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伏黑惠(5)

伏黑惠(5)

暑假後的新學期,小學四年級的伏黑惠和姐姐津美紀作為轉校生開始在京都的學校就讀。入學不久後,班主任在講臺的桌子前與他進行了一場談話。此刻其他同學都已經回家了,只有兩個人的教室顯得格外空曠。

“伏黑是從琦玉縣搬過來的,京都的生活适應了嗎?烤鳗魚的時候大概還是習慣先蒸熟吧。”

“在家吃一般是直接拿來烤。”

“是嗎,那就是已經變成地道的關西人喽……上周的數學和國文小測你做得都不錯。不過,老師還是覺得你身上有一些不足。”

見伏黑惠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班主任故作爽朗地讪笑幾聲,排放污水似的排放着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和寒暄:“性格獨立不是壞事,但是如果遇到了困難,不講出來別人可沒法明白哦。傾聽學生的煩惱本來就是老師的職責,所以你完全可以更加坦率一點。”

“我沒有遇到困難,也沒有煩惱。”

他實話實說,然而班主任卻始終不信。

“你不想說的話不說也沒關系,那可以讓老師了解一下你在家的情況嗎?我看了你的入學申請,親屬一欄只填了父親,姓氏和伏黑的不一樣呢。緊急聯系人又是不一樣的名字——禪院……是開學典禮那天送你和姐姐來的那位嗎?”

“現在照顧津美紀和我的是爸爸的堂妹,因為自己不方便所以拜托了認識的人收養我們。”伏黑惠說,“沒什麽特別值得講的。”

班主任臉上的表情讓他覺得必須得編撰些悲慘的事情才行,否則就會被當做在逞強。真讨厭,他只是想要一個能夠獨處和念書的地方,可是無論在那裏,大人都覺得津美紀和他是可憐孩子而特別關照他們。明明每天過着平常的日子,卻總覺得像是辜負了這些人的期待。

津美紀似乎也是這樣想的。

“雖然知道他們是好意,只是摔了跤去保健室要枚創可貼都會被小心翼翼地問話,确實有點誇張了。”晚飯的洋芋炖牛肉還沒好,津美紀便剝了個橘子遞給已經抱怨了三遍好餓怎麽還不開飯的直哉。“直哉姐,如果未來考慮結婚的事情,要不要幹脆找個脾氣稍微壞一點的男人算了。”

“為什麽?”直哉歪在椅背上一邊擺弄手機一邊問,然後看也不看地用嘴去接津美紀手裏的橘子。

“身邊都是善良的人也夠嗆,需要一個愛刁難人的後爸加入中和下。”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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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笑什麽?”伏黑惠問她。

“我是善良的人,我一高興就笑。”她說。

三年來一如既往,吃過晚飯直哉什麽家務也不做,坐在沙發上旁觀四年級小學生踩在板凳上洗碗,心安理得地等着六年級小學生給自己準備洗澡水。

“也不知道搭把手,到底誰是監護人誰是小孩啊。”她去浴室後伏黑惠和津美紀抱怨道,“只會添麻煩。”

津美紀正在擦拭他洗好的碗筷,聞言笑了笑。“麻煩這種感覺,比起讨厭其實還是偏向喜歡多一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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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黑惠在學前班的最後那一年,已經不怎麽記得長相的生父和繼母相繼人間蒸發。到了第二年夏天,繼母出走前留下的那點錢已經見了底,回家一打開郵箱就是催促繳付水電費的賬單。這樣下去的話,兒童救助中心的福利員應該會找上來吧。就在不知道日子會變得怎麽樣時,一男一女在伏黑惠的放學路上突然叫住了他。

白頭發的男人看着他滿臉嫌棄:“簡直一模一樣嘛。”

将短發染成金色的女性則略顯失望:“也不是很像啊。”

五條悟和禪院直哉就這樣闖入了他的人生。

據禪院直哉說,她是伏黑惠父親老家的堂妹。

“姑媽?”

他不過喚了對方一聲,立刻就被打了頭。

“敢對身穿制服的高中生叫阿姨,你這種小孩新年是拿不到壓歲錢的。”

伏黑惠捂着額頭擡頭問她:“不然該叫什麽?”

“當然是姐姐。”

“我已經有一個老姐了。”

“說得倒也是,那就叫名字吧。”禪院直哉從包裏拿出一個盒子交給他,“以後你的事情就由我來負責了。來,這是見面禮。”

“那津美紀呢?如果能保證津美紀的幸福,我就和你走。”他打開那個木盒,頓時響起了鋼琴曲。“這是什麽?”

