄悄扣進江革的指縫,鋒利的指甲立馬縮了回去。
正對上江革兇狠的眼神,沈極川的神色也冷下去。
“是你啊,原來你是這裏的人。也是,濱城怎麽能生得出你這樣的瘋子?”沈極川從腰側抽出一把手槍對準江革的眉心,“我臉上的疤就是你留下的,還記得嗎?”
“這麽護着他,你和沈不予睡過了?我都還沒嘗過的東西,你覺得滋味如何?”
“江革!”沈不予握緊了江革的手,“不要站在這裏,我沒事,你要去保護你的族人。”
江革回過頭,漂亮的藍眼睛一瞬不瞬地俯視沈不予,裏面的陰郁轉瞬即逝。
“不行。”他搖搖頭,“你會有危險。”
“槍裏沒有子彈,我手裏還有沈岳的遺囑,他現在不敢殺我,不會有事的。”沈不予悄聲道,“阿佳*(哥哥),求你。”
江革被沈不予眼裏濃烈的情緒燙了一下,手上下意識松了點力道,掌心裏的溫度也跟着消失了。
沈不予走上前,半舉起雙手:“沈極川,我人就在這裏,讓你帶來的那群人別動這裏的村民,他們都是無辜的。”
沈極川打量他,臉還是像以前那樣漂亮得驚人。
他從前只覺得沈不予是只可以肆意玩弄的綿羊,卻不想美人的皮子藏着條毒蛇,将整個沈家咬得七零八落。
“當然。”沈極川嗤道,“這裏恐怕最不能算無辜的就是你了。”
“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現在立馬把沈岳的遺囑給我,或者跟我回濱城。”
“現在跟我走你就能活下來,不然這些的人都要被你牽連。要是他們都被你害死了,你大概下輩子也不會好受吧?”
沈不予一動不動,反問:“你在我身上安了定位器?”
“你真當我像其他人一樣被你騙得團團轉,不安定位器今天怎麽抓得住你?”沈極川語氣陰沉。
“沈家現在在濱城已經成了人人都能踩一腳的存在,你滿意了?你把我多年的心血毀于一旦,現在總該讓對手下一步棋吧。”
“遺囑現在不在我手上,不過我可以給你看拍下的照片。”沈不予平靜道。
“但是我的要求是現在立刻讓你的人全都退出去,我要單獨跟你談。”
他轉動眼珠,卻看到第二輛越野車的後車窗慢慢降下一道小縫,裏面露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沈極夜坐在車內,死死地盯着沈不予,将指甲縫的倒刺撕得鮮血直流。
沈不予果然還活得好好的!
沈極川把他丢在戒毒所後就不聞不問,找到沈不予位置的事也是他托自己最後一點人脈去打聽才知道的。
被關在戒毒所的每天每夜,除了犯毒瘾時神志不清的時間,他的腦海裏只剩下了沈不予的臉。
沈不予毀了他的一切,讓他如今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沈極川卻仍想留着他的命。
沈不予憑什麽還活着?
戒斷反應随着起伏的情緒湧上來,沈極夜在高原反應下嗬嗬喘息,渾身像爬滿了螞蟻一般瘙癢。
他不停地摳挖着自己裸露在衣物外的皮膚,上面的爛瘡被摳破流出血絲和膿液。
隔着一層防窺膜,他将不遠處青年臉上思考的表情盡收眼底。
神經質地微笑起來,沈極夜拿出他藏在車墊下的手槍,緩緩降下車窗,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沈不予的心口。
沈不予仍在和沈極川對峙,忽然聽到格桑紮西用藏語焦急地大吼了一聲,緊接着身後有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往前推。
他匆忙回過頭,只瞥見一塊青灰色的頭巾。
鍍銅子彈破空而出,毫不留情地射入了他的心窩。
那一剎那劇烈的疼痛在腦神經裏炸開,沈不予感到那顆子彈一層層地破開他的皮肉,溫熱的鮮血噴濺而出,在視野裏滑出圓潤的軌跡。
“叮鈴——”
一直戴在他左手上的藏鈴忽然響動一聲,鏈繩在毫無外力作用的情況卻斷裂開來,綠松石和青金石灑落在雪地上,很快就消失不見。
神巫被江革狠狠掼開,戰栗着跌坐在雪地上,嘴裏念念有詞:“災厄......你會帶來災厄......”
