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怒吼

怒吼

例行公事般的婚禮儀式終于走完,大廳又亮起了大燈,一道道菜挨個端上桌,陳小楠早就餓得肚子叽哇叫了,埋頭就是一頓猛吃。

專注吃飯,是她用來避免被動社交的最好方式。

一桌半生不熟的客人們,總愛聊點天兒,陳小楠自己雖不參與,但擋不住聊着聊着,話題難免要轉到自己身上。

“小楠,聽說你現在去了方維工作?”一個圓餅臉阿姨笑眯眯發問。

她停下手中的筷子,朝阿姨點頭笑:“是啊。”

桌上的衆人一聽,立刻紛紛驚呼,做捧場狀:“哎呦,方維啊,那可是大公司,小楠好厲害哦。”雖然桌上的人對互聯網企業沒什麽概念,但方維的大名家喻戶曉,難免惹人豔羨。

袁奶奶又拍拍吳畏,“巧了,跟我們小畏是同事呀。”

大家又紛紛驚訝地看過去,吳畏忙解釋,“是嗎?可能不在一個部門吧,之前也沒見過。”畢竟這麽大一個公司,不認識很正常。他似乎知道陳小楠不想他暴露領導身份,便随口扯個謊搪塞過去。

陳小楠朝他笑笑,在別人看來是不熟的同事間互相打招呼,可只兩個人懂,她這是在向他表示謝意。

“那趕緊加個聯系方式,都是同事呀。”有人感嘆起來,“你們這些年輕人厲害,一個個有本事得很。”

大家忙點頭附和。這本也就是客客氣氣的場面話,可偏有人要潑冷水。

“厲害什麽厲害?那也就是名頭說出去唬人,我們家陳小楠,只是挂靠到方維的外包戶。”王校長一句話,瞬間把陳小楠說的血色盡失。

丢人。她下意識又埋頭去撥弄碗裏的菜。本來聽着阿姨的誇贊,她心裏還美滋滋了一下,雖然知道自己只是個沒轉正的外包人員,但人嘛,多少有點虛榮心,你不說出去、不拆穿,誰知道這裏頭的講究?不還是叫外人覺出她厲害來了嗎?

可王校長偏偏不,她就是要揭穿,就是要拆臺。仿佛只要是她對陳小楠不滿意了,連帶得一點虛假的面子都不給,這種時候非但不幫着維護她,反而恨不能叫所有人都知道她陳小楠有多沒出息。

“什麽是外包戶啊?”圓餅臉阿姨發問了。

桌上都是在學校或事業單位待了一輩子的人,對于這些企業的說法并不很熟悉。

陳小楠鐵着臉戳飯,就聽旁邊響起王校長陰陽的解釋聲:“就不是正式員工的意思。”說完怕她們不理解,還要一句補充:“就好比你們單位那種沒有編制的臨時工。”

“哦!”圓餅臉阿姨恍然大悟,“那我懂了。”

說起臨時工,她當然明白,就是單位裏面那種臨時找來的小年輕,要福利沒福利,要發展沒發展,好事從來輪不着,什麽苦活累活卻一點沒少幹。說白了,聽起來就有點像是純純大冤種。

再看向低着脖子的陳小楠,阿姨目光中的贊賞意味明顯淡去了,眼神又飄到吳畏身上,想要确認一下他的含金量,但又不方便再開口。

若人家不是正式員工吧,問出來叫他尴尬;若人家是正式員工吧,說出來叫陳小楠尴尬。反正不開口就是了,這點情商,圓餅臉阿姨自認為還是有的。

可她不願問,有的是人想問。陳小楠覺得王校長不是沒情商,只是從來不用在自己身上罷了。

“小畏在方維是做什麽呀?”不等人家回答,她又繼續笑眯眯道:“你這麽優秀,職位肯定不低了。”

吳畏瞧着陳小楠黑黑的腦勺頂,心中暗笑,卻道不妙:這姑娘,怕是回去就要在消消樂裏狠狠消滅自己一通了。

“也沒什麽,都是給老板做事,說出去再好聽,也無非就是打工人。”他避重就輕。

就是,都是打工人,無非就是比自己高級一點罷了。陳小楠順着他的杆子往下爬,自我寬慰着。

這段關于工作的談話,本可以就此翻篇了,可王校長偏還要來感嘆:“你外婆和你媽媽有福氣呀,生出個這麽優秀的孩子。”

這話說出來,多少都有點暗戳戳打陳小楠臉了。意思是她沒福氣呗?生出來的女兒不優秀呗?王校長總是這樣,每次情知比不過人家,就轉頭非要在陳小楠身上踩上幾腳,仿佛這樣就可以把她在教育上的失敗摘開,再對着別人指着陳小楠道:你看,我怎麽就生出了這麽個沒出息的女兒?

