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4)

我話說到一半音低了下去,心中不由得一凜,若陳昂駒将手機落在家裏,那他又如何在進門前給我打電話?

“什麽?”陳昂駒顯然沒聽清楚。

“我說,你老婆昨天晚上揪住我耳朵的時候,我就覺得她不一般。”我道。

“那是。”陳昂駒滿意地道,眉眼一挑,又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哈,反正這路也長。”

“我老婆前段時間接了個案子,益州那邊的山裏,有女大學生在爬山過程中忽然失蹤,我心裏想這不跟幼清的情況一毛一樣麽,我就多長了個心眼。可這案子我老婆接得早,再加上我們夫妻倆有約定,各接各案,不互相透露案子,所以一直等我老婆從益州回來,我才隐約知道有那麽一回事。”陳昂駒道。

“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問。

“就是一個特別喜歡獨自旅行的女大學生,她膽子特別大,山上到點天黑,游客都走光了,她偏不走,一個人留在山裏安營紮寨。結果睡到半夜,發覺自己的帳篷被一群男人給圍住了。女孩兒心裏知道大事不妙,沒有反抗,跟着那群男人乖乖上了面包車。”

“又是一個被拐的女大學生?”我道。

“不是,你太沒創意了”陳昂駒擺擺手,道:“那群男人也是來旅游的,晚上開夜車,發覺山路邊有光亮,幾個大男人好奇,于是就上山查看了。他們帶着妹子下山,車裏一路無話。女大學生心裏雖然害怕,但沒有丢失理智,說還是找間住店吧,在野外也不方便。那一車男人的興致都被吊起來了,他們很快出山進了縣城,在一家小酒樓停了下來,打算買點酒助興。女大學生瞅準時機,哐當一下從面包車裏跳下來,擡手就把酒樓門口放着的招財貓給砸了,順帶着把收銀臺裏的東西全往地上一掃。酒樓老板一見來了個挑事兒的,也不含糊,叫了廚房裏的幫廚拿了幾把菜刀就吼上了,押着女大學生不許她走。那幾個男人也是慫貨,怕惹事,就全跳上面包車走了。”陳昂駒道。

“所以女大學生得救了?”我問。

“如果事情有那麽簡單就好了”陳昂駒道,“找我老婆來辦事兒的,是酒樓的老板。老板跟我老婆說,那段時間店裏生意不太好,女大學生覺得自己砸了店裏的東西,理應賠償,奈何身無長物,便把自己押在酒樓裏幫廚。她受過文化教育,會寫字會上網,也不嬌氣,所以跟酒樓裏的人相處得特別好,時間長了,大家都不想女大學生走。”

“所以她就留了下來?”

“對。她在益州留了下來,認認真真地幫着老板開店做生意,酒樓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老板心就浮了,想一口氣開家酒店,就跟自己江浙一帶的朋友合夥了近千萬,在省城開了張。可酒店開了沒多久,經營不善,老板自己卷了細軟跑回丈母娘家躲了起來。讨債的人上門發覺老板跑了,就把管事的女大學給押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女大學生還活着嗎?”

“還活着”,陳昂駒瞟了我一眼,看向車窗外,“但,跟死了沒區別。”

“你繼續講。”我道。

“那老板後來自己也想通了,覺得就這麽躲一輩子也沒什麽意思,想去自首,恰巧公安局的人來了,收走了他手上剩下的十多萬塊錢,把他幾處房産和車都拍賣了,店面也全都轉讓了,這樣七湊八湊,還是還不上當初跟朋友借的錢。這時,他身邊親人散盡,只有女大學生跟着他。”陳昂駒道。

“所以他又打起了女大學生的主意,對不對?”我道。

陳昂駒點點頭。

“讓她去做皮肉生意?”我問。

“你真聰明。”陳昂駒接着道,“女大學生受過教育,皮相又好,做了差不多一年時間,自己手底下又多了十幾個女大學生,她很快就幫老板把債都還上了,還給自己買了輛奧迪,過了三五年又買了房,和老板兩個人住在一起。老板跟我老婆說,女大學生看行情很厲害,買股票一買一個準,看盤的本事,沒誰了。”