“小孩無論養一個還是兩個都差不多。你們要是想留在琦玉也無所謂,反正從東京開車過來就一個小時。”她說,“裏面裝的是你爸爸。”

“老爸?”伏黑惠反應過來了,原來這是骨灰盒。“不需要,這種東西。”

“真的不要?虧我還特意挑了帶八音盒的款式。”

“柴可夫斯基,津美紀會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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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這位新上任的監護人,究竟該怎麽評價她呢?跟之前的爸爸媽媽在不靠譜的程度上旗鼓相當。就算把掃帚塞到這個人手裏,她也只會擺開劍道的起手架勢說:“好吧,就勉為其難陪你玩玩。小惠的武器在哪裏,打算用拖把來對決嗎?”

可是她不僅給錢大方,學校的各種活動也都會參加,從不缺席,從這方面來講禪院直哉幾乎是個合格的家長。到了每周五,她還會帶上姐弟倆去住所附近的公園。

不管怎麽看禪院直哉都不像喜歡小孩的類型,倒不如說應該會把孩子們玩耍時滾落到自己腳邊的球毫不猶豫地踢向反方向;如果親戚非要讓她抱抱剛開始學步的表弟或者侄子,也會被她滿不在乎從膝頭推下去——她給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因此當目擊到鄰居家的男生企圖從後面掀她的迷你裙,伏黑惠在心裏默默替對方哀悼。

你看,兩只手都被擒拿住了吧。完了完了,肯定要吃苦頭了。

沒想到禪院直哉竟掄起那個孩子玩起了大回環。這一招馬上在公園大受歡迎,許多小學生排着隊要跟她玩,津美紀也在其中,由于是家屬,額外獲得了插隊一次的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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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伏黑惠升入三年級,禪院直哉也從學校正式畢業了。經常得回老家處理各種事務,頻繁往返琦玉與京都終究不便,來伏黑家暫住的次數逐漸少了。伏黑惠電話通知她這周四要開家長會,禪院直哉說了句等等,然後聽筒裏便傳來了她用另一部手機撥號的聲音——“喂,喂喂?啊,孩子他爸,這次家長會你去,我沒空。”

于是接下來的那個周四,來學校參加家長會的是五條老師。五條悟比禪院直哉高一屆,據說他畢業後立刻上崗母校教師,所以伏黑惠就叫他五條老師。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伏黑惠始終沒搞明白。能讓五條老師點頭答應做自己和津美紀法律意義上的父親,禪院直哉和他大概不止是單純的同學關系。他們沒在交往,因為津美紀問過禪院直哉現在有沒有男朋友,當時她相當爽快地回答沒有。要說他們是朋友,好像又不太對。去年除夕,伏黑惠與姐姐被這兩個家夥以除夕夜不能讓小孩們獨自在家守歲為由,硬是把他們拉去高專同校生舉辦的忘年會。五條老師和禪院直哉肩膀挨着肩膀湊在包廂的點歌臺前選歌,看起來倒是和睦,但也就僅僅持續了幾分鐘。轉眼間便各自抄起KTV沙發上的鈴鼓和沙錘,邊吵嘴邊互相敲對方的腦袋。

在場的衆人顯然早已習慣了,見此情形一律采取無視策略,只有坐輪椅的大哥哥帶着懷念的表情感嘆了句:“哎,又怎麽了?剛剛不是還好好的麽。”

伏黑惠發覺這一幕分外眼熟。哦哦,學前班上的那對受老師重點關注的雙胞胎兄弟也是這樣的,方才可能還玩得開心,突然就毫無兆頭地互搶玩具,甚至大打出手,這個時候保育員就得趕緊拉開他們進行教育。哥哥不情願地垂頭聽訓,弟弟則委屈得放聲大哭。不過通常到了放學的時候,他們又能親親熱熱地牽着手過馬路了,如果帶隊老師想要給他們換個并排列隊回家的搭檔,他們還會朝老師發脾氣。

真要說起來,五條老師也很奇怪。明明有那種就算端着牛奶路過打翻在他身上衣服卻完全不會濕掉的超能力,仍然要和禪院直哉起沖突。有天早上,準備出門扔垃圾的伏黑惠被矮桌下伸出的兩條腿絆了一跤,原來是昨晚悄無聲息來過夜的禪院直哉。如果有人開門自己肯定會半夜驚醒,搞不明白她是怎麽進來的。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衣服皺巴巴的,頭發在被爐裏睡得亂糟糟,臉色慘白簡直像死人。經過反複确認,倒是還有呼吸,可是怎麽也叫不醒。津美紀問他是不是應該打急救電話,而同樣無措的伏黑惠已經撥通了另一位監護人的電話。

用超能力瞬移過來的五條老師看了一眼就說:“沒事,喝梯子酒喝成這樣的。昨天和灰原他們聚餐了吧。”

“梯子酒?”

