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時光

第27章:時光

十七歲那年冬天某日,葉姬星和林司墨去電視臺辦公室打印《姹紫嫣紅開遍》劇本定稿。

剛打印出來的紙張是溫熱的,其上端正的鉛字帶着油墨香氣。葉姬星哼着歌,将劇本一份份理正,交給林司墨裝訂起來。

直到林司墨擡頭:“看,姬星。”他說,“下雪了。”

是那年的初雪,從紛飛曼舞到盛大紛揚,不過頃刻間的時間。

那天周五,葉姬星心情很好,臨近春節,她昨日接了病情好轉的楚淩珍回家,後者說今天要給她做拔絲蘋果。

葉姬星午休時同林司墨去市場買蘋果,恰好看見楚淩珍喜歡的麗格海棠。

“要買一盆嗎?”林司墨問。

葉姬星搖搖頭,眼角眉梢還帶着笑意:“明天我帶媽媽來買。”

下午圍讀時葉姬星忍不住先吃了一個蘋果,冰涼的甜蜜的汁水像一個誘人的夢。

那天下課離開時,好像所有人都察覺她的愉悅,她已經很久沒這麽高興,樂眉都忍不住撲過來抱她:“周一見,姬星!”

葉姬星拍拍她的背,笑道:“周一見。”

她戴着耳機坐上回村的公交車,耳機中随機放着他們之前唱的音樂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歌曲,蘿歲随口唱的中文版demo,聲音如此婉轉輕柔。

“愛一個女兒,小小蛋白石,雙眸似星,肌膚似水。”

“愛一個女兒,敏銳的女孩,上帝的恩賜,魔鬼的禮物。”

“愛一個女兒,我的生命,我的骨血,數十年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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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姬星的心被燎燒,悲傷和被愛的溫柔包裹她。

她打開手機,找到家裏攝像頭的軟件,想看一下楚淩珍在做什麽。她想輕聲呼喚她,如楚淩珍呼喚她那樣。

随後她看見吊在燈下的纖薄身影,在時間中安靜地靜止。

“當我死期來臨,她會肩負全部悲傷。”

“無論何時何地,當這一刻來臨,那顆沉重的心為愛而哭。”

二十五歲的葉姬星從睡夢中的尖叫中驚醒,她下意識尋找溫熱的那團柔軟,結果懷裏空空如也。

睡了一夜的被窩好像仍舊寒冷,如一口再也暖和不起來的料峭枯井。

這樣的情形最近其實常常出現,爪爪經常偷偷跑去林司墨房間,找她失蹤多年的“爸爸”,有時還會跑到院子裏面去看錦鯉。

不過直播間的觀衆會告訴葉姬星它在哪裏。

但最近《玫瑰獎賞》第一期已經播出,直播裏也湧進了許多新觀衆,連帶着讨厭葉姬星的人也多了起來。

她在混淆視聽的信息面前跑了許久,清晨的低血糖讓她有些頭暈。

看着葉姬星蒼白的臉色,看直播的觀衆終于看不過去,截圖發給官方說:“後半夜跑到男一男二房間了。”

葉姬星收到這條本應讓她松一口氣的消息,她在沙發上休息了幾分鐘,猶豫片刻後,還是打電話給了林司墨。

“喂,姬星?”電話那頭的聲音微啞,明顯剛被鬧醒,帶有些許疑惑和些許愉悅,聽見葉姬星聲音中掩蓋不住的緊張後才清醒了些。

“爪爪?”他看了眼微敞的門扉,不由蹙眉,“不在我這。”

“別着急。”他起身披上外套,“我和你一起找。”