“我這麽聽下來,我覺得這故事挺圓滿的呀,哪有什麽蹊跷。”我道。

“你先聽我說完。”陳昂駒道:“老板本來也覺得自己苦盡甘來,終于有了安穩的日子,想拉女大學生去扯證,可女大學生死活不同意,兩個人就這麽僵着,老板想要個孩子,可沒女人,他一大男人怎麽生?老板思前想後,覺得必須把女大學生給辦了,于是趁她睡着的時候,偷偷摸進了女大學生的卧室,想要一親芳澤,誰知——”

“白馬寺到了,開門請小心,下車請走好,白馬寺到了。”車內的擴音喇叭打斷了陳昂駒的說話聲,我三步并作兩步跳下了公交車,陳昂駒跟在我身後,幫我扛着包。

“你接着說。”我道。

陳昂駒快走幾步跟上我,道:“老板推門進去的時候,卧室裏亮着光。那女大學生一個人坐在鏡子,拿梳子梳着自己長長的頭發,慢慢編成一股辮子。老板當時心裏很感慨,覺得從她在自己的酒樓幫廚到兩個人在省城買下房子,一路大風大雨都這麽過來了,剛要把手放在她肩上,就聽見她說你有沒有聽見一種聲音,老板問什麽聲音,她說就是晃繩子的聲音,老板說沒有啊我什麽也沒聽見。”

“然後那女大學生就指着卧室的天花板,說,你看,那兒吊了一個人,我每天晚上都聽着他晃繩子的聲音入睡,咯吱,咯吱,咯吱——”

我倒吸一口冷氣,“卧槽,那老板還不得被吓死。”

“是啊,所以就找我老婆來辦事兒來了麽。”陳昂駒道。

“但這案子跟幼清的案子完全不一樣,雖然開頭都是女大學生失蹤,但你老婆辦的案頂多就是個兇宅案,沒什麽可稀奇的。”我道。

“我發覺你怎麽就這麽嫌棄我呢,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別看你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兇宅案不稀奇,那你給我講個稀奇案子聽聽。”陳昂駒道。

“好啊,我給你講個玳瑁案子。”我道。

☆、玳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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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還在的時候,我家裏養過一只玳瑁貓。玳瑁這個詞聽起來挺高貴,其實就是五花的意思,我家那只貓,是黑黃兩色的花貓,它耳大而提,精力旺盛。

當時我媽還是個小姑娘,沒有嫁人,家裏祖祖輩輩都是文化人,住在兆安路的老房子裏。我媽大學剛畢業,分配到本城的出版社工作,每天下班就蹬個自行車從三俠門洞一路騎回家。我媽聽覺特別靈敏,每次過三俠門洞一條弄堂的時候,都會聽見點聲音,好像有人在小區圍牆的頂上走路,時不時還掉下些防賊的玻璃碎屑來。有天晚上,我媽剛蹬過那條弄堂,嘩啦一聲,半面圍牆倒了,我媽折回去一看,碎磚瓦上趴着一只貓。那貓的前腳掌全是血,我媽看着可憐,就帶回家養。我外公脾氣爆,最厭有毛的東西,我媽還沒進門,就被我外公給轟出去了。我媽沒辦法,只得從出版社要了個大紙箱子,挖了兩個洞,給貓當窩,放在大門外,給它養傷、塗膏藥。

貓是喜歡幹淨的動物,每天早上都用唾液給自己洗臉舔毛。我媽那只玳瑁貓,因為身上一塊黑,一塊黃,看着兇相,小區裏的人沒少嫌棄它。我媽有天回家,忽然發覺門口的紙箱子不見了,心中一驚,猜想我外公把貓扔了。果不其然,我外公走了三條街,又把貓送回了三俠門洞,放生了。

