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026/木雲木夕

姜錦年跑進了知柏院,猛然看見少年裹着狐裘披風歪在柏樹下的躺椅上曬太陽。

石桌上燒着一個風爐,溫着一壺茶,茶香從壺嘴裏汩汩溢出,往天上飄,消散在風裏。

少年臉上蓋着一本藍皮書,是一本兵書。

他看起來睡着了。

姜錦年腳步一頓,擡手示意瓊鴉、雪鷗噤聲,打開食盒,捧出蓋盅,悄聲吩咐倆人去廚房要兩碗香米飯來。

兩個小丫頭領命而去。

姜錦年做賊一般,腳步極輕地往前挪,她以為自己不會把人吵醒,但少年早就醒了,且聽出了來人是她。

顧戬之沒動,只是外耳動了動。

他聽見小丫頭把蓋盅輕輕放到了桌上,又吸着氣把爐子上的茶壺拎了下來。

茶壺上的提手上纏有防燙的麻繩,姜錦年以為不燙,誰知她小人兒手嫩,一碰上便覺滾燙,手指要被燙熟了,忍不住發出了吸氣聲,又怕吵醒顧戬之,生生憋住,眼睛蓄了一包淚,卻還咬着牙盡量不發出聲響,将茶壺放在桌面上。

顧戬之掀開了放在臉上的書,坐起身,低喝一聲:“快放下!”

姜錦年打了個抖,見人都醒了,再也忍耐不住,手一松,只聽嘭的一聲,裝着滾燙茶水的紫砂壺跌落在桌,飛濺出一灘杏色液體。

姜錦年疼得直吸氣,雙手捏住耳垂,眼眶裏閃爍着晶瑩的淚花,就是不敢哭。

怕二郎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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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戬之掃了一眼桌上的青花瓷蓋盅,深吸一口氣,喚了聲:“良圖——”

良圖正在整理二郎的書房,聞言趕緊奔了出來,見七姑娘也在,眸光一亮,正要見禮,卻聽二郎吩咐他去拿治燙傷的藥膏來。

良圖一怔,見七姑娘那樣兒,便知是七姑娘燙到了手,他答應着,腳底生風般跑回房去拿藥。

姜錦年見二郎并沒有罵她,揪着的心落了下去,努力睜着一雙被淚花糊住的眼睛,扯出一個笑來,“二哥哥,你吃了麽?我給你帶了好吃的。嗯,阿娘做的野蕨菜,還有,我們今兒捉了一只肥嘟嘟的竹鼠,可好吃了。”

“菜冷了,就不香了,我想熱一熱,才好吃呢。二哥哥,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我。”

少年抿唇,捏緊手指,冷聲:“沒人擔心你!”

有點兇。

姜錦年原本也不委屈,只是聽到這句話,心還是被針刺了一下,有一點點疼,疼得她眼眶裏的眼淚憋不住就湧了出來。

她這是在幹嘛呢?

二郎的心是真狠啊,一點兒人氣兒都沒有。

姜錦年哼聲道:“也沒人要你的擔心!”說着扭過身子,用手背抹掉自己臉上的眼淚。

越抹越多,手背都不夠用了,她才想起小布袋裏有帕子,低頭去扯。

少年眸光閃動,雙手握拳,似在竭力控制着什麽。

良圖快步出來,見狀,心碎成八塊,暗暗瞪了自家二郎一眼,忙哄道:“藥來了。塗上藥就好了,七姑娘乖,甭哭了,哭花了臉,就不美了呢。咱們七姑娘可是府上最美的小娘子呢。”

甭管七姑娘有多聰明,在良圖眼裏,她也只是一個才滿三周歲的小孩兒呢。

姜錦年扯出手帕,一碰到手指頭就疼得直吸氣。聽見良圖的話,簡直是哭笑不得,她用手掌心夾住帕子,遞給良圖:“你幫我擦擦臉。”

良圖正要伸手去接,卻不知二郎如何瞬間過來了,搶過了繡折枝紅梅的手帕,彎下腰,捏帕子的手卻頓了頓。

一股子清冷的藥香味盈入鼻端,姜錦年透着霧蒙蒙的淚花,看着顧戬之,有些愣怔。

錦帕落在臉上,輕輕揩幹臉上的濕痕。

少年漆黑的鳳眸落在小丫頭玉雪可愛的臉上,手指的動作很輕,少年的唇瓣卻抿成一條直線。

姜錦年用力眨眼睛,把礙事的眼淚擠出去,擠出去的淚珠子還沒有掉下去,便被帕子擦幹了。

良圖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蹲在地上,半晌沒有起身。

顧戬之拿過良圖手裏的青色小瓷盒,沖姜錦年丢下兩個字:“過來。”爾後便轉身,披風的下擺旋起一個弧度,他人已重新在躺椅邊坐下。

姜錦年眨着紅紅的眼睛,邁着小短腿跟了過去,她仰頭看一眼顧戬之,悶聲道:“二哥哥,疼。”

少年的眉頭皺起來,擰開瓷盒蓋,挖了一指腹的白色藥膏,拉過小丫頭的手腕,“別亂動。”

他的聲線清潤冷淡,姜錦年卻覺出了一點淺淺的溫度。

藥膏清涼沁骨,姜錦年小小的指頭顫了顫,還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啊,冰!”