如此,好叫人家一起感嘆陳小楠的胚子差,而忽略了去質疑她作為校長在教育上的無能。

光是這幾句話,就叫吳畏感覺出壓迫窒息,她甚至還不是自己媽。若是同這樣的母親朝夕相處……難怪陳小楠會是這種性子,畏首畏尾、價值感低、自信心弱。被打擊慣了的孩子,就是這樣的。

“不會啊。”他笑,一笑起來的時候,不再冷冰,有種燦爛的少年氣,“阿姨也很有福氣,有這麽乖巧貼心的女兒陪在身邊,多好。我外婆就最羨慕了,總是埋怨我跑去那麽遠的地方,一年到頭人都看不到,這養了跟白養一樣。”

衆人呵呵笑幾聲。沒想到留洋回來的人,說起話來還挺接地氣,這下子到不讓人覺得他那麽難以接近了,也讓那些羨慕他有出息的人覺出兒女繞膝的好,心裏也平衡了很多。

袁奶奶笑着拍拍他,眼裏有無奈,更多的是驕傲。看看,他這孫子多會說話,可不是那光會讀書的呆子。

落在王校長眼裏,她非但沒有給陳小楠接住這個臺階,心裏反是更不平衡了。看看,她這女兒不僅不會讀書,連話都說不過人家,這下被襯托得,只知道在一邊漲紅着臉吃菜的陳小楠,簡直像個無用的呆瓜。

吳畏看着對面的陳小楠,她圓圓的小腦袋似乎埋得更低了。

“哎。”王校長嘆氣:“要是我們家小楠,有你一半優秀就好了,我也能省不少心,不像現在,拿着她沒辦法。幹啥啥不行……”

王校長數落的陳小楠的話頭一旦開啓,就從嘴裏接連吐出,猶如巧克力般絲滑,畢竟這都是她重複了無數遍的說辭。

吳畏只覺瞠目結舌。

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母親會如此公然地數落自己女兒,像是連一點體面都不懂得給她留。而陳小楠竟然也死死閉着嘴,一點反抗的動靜都不敢有,像個被女巫施了法的木偶娃娃。

“她當時找那個工作也是,我就說,你去個外包公司有什麽意思?讓去考個編吧,好歹是個穩定的工作,偏不……”王校長還在如癡如醉說着,将老師過剩的表達欲這一職業病發揮得淋漓盡致,桌上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從一個話密的老師嘴裏奪過話語權,只是默默聽着。

“汪!”

一聲狗吠,打斷了王校長的滔滔不絕。她低頭皺眉,那只讨厭的大白狗正瞪着一雙黑溜溜的狗眼珠子,龇牙咧嘴,露出一尖尖的犬齒,憤恨地看過來。

她想起上次被它把菜潑在身上的不悅經歷,現在又是這樣,一個小畜生,不知道憑着什麽就敢跟自己橫眉豎目的。王校長又來了火氣,沖着陳小楠道:“你看看,上次就叫你把這狗送走,一點也不聽話。男朋友也不去找,整天就知道抱個狗……”

“啪!”陳小楠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清脆響亮,隔壁桌有人望了幾眼過來。

桌上一時安靜如雞。

大家都感覺到空氣中的緊張氛圍,有種大戰在即的硝煙味。

陳小楠擡起頭,她終于久違地露出臉來,眼角憋得泛紅,嘴繃成一條直線,微微抽搐着。她似在隐忍着什麽,又或是隐忍許久了,終于沒法兒再忍下去了。

“是……我是沒出息……是沒用……”她聲音有點抖,眼神仍舊不敢直視王校長,只是沒有焦點地放在桌上,根本也不敢去看周圍人的目光,尤其是對面還坐着他。她眉毛一壓,眼神裏有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可是我沒用,真的就只是我的原因嗎?”

她這問話不算太有氣勢,但王校長還是一下子愣住了。

陳小楠竟然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她竟然還敢反問自己了?她反了?!