我媽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蹬車去三俠門洞找貓,可那兒啥也沒有。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外公給我媽單位打電話,說貓回來了,現在就在屋外。也是奇了,我外公住的小區是當時少有的裝電梯的小區,平常外公家的消防樓梯門都鎖着,那貓要上來,必須坐電梯。

我外公也迷信,怕犯忌諱,跟我媽說要不把貓養在家裏吧,我媽自然高興地不得了。于是,那玳瑁貓在我家一住就是好多年,直到我出生,它還住在我家裏。

聽我外公說,我媽跟我爸談戀愛,我爸還沒拖鞋進門,玳瑁貓就朝我爸呲牙咧嘴,兇得很。平常我媽走哪兒,貓就跟到哪兒,但我媽結婚嫁人那一星期,我媽連個貓影都沒見着。後來鄰居跟我媽講,說你家那只貓在我家陽臺蹲了七天七夜,給肉腸也不吃,就喝一點水,每天就對着月亮呲牙咧嘴,貓嘴巴張得老大,等你們家放完鞭炮熱鬧完,它又一溜煙往你家門口蹿了。

我媽嫁人了以後就要住到我爸家裏去,她臨走的時候,什麽也沒帶走,只把玳瑁貓給抱去了。我媽懷孕,婆家說養貓對肚裏的孩子不好,想把貓送走,但我媽不聽勸,硬要留它在身邊,結果我出生以後,肺炎哮喘治不好,把我奶奶給氣得,都說是貓的緣故。

我爹媽還沒結婚前,我奶奶特意找了個相面的要相一相我媽,那相面的說我媽眼睛細長藏神,是貴眼,人中分明,體力好能生養,這才同意了我爹的婚事。結果沒想到媳婦嫁過來,是個硬脾氣,婆媳倆沒少鬥法,把我奶奶氣得半死。我奶奶在我媽那裏尋不着錯處,就把氣往我媽帶來的貓身上撒。一會說要給它剪毛,一會說要給它洗澡,非把它折騰到病死不可。

我媽光照顧我還來不及,帶着我到處問醫求藥,回到家卻發覺我奶奶拿着雞毛撣子在打那貓,也氣得發瘋。玳瑁貓被我奶奶用冷水洗了澡,拉了肚子在我奶奶的床上,我媽自知理虧,只得裝模作樣拍了下玳瑁的腦袋,說你怎麽這麽不聽話。

那玳瑁刮了我媽一眼,雙腿一蹬,就往屋外蹿了出去。這一去,我媽三年沒見着它。小區裏的人說,經常看見那貓在居民樓的樓道裏撺掇,搞大了小區附近所有小母貓的肚子,大半夜蹲在樓頂看月亮,呲牙咧嘴,一看就是大半夜。

有天我媽中秋節夜班回家,眼角瞄到樓頂上的玳瑁,激動地喊了一聲:“咪咪!”玳瑁聞聲,扭頭看了我媽一眼,把我媽吓了一跳,覺得那根本不是貓的眼神。那貓順着小區居民樓的水管,跐溜一下就竄到我媽腳邊,親昵地叫着。那貓把臉貼着我媽的腿,在我媽兩腳間來回穿梭畫八字,我媽說她當時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特別害怕,覺得很詭異。剛好我爸下樓倒垃圾,我媽趕忙喊了一聲,再回頭,那貓就不見了。

第二天天亮,我爸出來晨練,發現家門口進門毯上躺着一只死老鼠和一塊臘肉。我爸爸把老鼠扔了,臘肉卻不敢用,擔心是塗了老鼠藥喂野貓的誘餌。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家門口隔三差五就有些死老鼠和臘肉,我爸都悄沒聲息地處理掉了,直到有天我媽大掃除,清理到進門毯的時候,發覺毯子下面壓了好幾張青色的百元大鈔,我爸才把話說了出來。