“就是一家接一家地喝過去。”

五條老師說着去接了一杯水,走回來潑在禪院直哉臉上。

“……殺了你哦。”

“醒了就起來。”見醉鬼哼哼唧唧沒有半點動身的意思,五條老師幹脆拽着她的腿把她從被爐裏拖出來,像扛超市大米一樣将禪院直哉抗到肩膀上。“回屋再睡,你在這裏躺着很礙事。”

“我要被你硌吐了!”

“知道了知道了。”

五條老師把她放下來,禪院直哉對着廚房水池幹嘔了幾次,沒有吐出東西來,于是對着水龍頭喝了幾口直飲水。

“能自己走嗎?”

“不行,再也不喝了……你扶我一把。”

“每次都這麽說。”

“下次絕對不叫上七海了,根本喝不過他。”

“誰讓你非要和他比。”

伏黑惠覺得這裏沒有自己的事了,就出門去丢垃圾。結果等他回來,這兩個人才拉拉扯扯從廚房走到卧室門口。禪院直哉不知道為什麽哭了,正拼命踩着五條老師的腳。

“都怪你是六眼,否則我才不必這麽辛苦還要學什麽狗屁看賬!”

五條老師跟着嚷起來:“很痛啊,你是哥斯拉嗎?左腳都要被你踩骨折了!”

這下好了,她換了一邊開始踩他的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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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津美紀說想要住在離直哉姐近一些的地方,禪院直哉便在京都的上京區買了公寓。搬家當天她走不開身,差遣了從血緣來講算是伏黑惠堂叔的人開車來接他們過去。依照禪院直哉的描述,堂叔甚一是名留着長發,臉上有道十字刀疤的大和男兒。堂叔把他們在上京區放下驅車離開後,津美紀喃喃說原本以為要見到真人版緋村劍心了,沒想到來的會是電視劇裏的組織二把手呀。

不知不覺,搬來京都已經一年了。這個暑假的作業其中一項是寫動植物觀察日記,伏黑惠決定觀察獨角仙。

不靠譜的大人就算住得近了也不會突然變得靠譜。本來約好了盂蘭盆節這天晚上要在公寓一起吃素面和荻餅,到了快吃飯的時候禪院直哉卻打電話來說來不了了,理由是今天的月相不夠吉利,不适合出門。

“荻餅都蒸好了,怎麽能用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

“小孩子別管那麽多,你讓津美紀來聽電話。”

伏黑惠把聽筒轉交給姐姐,走到獨角仙的飼養箱前打開蓋子。

“嗯,明白了。當然沒問題。”津美紀對着電話那頭說。

她們在說什麽呢?伏黑惠揭開包裝紙,用勺子挖了果凍送進嘴裏,豎起耳朵聽客廳那頭的聲音,聽不見禪院直哉到底說了什麽。直到等着開飯的獨角仙們貼着箱壁站起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想用這種果凍來喂獨角仙。

挂了電話後津美紀告訴他,禪院直哉的父親被診斷出胃癌,雖然是良性腫瘤,還是需要進行切胃手術,她家裏正為要不要保險起見先立遺囑鬧得不可開交。

“為什麽只告訴津美紀,對我就只說月相不好?”次日早上見到禪院直哉,他沒忍住第一句話便質問道。

“因為津美紀比較靠得住。”那家夥一進門就打開冰箱翻找起來,“一起床就開車過來,我快餓死了。”

“連碗都不會洗的人有什麽資格說我靠不住。”

“津美紀會做飯,陪我逛街,替我拆螃蟹。哪裏像小惠,只要買個洗碗機就能取代了。”伏黑惠剛撇了撇嘴,就被那家夥捏住了嘴巴。“咦,這個東西噘那麽高倒是派得上用場,拿來挂車鑰匙肯定好使。”

“既然我沒有用,為什麽當初要來找我?”待她松手,已經思索三年的疑慮就這麽問出了口。就因為老爸?難道在關西地區堂兄妹是非常親近的關系嗎?

在她眼中看到的自己是否只是伏黑甚爾的兒子,是繼承到了十種影法術的未來術士……還是派不上用場,只有嘴巴能挂車鑰匙的小惠?不管答案是什麽都沒關系。

姐姐,姐姐,姐姐……我能為你做什麽,請告訴我吧。

“我想要你喜歡我。”直哉輕描淡寫地答道,轉身從餐具櫃裏取了勺子舀甜點吃。“這個果凍味道不錯,哪家買的?包裝上的标牌好像沒見過啊。”

“該不會是從左邊最上面一排拿的吧。”

“怎麽了?”

“這個不是給人吃的。”

“不是給人吃的?”

“是喂獨角仙的。”

“飼料……難不成我在吃獨角仙的飼料?”

“是的。”

“比人吃的果凍好吃多了,真的假的。”

“吃了會拉肚子的。”

“這麽厲害啊。”

禪院直哉念叨着“厲害厲害”,又從冰箱拿出好幾個果凍出來。

“不是和你講了會拉肚子麽……”

“我不吃了,拿去給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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