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3 往生淨土

第4章 03 往生淨土

天氣陰翳,清晨就已淅淅瀝瀝下起毛毛雨。

沈不予撐開一把黑傘踏進墓園,遙遙望見遠處熙熙攘攘穿黑衣的一片人。

墓園建在沈家祖宅旁的彌陀山上,緊挨着山腰的清岩寺。

沈家老一輩的人世代吃齋信佛,捐了大半功德錢建出這麽一座寺院來,死後也必定要請寺裏的大師前來做法度化。

為的就是一個虛無的信仰,肉體凡胎也想要求今世功德圓滿。

這幾日宜海陰雨連綿,山土松軟,來的路上皮鞋尖濺上一點泥濘。

沈不予向下瞥到那些泥點,腳步頓了頓,還是任鞋跟陷進濕潤的黑土裏。

墓園中央的墓碑前點了三柱引魂香,清岩寺的敏心大師跪在蒲團上閉眼誦經,旁邊兩位年輕和尚為他打傘。

沈家如今的家主沈岳和夫人褚淼站在一旁,身後是長子沈極川和未婚妻,而本應該也在場的沈極夜卻不知所蹤。

在他們身後,全是沈家的旁支血緣,即使穿一身厚重的黑,面上的情态也如白紙一般,和直系大概只能稱作蜂後和工蜂的關系。

沈不予略過他們,直接往最中央走去。

沈岳這些年老得極快,才剛步入知命的年紀就已經兩鬓斑白,體态也不似年輕時那樣清峻了,只有一雙眼還能看出一點幾十年前那個沈家逸群之才的大少爺影子。

相比丈夫的老态,褚淼反倒風韻猶存。

上挑狹長的丹鳳眼微阖着,手裏撚一串色澤猩紅的瑪瑙佛珠,嘴裏跟着無塵大師念念有詞。

一衆人注意到遠遠走來的沈不予,臉上的表情都有些錯愕。

沈家的二少爺是一個特殊的存在,說難聽了就是沈岳的私生子,上不了臺面的骨肉。

這些年沈岳給了他名分,卻不給他沈家人的權利,只當一個透明人養着。

這位二少爺的身世人盡皆知,既然不受大夫人待見,沈家的其他人也只能選擇視而不見,背地裏當一個忌諱悄悄議論。

沈不予大學畢業後就自願切斷了和沈家的所有聯系,搬出本家的別墅自生自滅,好幾年沒再回來過了,此時卻一個人出現在這裏,實在是匪夷所思。

沈岳見到沈不予臉上沒有什麽太大的驚訝,只是待他走近後不鹹不淡道:“守過靈堂了沒有?”

“守了。”

沈不予将手裏一束白菊輕輕擱在墓碑下。

昨晚他幾乎一夜沒睡,淩晨下飛機後就回到祖宅的祠堂替祖父沈岱的牌位守靈,守足整整兩個小時,在靈堂裏焚出一身香火氣才趕回酒店,清晨又徒步走上彌陀山的墓園。

這是沈家的規矩,倘若不去祠堂走上一遭,他這樣的身份連進墓園的資格都沒有。

墓碑遺像上是一個雪鬓霜鬟的矍铄老人,不茍言笑的肅正模樣讓沈岳在年輕時也要忌憚三分,但正是他一手打造了沈家如今在濱城的地位。

沈氏在祖輩那一代原本是在宜海有名的商幫,沈岱卻另辟蹊徑,南下到濱城,放着頂好的從商機會不要,從一家小小的建築公司起手,在80年代住房制度改革的洪流裏硬是站穩了腳跟。

但這些都跟沈不予沒有什麽關系,沈家背後雄厚的財力和名譽也半點沾不到。

他恨沈岱的雷厲風行的手段,将自己的兒子培養成一個冷血的人渣,用名利作餌讓他母親所作的努力和存在都成了一場笑話。

但沈不予也感激沈岱——

當他和母親被沈岳藏在私密別墅裏充當不知如何處置的廢棄品時,沈岱是第一個走進別墅願意來看望他們的人,也是最後将他們母子放走的人。

當在濱城得知沈岱的死訊時,沈不予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來宜海最後送這個老人一程。

“你讓他來的?”褚淼皺眉看向沈岳。

沈不予微笑:“是我主動要來的,爺爺生前我沒來得及盡孝,現在于情于理都應該來這裏送一份悼念。”

“媽,您這幾年倒是越活越年輕了。”

“昨天我在飛來的航班上看見極夜了,他說大哥剛接手了主公司的所有管理層,您應該很高興吧?”