我媽雖然心裏感動,但也沒有多說什麽。她去長青寺找我小奶奶,把事情原委說了,我小奶奶說這是動物的福報,不必記挂在心上。我媽雖然嘴上沒說,但心裏卻想把玳瑁接回家裏住,畢竟是養了好幾年的東西。我爸知道我媽的心思,雖然很不喜歡玳瑁,但到底還是在樓頂趴了兩夜,把玳瑁給逮回來了。

當時我奶奶身體已不大好,躺床上很多天沒法進食,玳瑁回家那天,我奶奶忽然身體就變好了,不光能下床走路,甚至還能坐起來跟我們一家吃飯,把我爸高興得不得了。夜半,我媽口渴,家裏的涼白開都被喝完了,我媽耐不住口渴,就想下樓到小區門口的茶水鋪偷口茶喝。她走到一半,回身看自己住的那幢居民樓,發覺樓頂飄着一件又長又大的白衣服,我媽剛睡醒,人有點渾,也沒在意,先去了茶水鋪喝茶,等喝完往回走的時候,發覺樓頂那件白衣服還在,迎着風飄阿飄的,我媽揉揉眼睛,心裏很詫異,心想誰家曬衣服曬到樓頂去了。

第二天中午,她就接到我爸電話,說我奶奶去了。

我媽心裏一咯噔,敢情昨天夜裏看見的不是白衣服,而是白無常往來陽間探路,等着黑無常來索命了。

我奶奶去了,我爸心中苦悶,心想昨天玳瑁剛到家,第二天自己母親就去世了,就把氣撒到玳瑁頭上,拎着玳瑁的頸項,忿怒地道:“這貓留不得。”

我媽自然不肯,我爸紅了一雙眼,道:“有它就沒我。”

我媽就笑了,“你媽去世,你跟一只貓較什麽勁!”

我爸氣不打一處來,說話也跟刀子一般不留情面:“我知道你城裏人,不喜歡我媽,嫌棄我媽是農村人,但我媽已經死了,你這點心願都不能滿足我嗎?就當我是跟這只貓過不去,又怎麽樣了!”

我媽本來就是個硬脾氣,從來只有世人給她讓道,哪裏有我爸對她頤神氣指的份,“你媽去世跟我的貓什麽關系也沒有,你別借題發揮。”

我爸被喪母之痛壓得喘不過氣,也懶得跟我媽計較,沒再做聲,但他倆關于這貓的梁子也就這麽結下了。每次吵架,雙方都要把貓的事情拿出來炒一遍冷飯。

我長到四五歲的時候,我爸在外地出差的火車上,遇見了一個和尚,那和尚說我爸家裏養了不幹淨的東西,要我爸小心。我爸自己就是做投機倒把诓人生意的,對這些玄佛之類的牛鬼蛇神從來不信,那和尚要給我爸串珠,我爸也不肯收,結果剛下火車就聽說我媽被一輛卡車撞了,在人民醫院急診搶救。

等我爸趕過去,我媽抓着我爸的手,只說了一句照顧好小囡和咪咪,就撒手人寰。我爸回到家,看見那玳瑁耷拉着腦袋趴在我腿上,對那貓說了句:“這下你滿意了。”

從此以後,我爹帶着一人一貓,把投機倒把的生意發揚光大,就沒有他賣不出的東西,收不回來的高利貸。別人都說我爸運勢好,有貴人相助,其實就是平了苦厄而已。

陳昂駒聽我說完,眉頭緊緊皺着,良久才道:“那貓現在還活着嗎?”