葉姬星曾經弄丢過爪爪一次,當時她剛上大二,但需要前往外省拍戲。

爪爪是個認人不認地的小貓咪,只要熟悉的人在身邊,它幾乎不會産生應激反應。所以葉姬星便把她帶到了拍攝地。

演員需要适應角色,住宿環境不太好,院落中随處可見老鼠藥,葉姬星只好給她在城裏訂了一家酒店。

聞不到熟悉味道的爪爪坐立難安,最後終于在第三天夜裏開了門離家出走,葉姬星沒想到它能聰明到酒店的門都能打開,得到酒店的消息後從劇組連忙趕回,空洞洞的房間讓人茫然無措。

通過監控确定爪爪跑出去了之後,葉姬星在外面找了許久。直到半天後收到酒店的消息,說貓已經被人送回來了。

那時的葉姬星失而複得,又是拍攝很忙的半大孩子,并沒在尋找這位“不肯留名的好心人”身上花費太多心思。

如今她和林司墨并肩找貓,在焦慮不安的間隙中驟然靈光一現:“當年……是你幫我把爪爪找回來的嗎?”

林司墨微微一頓,終于點頭應了聲。

“你那時候不應該在上學?”葉姬星皺了皺眉。

“在休春假,我本來就在那裏。”院中的溫度低些,林司墨伸手想給她系上外衣扣子,但最終只是指了指,“住你們劇組旁邊的酒店。”

他知道主演不住酒店,偶爾在外面散步,便能聽見風從劇組人員那裏送來姬星的名字。

他大學時其實經常回國,因為那個國家沒有絲毫葉姬星的痕跡,他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在葉姬星所在的城市亂轉,或是猜到她會去看哪場戲,在二三樓座位上看着她的背影發兩三個小時呆。

找爪爪其實沒費什麽勁,他不願被葉姬星看見,所以花錢找了人幫忙,但爪爪頂開咖啡店的門找到他,如以前那樣蹭他的褲腿。

“我聽前臺說爪爪很喜歡那個送她回來的人。”葉姬星慢慢系上扣子,對爪爪的憂慮讓她沒心思計較林司墨的行為,她好似多年前那樣不知所措地亂找,目光看見院落中那棵開始盛放的梨花樹。

“或許它一直很想你吧。”她輕聲說。

林司墨輕輕搖頭:“我認為它是覺得你太寂寞了。”

爪爪每一次找到他,其實并不是安靜地在他懷裏休息,即便如今已經如此疲憊,她仍舊賣力地扯着他的褲腿衣角,希望他回到另一個主人身邊。

《青鳥》之中的貓是個“反派”,她悄悄阻攔兩個小主人尋找“青鳥”。他們曾因此猶豫過要不要養貓,但他們的貓是個溫柔聰慧的好女孩,她愛着他們。

葉姬星聽着他的話出神,眼前的事物在她眼眶中模糊。

當年爪爪其實許多種更好的未來,它喜歡熱鬧和人類,電視臺希望留下她,林司墨也承諾照顧她。但葉姬星太怕寂寞了,她要緊握住些什麽,好像如此才能在這世間繼續活着。

她困不住人,所以只好困住一只溫順柔軟的貓。

這只貓性格開朗,柔軟黏人,愛吃蝦和贻貝,會抓蟲子,很少生病,偶爾會說夢話,會在門口玄關上等人。

十餘年的時間,她帶給姬星的安慰很多,煩悶很少。

她如今“安睡”在梨花樹下,清晨的露水打濕她,又為其佩戴鮮花。

葉姬星怔然地看着她,直到林司墨攬過她的肩膀,她才眨了下眼睛,眼淚從眼眶滾落而下。

爪爪是只溫柔的貓咪,她的死亡和楚淩珍不同,是緩慢而帶有征兆的。

所以葉姬星很安靜,不像當年那樣歇斯底裏。

但卻又很相像,當抱着她時,能感受到那溫暖柔軟的身體已然冰冷僵硬。

所以她哭,仿佛被推上一輛時間的列車,因無法回頭而絕望萬分。

當年的葉姬星沒能崩潰太長時間。

她回家前打電話給了村裏人,四方鄰友聚在那個房子裏,在她跌跌撞撞回家前已經将楚淩珍解了下來,随後看着那個好像永遠光鮮的女孩如瘋子般摔倒、大叫、號啕。

他們或真或假地寬慰,拉開她綿軟的身體,認真地告誡:“別哭了,你是淩珍唯一的親人,你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所以十七歲的葉姬星喉嚨哽咽着聯系殡儀,手指顫抖着為其穿戴壽衣,雙腿戰栗着置挂白布,淚眼蒙眬地告慰來人。