“蠢貨——!”沈極川臉色蒼白無比,“怎麽沒人留在車上看着沈極夜?讓你們搜身連把槍都搜不出來?”
“一群廢物!快點把車上的醫療箱拿過來,他要是死了你們也別想活!”
世界在頃刻間不斷向下傾倒,耳邊的聲音霎時如水下一般朦胧。
沈不予眼前只剩下了被放大的江革扭曲的臉。
藏族青年的嘴一張一合不停地在說什麽,但沈不予卻什麽都聽不到了。
他想讓江革不要着急,慢慢講就不會結巴了,可張開嘴卻只剩下微弱的氣音。
最後他重重地倒在雪地上,胸口流出的鮮血很快就浸染了身下的雪地。
那雙蔚藍的眼眸在看到沈不予背後大片的鮮血時猛地收縮。
瞳孔倒豎,瞳色也剎那間變得淺淡,和灰白的天色相差無異。
這一刻,周圍的景色遽然開始旋轉倒退。
沈不予殘存的意識裏,看到自己倒下的身體竟然如卡帶倒退一般重新立起。
血液高速回流,推他的神巫回到了自己一開始的位置,甚至連嵌入心口的那枚子彈也倒退了回去,甚至能看到它在半空中高度螺旋的軌跡。
“叮鈴——”
是藏鈴又在響了。
但是手鏈已經全部散在了雪地裏,為什麽藏鈴還會響?
“小魚,看着我。”
沈不予猛地睜大眼,四周再次像潮水一般翻湧變換。
他仍舊倒在雪地中,體溫随着鮮血一起流逝出體外,仿佛剛剛的時間倒退都是一場錯覺。
“沈獨魚。”
“沈獨魚!”
“沈獨魚......”
耳邊呼喚的聲音熟悉又陌生,每一聲都帶着喜怒哀樂不同的情緒。
像是江革在叫他又像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曾在沈不予的夢裏出現過無數次。
都說人死前有十秒的走馬觀花,但沈不予卻想不起自己的前半生。
除了無盡的痛苦和處心積慮的複仇,盡是一張白紙。
只有江革落在了這張紙上,可他的阿佳到他死前還不知道愛一個人是怎樣貪癡嗔念的滋味。
沈不予轉動幹澀的眼珠,想要去尋找江革的臉,但感官已經消失了大半。
他的視野裏一片昏暗,沒有旁人,只剩下經幡塔旁的木雅岩畫。
為木雅藏族所信奉的玄狼“吉尕”在祥雲與群鹿的簇擁下立于阿瑪拉雪山之巅,俯瞰朝拜它的古木雅族藏民,庇佑衆生。
——那個被他所遺忘的神明。
記憶中楊窈玉嘶啞的聲音在最後翻湧而上。
“0713考古隊裏在那場天譴裏如今只剩下我還在茍活,但我也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但是臨死前我必須弄清楚真相。”
“當年的考古隊只竊取到了‘吉尕’的基因,卻仍然不知道木雅藏族為什麽這麽盲目地信奉這只雪山上的玄狼。”
“将近二十多年的時間過去,現在我終于知道了。”
“沈不予,你敢相信嗎?‘吉尕’擁有時間回溯的能力。”
“江革是它的孩子,它們都是怪物,怪物被世人奉為神明,多麽可笑!”
“叮鈴——”
沈不予的世界永遠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作者有話說:
*阿佳:藏語裏對哥哥的稱呼
來晚了!這篇走的劇情比較多,所以比較慢熱,到後面會有反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