“半年前死了,所以我又養了一只狗。”我道,“它是自然老死的,沒有什麽痛苦。”

陳昂駒搖搖頭,表情嚴肅的說:“這貓根本沒有死,今天聽你這麽一說,把我之前心裏對你的疑惑全解開了。這貓是個妖物,你從小跟着它一起長大,所以才遭了那麽多的罪。”

“我覺得它不會害我吧?”我道。

“世人總相信鬼魂福報的說法,覺得自己做了好事,對鬼有了恩情,那鬼就是對你好,不會來害你,還會幫你謀財,說到底,都是貪念作祟。”

☆、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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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車下客的地點在山腳,距離山腰的白馬寺尚有一段距離。我和陳昂駒上山的時間正好趕上觀音生辰,大清早,上山的隊伍已從白馬寺寺門排到山腳。我仰頭望着綿延而上的人潮,不禁噓唏:“不愧中古世代古剎,香客如流水。”

陳昂駒笑道:“你是沒見過大年初一燒頭香的盛況,上山的隊伍從除夕夜裏八點一直排到淩晨四點,黑漆漆的山林裏人影瞳瞳,我第一次見,還以為百鬼夜行了。”

我聞言,不禁捧腹大笑:“我這個不懂行的都知道,百鬼夜行只有通靈之人才能見,道行淺的一般只有被鬼怪近身的份。”

“可不是,那時我剛學探位,手裏拿着松枝,整天神神叨叨的,在林子裏看到緩行入山的香客,還以為自己有了通靈的本事,高興得不得了。”

我哈哈大笑,道:“陳昂駒,你太好笑了。”

陳昂駒摸摸腦袋,有些羞赧得說:“凡事太鑽牛角尖,容易掉進陰溝裏去,我剛學本事的時候,做的蠢事數不勝數,有空和你講。”

“白鹿山原名百祿山,白鹿山和三清山交界的地方是傳說中三界的交界處。”陳昂駒岔開話題,道:“每逢鬼節,我都會起大清早,去那交界處聽聽塵曲。有時候聽得多了,便覺得這世間,萬事無常,旦夕禍福頃刻之間,人在其間身不由己。”

“雲旗大師和我講過三界,可我不怎麽相信,你說這世上,真的有三界嗎?”我問道。

“我還沒有去過其它兩界,我自然無法準确回答你。”陳昂駒道,“但是我知道,白馬寺的元集大師去過。”

“哦?他怎麽去的?”我問。

陳昂駒從山路邊撿了一根木棍子,遞到我手裏,道:“昨天夜裏山上下了雨,地上濕滑,你拄着棍子,好走一些。”

“你聽說過絹花的故事嗎?”他又道。

我搖搖頭。

“你看每年都有數萬游客上白馬寺祈福,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帶着願望,有的人還不止一個願望,這些個願望層層疊疊,靠着燃香和燃紙遞到上頭,浩瀚如煙,佛祖忙着打坐還來不及,哪有功夫聽全面。”陳昂駒說着,彎腰從山路石階邊采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拿到我面前,“有些香客有權有勢,身份高貴,自然不希望自己的願望被其他人給掩蓋了去,所以寺廟裏的人就想了一個辦法,做了一種特殊的絹花。凡是用絹花許願的,沒有一個不靈驗。”

“絹花?聽起來像是紙做的花?”我道。

陳昂駒點點頭,“可以這麽說,但是做絹花的紙不是普通的紙,做絹花的紙細膩光滑,印有紅符,撒着金粉,背面鍍一層錫。大部分的絹花紙是黃色的,特級的絹花紙是白色的,就像我現在手裏拿着的小白花這樣的顏色。”

“絹花紙可以買到嗎?貴嗎?”我又問。

陳昂駒冷不丁地看了我一眼,稍走快了幾步,越過我,淡淡道:“絹花紙買不到,只能現做,元集大師以前是遠近聞名的絹花匠,只有他能做出真正的絹花紙。”

“什麽是真正的絹花紙?”我覺得陳昂駒越解釋,我越迷糊。

陳昂駒沒有解釋,只顧一個人悶頭往前走,我只能快走進步,趕緊跟上他。

“小姑娘,請問去白馬寺是這個方向嗎?”一個包着頭巾的老妪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她的皮膚姜黃,面上全是褶皺,一雙手枯槁如樹根。

