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 楔子(一)
第1章 00 楔子(一)
*楔子時間線為正文後半部分
藏歷元月初一。
洛薩節*剛剛過去,村民碉房前地面上用石灰粉繪出的八吉祥徽已經被昨夜下的新雪掩蓋了大半。
吉祥結的圖騰露出繁複詭谲的一角,狼鹿相對而立的圖案交錯在紋樣之中。
這個時節阿瑪拉山腳下的氣溫已經沒有剛來時那麽冷了,沈不予出門只穿了一件毛衣和沖鋒衣。
附近唯一一個招待所離夏瓦村還有一段距離。
雪地路滑,師傅的面包車不方便開,沈不予只能自己徒步上來,到村口的時候背上已經濕了一大片。
清晨七點,村裏的藏民起早開始為今天的祭祀忙碌。
除了洛薩節,今天的祭神對木雅藏族來說幾乎是全年最重要的一件事。
夏瓦村的村民性格雖然淳樸,但對喇嘛廟*裏供奉的神明有着超出想象的尊崇,祭祀這天原本也是不允許外人進村的。
但沈不予是一個例外。
他小心繞過藏民擺在門口的金銅火盆,裏面放了松枝和印着特殊圖騰的風馬紙,在火苗下逐漸化為焦炭。
不知道混了什麽香料,吹出來的灰煙裏有一股旃檀的氣味。
和江革身上的香味很像。
順着蜿蜒狹小的石板路往上走,越往上走煙味和旃檀味越濃郁。
地上的風馬紙逐漸堆出隆起的弧度,有些已經被雪水浸濕了大半,被塑膠的鞋底輕輕一擦就破了個大口。
沈不予沒地方落腳,正想繞彎踩路旁沒有被掃開的積雪裏,一道帶笑的聲音制止他:“踩上去也沒事,不用繞到雪裏去了,鞋子會濕的。”
沈不予擡起頭,穿紫黑色藏袍的中年男人站在不遠處的垭口上。
男人用蹩腳的漢話招呼他。
“貢瓦,來這邊!家裏昨天做了‘卡塞’,酥油炸出來的東西,要不要吃吃看?”
“貢瓦”是江革給沈不予取的藏名,來夏瓦村後他就一直用這個名字自稱。
但是江革一直沒有告訴沈不予“貢瓦”的含義,掩掩藏藏的,像生怕他知道什麽。
沈不予曾經偷偷去問別的藏民,他們都搖搖頭,只說:“我們這裏有很多相同相似的名字,但是一個名字可以有很多種含義,全靠取名者是怎麽想的,你的名字我們也不能夠随便猜測。”
沈不予幹脆就不問了。
照江革的性格,總有一天會自己說出來的。
“真的沒事?”沈不予笑着走過去,“這些紙不是祈福用的麽?踩上去的話‘吉尕’會不會怪我?”
男人搖搖頭。
他的手心裏用石墨畫了一個和吉祥結裏的圖騰極為相似的圖案,手指撚一串紅瑪瑙。
“風馬紙落在地上的時候‘吉尕’就能聽到我們的心願了,它一直包容木雅族,不會計較這些的。”
中年男人是夏瓦村的領頭,五十多歲的格桑紮西,已經是村裏算長壽的年齡。
也是村裏漢語懂得最多的人,沈不予平時只能靠他和江革與藏民交流。
格桑紮西的身後躲着小女兒卓瑪。
小姑娘抓着阿爸的袍子,一手舉着瓷碗,裏面裝着被炸得金燦燦的面餅,散發出酥油的香氣。
卓瑪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不予,伸出碗:“吃。”
“謝謝卓瑪。”沈不予拈起一小塊酥餅,“卓瑪自己吃過了嗎?”
卓瑪唇角漏出一點笑意,輕輕點頭,頭頂的瑪瑙珠飾晃出點可愛的幅度。
微甜的白面滑進胃裏,還燙乎着,沈不予剛吃完一塊身上又熱起來,忍不住脫掉了外面的沖鋒衣。
“等會就要進山了,上面很冷。”
格桑紮西提醒他。
“沒事,剛剛從小路爬上來熱着了。”沈不予問,“等會就要出發了嗎?以前不都是中午才進山,今年為什麽這麽早了?”
“今天天色不好。”格桑紮西指指頭頂陰沉的天空。
“下雪了上山的路會被封住,村裏資歷最老的獵人也不敢再進去,不趕在雪前進山今天就到不了廟裏了。”
沈不予環顧了一圈沒有看到江革。
“江革也帶不進去嗎?”