顧戬之瞥一眼小丫頭笑出的酒窩,睫毛輕閃,眉峰仍舊擰着,不吭聲。

姜錦年一邊塗藥,一邊小嘴叭叭的,吩咐良圖把瓷盅放到爐子上去。

良圖自然照辦,嘴上也苦口婆心地勸道:“七姑娘,下回您可千萬不敢自己動手,這種雜活兒,交給我們下人來就行了。您是千金小姐,萬一傷着燙着了,不說三爺三奶奶心疼,要打罵我們做奴才的不盡心,便是奴才也覺得不好受吶。”

姜錦年嗯了聲,藥已經塗好了,指尖冰冰涼涼,指腹仍舊發紅,她也沒說謝。

她還生着氣呢。

炭火炙烤出食物的霸道香氣,良圖咽了咽口水,他笑嘻嘻問裏面是什麽好吃的,姜錦年答了。

良圖又把七姑娘從頭到腳誇了一通。

他是真心實意的,府上那麽多的公子小姐,就只有三房的七姑娘記着他家二郎,就連大房的二娘和三郎都沒給二郎送過吃食。

瓊鴉和雪鷗提着食盒回來了。

“竈上的米飯才蒸好,我們就盛了兩碗來,還熱乎着呢。”瓊鴉笑嘻嘻打開食盒,端出米飯,碗筷。

顧戬之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個字,既沒說吃,也沒說不吃。

良圖最是知道自家二郎不是個貪圖口腹之欲的人,他唯獨只貪吃一樣,便是鲥魚。

這還是因為聽先大太太鄒夫人的陪嫁婆子說,先大太太老家在金陵,喜歡吃鲥魚的緣故。

良圖不敢勸,怕起了反效果,只好巴巴地看着姜錦年。

姜錦年嘟了嘟嘴,面頰鼓起來,想了想,決定不和這個注定短命的未來戰神計較,她掐着小奶音勸道:“二哥哥,你嘗嘗,要趁熱吃,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顧戬之眸光湧動,只不吭聲。

姜錦年小眉頭皺起來,哼了聲道:“二哥哥,那我走了。”

又對良圖道:“二哥哥不吃,你吃。好吃的。”說着又咽了咽口水。

良圖大喜,忙一路殷勤送姜錦年出了院門,這才搓着手回去準備享用美食,誰知一擡頭,竟看到自家二郎正姿态優雅地大快朵頤呢。

良圖:“……”

良圖又一想,二郎近來食欲不佳,想必吃不了幾口就放下了,自己還可以吃點二郎剩下的,也成。

可是他等啊等,等來的卻是二郎把所有的飯和菜都吃了個精光,真是連一根蕨菜也沒給他剩啊。

良圖欲哭無淚。

他捂着心口敢怒不敢言,恨恨地想,二郎變了。

清明過後,日子一天天熱起來,府裏上下穿的衣裳越來越輕薄,姜錦年也長高了些許。

這日散學後,姜錦年帶着倆丫頭從擎松院出來,又遇上了錢婆子。

錢婆子顯然掐着時辰在院門口等了許久了,她湊上來行禮問好,又邀請姜錦年去她家吃青團。

“姑娘,下人院就在前邊不遠,我家裏也有孫子孫女,只比姑娘略大一兩歲。還請姑娘賞面兒,去我家略坐坐,嘗嘗我做的青團,可好吃啦。我放了多多的紅豆餡兒和糖霜,艾草都是掐的頭茬的嫩芽兒,保管不辱沒了姑娘的身份。”

說着就要上前來拉,被瓊鴉和雪鷗擋在前面,又有幾分忌憚。

姜錦年眨了眨眼睛,不明白錢婆子為何幾次三番地找自己,便想跟去看看。

但她多留了個心眼,只帶瓊鴉去,卻叫雪鷗回薰風院去告知文氏一聲。

于是姜錦年便跟着錢婆子到了下人院。

下人院住了七八戶人家,袁貴家的也住在這兒,她見姜錦年過來,忙迎上來問安,就要請她去自家喝杯茶,卻被錢婆子攔住了。

錢婆子賠笑道:“我說袁媽媽,你雖是三奶奶跟前的紅人,但七姑娘今兒可是我老婆子的嬌客,你可不興跟我搶。我家裏蒸籠上還蒸着熱乎的青團呢。走,七姑娘,這邊請,我家在這邊。”

袁貴家的似是有些詫異,看了姜錦年一眼,見她沒吭聲,便讓到一旁,狐疑地看着錢婆子等人走了。

穿過月洞門,走不遠,便到了錢婆子家。

東邊兩間小小的房屋,門前搭了個竈棚,竈上正蒸着蒸屜,冒着白煙。

竈膛邊上坐着個梳雙丫髻的小女孩,瘦瘦小小的,約摸五六歲。

錢婆子高聲喚道:“大丫,遠哥兒,家裏來貴客了,快來見過七姑娘。”

燒火的大丫忙丢了燒火棍,站起身,局促地捏着打了補丁的衣袖,行了個不甚規範的萬福禮,怯生生道:“七姑娘好。”

姜錦年笑嘻嘻應道:“大丫也好。”

大丫眸光一亮,似是沒料到七姑娘這麽好說話,往常她也見過大房和四房的小姐們的,她們從不正眼瞧她,仿佛她是什麽髒東西一般。

錢婆子進屋,把遠哥兒拎了出來,壓着他的腦袋,讓他給姜錦年問安。

遠哥兒傻乎乎的,只會翻着白眼,看着姜錦年憨笑,嘴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說着一些旁人聽不懂的話。

“你、你來呀!”遠哥兒捏着手指,試圖跟姜錦年聊天,又指着錢婆子喊娘,“娘,娘……”

姜錦年愣了愣,她看着癡傻的遠哥兒,登時便明白了錢婆子拉自己來是何意,莫非她以為自己可以幫助遠哥兒變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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