“是的,我們也要上山,老人家您不認識路,可以——”我正要接着說下去,只見陳昂駒忽然回身,一聲不吭抓住我的手腕就将我猛地往前帶。

“你幹什麽?”我蹙眉問道。

“我來的路上是怎麽跟你說的?你全忘啦?”陳昂駒也蹙着眉,厲聲質問我,“我不是告訴你了,手不要伸得太長,你知道你這些禍事都是怎麽惹起來的嗎?全是你自己作的。”

“陳昂駒,我幫老人家指個路,我哪裏做錯了?你家裏沒有老人嗎?老人家需要幫助的時候,年輕人不該趕緊幫忙嗎?你說我手伸得長,那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做人不能這麽自私。”我被陳昂駒氣得眉毛都歪了,憋了一肚子火。

“你說我沒有良心——”陳昂駒拿食指狠狠戳在自己的胸口,“那我這些天又是幫你燒大蒜,又是領你上山,我是為了什麽?我吃飽了撐的嗎?你說誰沒事給我一口氣來五十三個電話,又是誰淩晨收到你短信就急急忙忙趕來了?”

我被陳昂駒诘問得沒轍,只能撇過頭,不說話。一旁的老妪看看我,又看看陳昂駒,道:“小年輕,大清早的,都消消火氣。”

陳昂駒拿他那細得不能再細的丹鳳眼斜睨了一眼老妪,冷哼道:“老人家,上山就這麽一條路,您沿着這條路一直往上,不消半小時就能到白馬寺的正門。您若沒事的話,自個兒上山吧,別在這兒跟我們杵着了。”

陳昂駒的口氣是我從未聽過的傲慢和無禮,我又驚又怒,竟不知如何反應。老妪忽然湊近我,揪住我的雙臂就賴倒在地,大喊起來:“閨女啊,你為什麽不肯跟俺回家——”

老妪的聲音并不尖銳,但在清晨的山林裏卻格外醒目,她聲嘶力竭地喊着:“閨女呀,我可算找着你了,這個男人騙你財騙你色,你怎麽還是跟着他?閨女啊,快跟娘回家吧!”

我被老妪拉着右臂,使勁想要甩開,卻發覺已經來不及了,什麽地方都不缺看熱鬧的人,加之上山禮佛的香客中老年人居多,一時間周圍指指點點、低頭私語說得頭頭是道的人便多了起來。

我望向陳昂駒,他抱臂胸前,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眼睛裏寫滿了六個字——‘讓你不肯聽我’。

“既然你說我是你女兒,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嗎?你知道我是幾幾年出生的嗎?”我将手抵在老妪的肩膀上,企圖松開她的鉗制。我昂頭對周圍的人群道:“這位老人家我真的不認識,也絕對不可能是我的媽媽,她應該是精神失常了。”

“你叫梁九,一九□□年十二月出生。”老妪靜靜道。

我只覺全身冰涼。

周圍的人見着我的表情,一片嘩然。人群中一老頭喊了聲:“孩子,別在外頭丢人了,快跟你媽回家吧。這男人長得又黑又難看,你跟着他圖什麽?”

我一下子急了,大聲辯解道:“你怎麽可能是我媽媽,我媽媽都去世了!”

那老妪一把拉近我,伸手摘下頭巾,緩緩道:“孩子,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仔細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媽媽——”

老妪臉上的皺紋逐漸消失,凹陷的眼眶開始生動,鼻尖的模樣像極了我夢中的樣子,她開始微笑,陽光照在她露出的牙齒上,竟有幾分熟稔。

“小心!”陳昂駒厲聲一喝,只見一枝條罩着我的面門飛馳而來,我不及躲閃,堪堪受了一擊。這一擊,打退了我體內遍生的寒意,視線瞬間清晰。

陳昂駒将我擋在身後,手裏拿着樹枝,對老妪道:“如果你真是她媽媽,那你告訴我她是幾時出生,她家在何方,如果你回答得上來,我就讓她跟你走。”