她那時無知又茫然,在人群中伶仃空洞地轉了許久,如睡夢般無知無覺。

直到周末那天前去派出所銷戶。兩天時間讓她好像忽然間形銷骨立起來,沒有人能看出她是電視上那個漂亮驕傲的葉姬星。負責的女警看着她蒼白稚嫩的面孔,在例行的“節哀”後,塞給她一顆蘋果。

“我們姬星這麽愛吃蘋果,一定一輩子都平平安安。”楚淩珍常常這樣說。

葉姬星握着那個蘋果走出派出所,大雪吞掉四周的聲音,她仰起頭想看一看太陽,鋪天蓋地柔軟的雪傾撲下來,将她壓進好似無止境的蒼茫絕望中去。

在眼皮壓下來前,她看見林司墨驚慌失措的那張面孔。

林司墨從未經歷過那麽惶然的瞬間,懷裏的女孩慘白冰冷,像是座快要化掉的雪雕。他抱着她沖進不遠處的醫院,全身只有雙腿和臂膀在盡忠職守,他的耳際轟鳴,神思混亂,頭痛欲裂。

當時懷裏的葉姬星成為他的夢魇。

他總是被此折磨,醒來時仍舊痛苦難當。為此他像是一頭不會思考的野獸那樣,對自己的疼痛茫然無知又焦躁不安。

只有當回到電視臺,看着葉姬星平淡的面孔和剪短的發,同樂眉他們相同的悲傷愛憐才會取代這份焦躁的痛苦。

那時蘿歲在給葉姬星的紙條上寫王爾德的詩句:“我将你的哀傷也視作我的哀傷,這樣你在承受痛苦時也會有個依靠。”

林司墨好像是他們中的一員,用真摯的情意分擔她的痛楚。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熊熊燃燒的焦躁,在誠摯的友情之外蔓延,那份屬于愛情的醜陋在燃燒他。

如今他緊緊抱着葉姬星,這份夢魇好像卷土重來,好似他渾身的神經末梢都在戰栗,敏銳地感知葉姬星的顫動、溫度、眼淚和哽在喉間的哀鳴。

“司墨,司墨……”葉姬星用力攥着他的衣服,埋在他頸間嗚咽。

“我在。”林司墨聽不清她囫囵的話語,只能緊緊按着她的頭,不斷重複地告知她,“我在,我在。”

“司墨,”她終于說,“我想回去……”

林司墨一怔,随後連忙問:“嗯,想回哪裏?”

說完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從楚淩珍死後,葉姬星再也沒有“家”,她像是漂泊的浮萍那樣走走停停,她能想回哪裏呢?

“我想回到以前……”她終于號啕起來,像是一個痛苦稚嫩的孩子那樣,“為什麽回不去!為什麽……”

回到以前,回到十五歲之前,這個世界還沒對她顯露殘忍的真相。

她在學校還擁有朋友,可以并肩去食堂吃飯。在電視臺擁有快樂,爪爪會跳到課桌上蹭她的下巴。

葉攏江會開車送她上學,楚淩珍種植的鮮花四季常春。她不害怕別人的碎語閑評、目光冷箭。她喜歡“葉”這個姓氏,喜歡媽媽給她取的名字。

她是這世界上最驕傲的一只飛鳥,雨水寒霜打不濕她的翅膀,家是她休憩躲避的地方。

為什麽不能回到以前,時光為什麽對世人如此殘忍,自顧自奔馳着時光的列車,後面的車軌連在記憶裏都模糊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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