一桌子的人也都是屏息凝神,有點尴尬,又有點吃瓜的激動,目不錯珠地盯着母女兩個。

“你總是喜歡拿我跟別人比,總是喜歡拿我跟吳畏比。”

莫名奇妙被點名的吳畏:“……”

“是!我是處處不如人家,我是這不行那不行。可我還想要拿你跟別人家媽媽比呢!”說到這裏,她忽然拔高了聲音,響得隔壁桌都聽到了動靜。

她手握着拳頭,肩膀都開始抖,嘴裏的話卻說越說越順暢:“我還氣呢,氣你怎麽樣樣都比不過吳畏媽媽!我學習成績差,比不過人家,那是因為你的基因就不如吳畏媽媽!是你的DNA沒有人家那樣好的基因片段遺傳給我!我性格也不如人家,是因為你不如吳畏媽媽那麽會教育孩子!從小打到,你就愛處處打擊我,我很少聽到你的表揚,無論我有多麽認真、多麽努力,你從來都還是覺得我做得不夠好,我永遠達不到你的期待……”說到這裏,她終于忍不住抽噎起來。

“可是你知道嗎……吳畏高二的時候想要在肩膀上紋身,她媽媽都會笑着誇他挑的紋身圖案好看……”

衆人不由自主、不約而同地,瞟了一眼吳畏的肩膀。

連袁奶奶也皺了皺眉。這孩子,還幹過這事兒。果然,誰都會有叛逆的時候。

再次躺槍的吳畏:“……”

早知道她今天會拿出來在這裏說,當初就不跟她講這個故事了。

“反正,我不如人家有出息,不是我不行,是你不行!不是我比不過人家,是你比不過人家媽媽!你的基因比不過人家媽媽!你的教育也比不過人家媽媽!”她聲音又忍不住大了起來:“我都沒有埋怨過你,為什麽就不能像人家媽媽一樣那麽優秀?你憑什麽總是埋怨我,不如人家孩子優秀?!”

她勢如破竹的聲音在圓桌上炸響,餘音繞梁,震撼人心。

久久,都沒有人發話。

王校長聽得臉色發青,嘴唇都發着抖。

“陳小楠……你……”好半天,她只能艱難地發出這四個音節。她一時說不出反駁的話,因為陳小楠剛剛的話裏面,确實叫她一時半會兒找不出反駁的點。教了一輩子語文的王校長,一下子被氣得發暈,話都組織不出來。她只是死死盯着陳小楠,想揚起手打她,卻發現連胳膊都被她的話卸了力氣。

也許她說得對,自己真的是個失敗的母親。

只是要強了一輩子的王校長,從來都不肯承認這一點。

“小楠,趕緊跟你媽媽道歉。”桌上,終于有外人出來當和事佬了。那阿姨皺着眉,擺出語重心長的長輩姿态,“你媽媽養你這麽大不容易,你這樣氣她,實在是太不懂事了……”

“我不懂事?!”陳小楠前所未有的激動,直接打斷她的話,什麽禮貌也顧上不上了,唰地推開椅子起身,“我不懂事?”她說着,眼眶已經泛出了淚花,一眨,淚水竟是止不住地掉。

“從小到大……我總是忍氣吞聲……”她哽咽着,聲音是那樣委屈:“我怕媽媽會生氣,我怕別人會生氣……我只顧着想別人開不開心,卻總是忘了自己開不開心……我還不懂事?說我不懂事……?”她說着,淚如雨下般,淌過了下巴,有幾滴甚至砸到了桌上。

“嘤嘤嘤……”桌下響起了米團細弱的□□,它知道主人現在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它頭拼命貼着她的腿,依賴地蹭啊蹭。它只是想讓主人感受到,無論什麽時候,它都在她身邊。

陳小楠被米團柔軟的白毛毛一撫,心裏委屈愈盛。“阿姨……”她啞着嗓子,朝那個說她不懂事的阿姨開口:“我說了我媽媽幾句,你就說我不懂事……那我媽媽剛剛數落了我這麽久……這麽久……為什麽你從來都不說她不懂事?!”

她幾乎是吼着出來的。連腳下的米團都被她吓得抖了抖。

婚宴上許多人都循聲望來,新郎新娘正一路敬酒過來,就在隔壁的隔壁桌,也呆愣地看過來。那神情,仿佛是擔心有人在他們婚宴砸場子了。

陳小楠自覺對新人愧疚,害怕攪擾了他們,擡起袖子抹抹眼淚,轉頭朝大門外跑去。

“陳小楠!”吳畏連忙起身,和米團并排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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