“她是亥時出生,家在東北方向。”老妪道。

“錯,她是寅時出生。”陳昂駒靜靜道,“你在這山路上盤踞多時,我看你是同行,本不想揭穿你,但就你這點本事,也出來混?”說罷,陳昂駒往前一探,扯開那老妪的腰包,一堆橙黃的絲綢道符掉了出來。

“你若是上山的香客,不該帶供香和火柴麽?”陳昂駒冷冷道,“禮佛的人,帶什麽道符?”

圍觀的人群漸漸冷靜下來,左右瞟着陳昂駒和老妪,偶爾也把眼風掃到我這兒,皆是無聲。陳昂駒什麽也沒說,只顧拉着我,轉身往山路上走。我趕緊跟上他,想跟他說幾句話,但都沒有找到合适的切入口。

約走了半個小時,白馬寺的飛檐從茂密的林間露了出來。

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進如此之大的廟,望着沖天的香火和壁佛,激動地不能自已,和陳昂駒的談話也逐漸輕松起來。

“我們從正門進去。”陳昂駒道。直到他開口,我才意識到,我的右手一直抓着陳昂駒的衣袖。我不着痕跡地松了手,道:“聽說裏面有放生池水法,是嗎?”

“對,你馬上就能看到。”

白馬寺裏香客濟濟,和長青寺的清淨致遠大不相同。白馬寺放生池水法向來是寺內一絕,無數中外游客大清早上山禮佛,多是為了一觀此景。

我們來的時間剛剛好,旻鐘殿內的沉鐘由三位僧人手執粗原木并排撞擊,沉鐘轟鳴,着紅色袈袍的僧人從白馬寺正殿魚貫而出,手裏擎着一串串佛珠,腳踏粗布鞋,繞着放生池開始做水法。

白馬寺的正殿藏在晴聞殿之後,并非與寺門相連,游客需要禮佛晴聞殿後,方可進入正殿,即大雄寶殿。白馬寺的大雄寶殿常年修葺,游客只能持香在殿外臺階上禮佛參拜。每逢觀音誕辰、文珠菩薩誕辰等重大節日,大雄寶殿前的紅栅欄才會打開,主持領坐下弟子進殿法事。一般唱經禮佛一個時辰後,弟子們會從大雄寶殿移步至兩殿之間的放生池繼續法事,而主持仍留在大雄寶殿內誦經。

我和陳昂駒隐在游客中間,退居晴聞殿後階的西南方。只見僧人們繞着放生池開始低聲唱經,隊伍中有人持弓弦打擊樂器,随着唱經之聲擊打,一聲又一聲,直敲進我心中去。頃刻之間,兩座放生池內的水法噴湧而出,激烈的水花令之前浮在水面嘆氣的紅鯉和龜鼈四散而去,躲在了兩池之間的橋洞下。白馬寺的放生池內有水面塑像,有趣的是,和長青寺一樣,白馬寺的池內塑像也皆為小仙童,并非什麽大羅神仙。雖然是塑像,但小仙童們着霓裳羽衣,赤足踏着蓮花,頸項間挂金圈,環臂赤朱,頗為生動。小仙童們座下的蓮花佛龛上金光閃閃,全是錢幣。因為水法的一個環節,是游客們往池中投擲許願的錢幣。

僧人們繞着放生池一遍又一遍得唱經,陳昂駒忽然戳了下我的肩膀,道:“你看橋洞下。”我聞言望去,差點驚叫出來——橋洞下的紅鯉和魚鼈竟然也和僧人們一個方向,繞起來圈。漸漸地,大多數游客都發現了橋洞下的秘密,不禁啧啧稱奇。

在其中一位僧人往池內灑下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後,躲在橋洞內的紅鯉魚貫而出,游向水面上的小仙童坐像。緊接着,紅鯉們開始在水面翻騰。大水法的水自上而下貫入池中,池中紅魚躍起翻騰,此魚躍龍門的景致看呆了一幹游客。