語氣誠懇,倒真像是在替褚淼高興似的。

褚淼清楚沈不予皮子底下藏的是怎樣的魑魅魍魉,她一見到沈不予就能想起秦桡遲那張臉,連帶着一團黑泥般的陳年舊事翻湧上來。

“不予,我可受不起你這聲‘媽’。”她冷笑道,“叫了我這聲,秦桡遲恐怕在黃泉下是不得安息了,我聽了也是要反胃的。”

“你向來是懂事的,如今怎麽連自己的身份地位都掂量不清了?不該想的不要想,老老實實當個游手好閑的少爺就好,家裏的事還輪不到你操心!”

這話的內容太深太重,周遭的人大氣都不敢喘,生怕觸了黴頭。

站在沈極川身邊的謝以瑤悄聲問:“這是你弟弟?為什麽夫人對他這個态度?”

沈極川的視線定格在沈不予臉上,語氣冷淡:“因為他是另外一個女人和我父親生的私生子。”

敏心大師口中的誦經聲越來越快,已然是快要做法完成,兩個撐傘的和尚給沈岳遞了一個眼神。

沈岳了然,立馬喝止道:“都住口,這裏是墓園,不要擾了父親的清淨!”

褚淼悻悻閉上嘴,挽挽自己的發髻全當找臺階下,但還是不肯給沈不予好臉色看。

沈不予早就習慣了褚淼的冷嘲熱諷,仍端着一副溫和的面孔。

“爸,花圈和白紅包我已經全部送到祠堂裏。”

“今天太匆忙,爺爺的面我已經見到了,有時間我再單獨來這裏敬孝,先走了。”

此時三聲木魚響起,敏心大師雙手合掌對墓碑微微彎腰一拜,睜開眼忽然道:“沈老先生此生的功德已将圓滿,但還需要他的一位子孫替他完成最後一步,在碑前磕三個頭,為這一世散財、散欲、散緣,了去所有身外雜物才能安心上路。”

沈岳望向墓碑上的黑白遺照,背在身後的手指輕輕磕在銀戒上,靜了片刻後開口:“站住。”

“你來跪吧。”

沈不予停住往外走的腳步,在原地頓了好一會兒才回過身冷冷地和沈岳對視。

“我只是個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做這種事恐怕不太合适吧。”

“但你身上還流着沈家的血,忘了當年是誰給你和你母親庇護麽?這麽多年過去,确實該給你爺爺好好敬一敬孝了。”

沈岳的語氣不容置喙:“跪。”

沈不予的呼吸急促起來,他雙手握拳,指甲狠狠嵌進皮肉裏,陣陣刺痛。

黑黢黢的人群壓在他的周圍,個個面容模糊,像黑暗中的伥鬼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沒有拒絕的權利,沈岳的保镖就守在墓園外,不會給他任何逃脫的機會。

敏心大師複又阖上眼皮,催促道:“請吧。”

沈不予慢慢走過去,兩個撐傘的和尚見他上前,反倒把墓碑前的蒲團挪開了。

“不得墊蒲團,不得撐傘,彎腰時以天靈蓋磕地,保持兩秒。子孫需以肉身之苦誠心為沈老先生的下一世擋災化煞。”

謝以瑤有些看不下去了,小聲道:“哪有這樣的......做做樣子不行嗎?”

沈極川沒有回話,而是專心地盯着墓碑前放下傘的青年。

沈不予臉上沒什麽表情,佯似順從地一點一點彎下膝蓋跪在滿是青苔的黑泥上,造價昂貴的西裝褲立馬淪落成一塊肮髒的布料。

愈大的雨勢很快打濕了他的背部和發頂。

他俯下身,鼻間彌漫着潮濕的土腥味,細白的手指也陷進污泥裏,扣挖出十個淺洞來。

敏心大師敲響木魚,急促如雨點的敲擊聲推着沈不予彎下脊椎,額頭重重磕在墓碑下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過去二十幾年沈家視他如下水道裏的老鼠,此時卻要讓他替沈岱擋災化煞,實在是可笑。

埋首前的那一刻,沈不予看到了很多一閃而過的景象。

第一跪,是面無表情的沈岳。

第二跪,是褚淼上揚的嘴角和兩指間鮮豔如滴血般的圓潤佛珠。

第三跪,消失了許久的沈極夜站在一邊,居高臨上地看着他,好似在看腳底下的一只蝼蟻。

最後一次磕上石臺,敏心大師高聲道:“沈老先生已駕鶴西程,請諸位随我在心底默念往生經為老先生送行——”

“今世因果已散,化一身貪癡嗔念,彼諸惡相皆消滅......”

沈不予擡起頭,遺像上的沈岱似乎也在低頭看着他,已逝之人面無表情地看盡仍在這一世掙紮的他低伏的醜态。

“命終之人,往生淨土,以福德之力,徑生十方,無願不得。”

沈不予眼底一片陰鸷,擡起頭正對上沈岱的雙眼,跟着往生經緩聲做了一個口型:

“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此生福禍化塵,皆為另世機緣。”

作者有話說:

往生經的內容一半是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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