初到夏瓦村的時候江革陪着沈不予住了幾天招待所,之後就一直在半山神廟裏留宿。
他身份特殊,能在雪山之中來去自如也不是什麽怪事。
“他今天還有別的事要做。”
格桑紮西望見垭口下所有碉房前的火盆裏已經全部燃起焚煙,将手裏的瑪瑙串珠戴在手上。
“神巫到了,祭祀可以開始了。”
沈不予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幾個穿着繁複花紋藏袍的村民頭戴鹿角和雞毛,簇擁着中間寬袍厚褥的老人。
老人頭上包青灰色頭巾,黝黑皴裂的皮膚下的五官勉強可以辨認出性別。
一柄形狀怪異的銅器被她握在指尖,圓弧鈎上挂滿了古銅色的藏鈴,随着杖身上的彩色幡布一起在微風裏叮當作響。
格桑紮西迎上去,作出尊敬的手勢,用藏語和神巫低聲交談。
這種場合沈不予不方便插話,只好帶着卓瑪在旁邊等着。
神巫松弛腫脹的眼皮下是兩顆極黑的瞳仁,瞳徑大得有些無神。
不知道是不是沈不予的錯覺,他總覺得神巫在和格桑紮西講話時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
打量的眼神讓人很不舒服。
藏鈴在老人手裏忽又輕響一聲,沈不予和她對上視線,忽然心悸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卓瑪的聲音拉回注意力。
“貢瓦,你的手上為什麽戴了兩顆天珠?”
沈不予一怔。
自己手腕上的天珠手鏈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毛衣裏滑了出來。
兩顆色澤瑩潤,花紋幾乎完全相似的天珠被穿在紅藍交織的玉線上,是他照着右手上藏鈴鏈的樣式編的。
天珠在藏民中的意義非凡,在木雅族裏只會送給願意相伴一生的人。
沈不予看着天珠忍不住笑了,漂亮的眼睫裏盛着細碎的光。
卓瑪看癡了,睜大眼明晃晃地盯着他的笑臉。
“還有一顆當然是要送給別人的。”
卓瑪想問要送給誰,但是被格桑紮西遞過來的眼神制止了。
神巫看了一眼沈不予手腕上的天珠,用晦澀的古藏語耳語幾句,格桑紮西立即露出驚訝的表情。
“神巫說她願意為你的天珠賜福。”
沈不予驚訝:“賜福?”
“神巫在族裏的身份尊貴,是村裏唯一能和‘吉尕’對話的人,被賜福的天珠可以保佑你和愛人免受災厄。”格桑紮西和他說悄悄話,“沒事的,你把天珠拿給她就好,祭祀結束會還給你。”
沈不予猶豫一下,還是把兩串天珠遞了過去。
天珠握進那雙枯槁的雙手裏,沈不予指尖抽離,心裏不好的預感愈來愈強烈。
這時遠處阿瑪拉山半山腰的方向隐約傳來渾厚的鐘聲,經幡在風中應聲翻滾。
村裏所有的經幡都綁在古木雅岩畫遺跡邊的經幡塔上,塔身正對的方向就是半山神廟。
鐘聲悠揚,沈不予一眼瞥見塔下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的青年。
男人身高腿長,穿玄黑的藏袍和白色的偏襟綢衣,襟邊綴着一圈柔軟的狐毛。
脖間除了只戴着綠松石和狼牙項鏈,腰間別了把黑鞘藏刀。
暴露在藏袍外的膚色偏深,在冰天雪地裏尤為顯眼,五官是少數民族特有的深邃,冷淡英挺。
像藏南綿延的雪峰。
沈不予這麽想着,朝男人叫了一聲:“江革。”
江革凝神盯着村子底下蜿蜒窄小的盤山公路,兩輛黑色的越野車正徐徐從積雪中駛上來。
車窗貼了防窺膜,什麽都看不清。
江革蔚藍色的雙眸中瞳仁逐漸凝縮成兩道蛇瞳般的豎線。
越野車裏的是誰?
“江革!”
江革回過神,瞳仁立刻渙散成正常的大小。
他一偏頭,沈不予就看見男人左耳垂上打了一個銀制的耳環。
小銀環被手指勾了勾,耳垂肉上忽然有溫熱的觸感。
江革聞到沈不予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 ,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在招待所發生的事,不自在地抓住了沈不予作亂的手。
沈不予滿意地看到江革的耳廓紅了一片:“怎麽換了一個耳環?原來那個呢?”
“原來那個,已經沒有用了。”
江革慢吞吞地說。
“這個上面有‘吉尕’的庇佑,可以幫我控制能力。這裏離木雅遺跡太近,不控制的話我維持不了人形。”
他低頭看向沈不予的左手,嗓音有些沙啞:“今天去了喇嘛廟後,你的鈴铛一定要戴好。”
沈不予想問他今天要去哪裏,為什麽不一起上廟裏祭神,耳邊忽然炸開一陣啷當鈴铛聲。
神巫被之前尾随在身邊的鹿角藏民圍在中間,高舉着手裏的銅仗在翩然撒下的風馬紙下大喝一聲,腳步随着急促鈴聲點在積雪上。
老人藏在黑袍之下的嶙峋瘦骨在巫舞的動作之下反而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感。
其他的藏民也圍了過來,自發手牽着手繞着神巫吟唱。
高昂的發音和晦澀的語調跟沈不予在這裏聽到過的藏語都不同,每一個音節裏都有股神聖莊嚴的味道。
——祭祀開始了。
江革重新望向盤山公路,談話間那兩輛黑色越野已經在視野裏消失了,但他卻敏銳地從鈴铛聲和吟唱聲裏聽到了汽車發動機靠近的聲音。
“小魚。”江革忽然問,“沈極川現在在哪裏?”
沈不予猛地看向他,“沈極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