就在我們以為大水法快要結束的時候,大雄寶殿內響起了靜靜的鼓聲。鼓聲很沉很緩,每一下,都震得我心中一顫。原本氤氲濕密的蒼穹忽然雲開,一道金光刺破天際直射到大雄寶殿的飛檐上,我這時才注意到,正殿的飛檐上卧着一條藍色的琉璃大龍。藍龍烏珠怒睜,金爪緊緊抓着屋檐,似要将大雄寶殿提至天際去。

由于陽光的緣故,原本陰暗漆黑的大雄寶殿一下子通透起來,窗棱間全是散射的金光,只見一白袍紅裟的僧人雙手緊握紅頭鼓棒,交替擊打着巨大的鼓面,他的袈袍翩飛,衣袖起落間竟有一股這世間舍我其誰的霸氣。

我完全看呆了,以至于身後傳來的人群驚叫聲都沒有将我叫醒。後來陳昂駒跟我說,我們到白馬寺的那天,正好輪着元集大師出關,距離他上一次執棒揮鼓已去六年時間。世間一直有傳言,說元集大師生來聽覺敏銳,與聲有緣,只要元集大師敲起鼓,水中游魚憶起前世,空中飛鳥領悟輪回。當然這些都是傳言而已,展現在游客們眼前的是,元集大師的鼓聲使得原本停滞的水法又重新轉動,水面震動劇烈,無數小水珠自放生池間濺出,四散空中。

陳昂駒伸出掌心,接下一顆水珠,按在自己的額頭,他深吸了一口氣,感嘆道:“究竟要多深厚的修為,才能達到這人鼓合一、縱水自如的境界啊!”

☆、赤鯉

元集大師的鼓聲具有攝人心魄的魔力。它明明從大雄寶殿中發源,卻宛若自青天昊日之上驟然傾瀉下來,猛地砸到聽客頭上,一聲勁過一聲,一聲迫過一聲,仿佛要将平凡人心中所有苦痛隐秘全都砸扯出來,在最烈的太陽下暴曬一番才作罷。它不但令聽客心中泛起最深的漣漪,更令人仿佛遇見了滄海桑田、日月星河。悠遠昂揚的鼓聲蘊含綿力,使我沉浸在連綿的鼓聲中,放下所有防備,甘願随其颠簸擺渡。那些被往日瑣碎遮蓋起來的情緒,此刻全都聚集在了一起。我的心口像是被一個海綿緊緊塞着,郁結回環,燥悶異常,神思已全然不受我的控制,眼前全是母親靜靜的笑靥,耳邊全是她溫柔絮絮的低語。我的眼角漸漸酸痛起來,眼淚如瀉了閘的湖水,順着眼角盡數流下。

我轉頭望了一眼陳昂駒,他也神情凝重,眼角處積滿了似盈非盈的淚水。陳昂駒一手搭住我的肩膀,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現在心真痛啊。”

我的目光從陳昂駒身上移開,望向了放生池。水氣氤氲,放生池內羽衣霓裳的小仙童塑們眉眼全用朱漆和曜石雕琢塗抹,栩栩如生。它們腳踩着蓮花,衣服上的甲珠鱗片随着鼓聲微微顫動。恍惚間,我仿佛見到其中一個仙童的眉眼似乎朝我閃動了一下。我未來得及反應,只聽得水池中的一聲巨響,一條通體金黃、兩筷長的錦鯉自水面下躍起,在空中翻騰一圈又墜入水中。我眼前水花肆意,額頭上全是水珠。雖然魚躍龍門不過幾秒鐘的事,但我事後回想,腦中回旋的畫面竟是那錦鯉烏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仿若故人。

元集大師的鼓聲漸漸消了,游客四散,說話聲又嘈雜起來。我仰頭望向大雄寶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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