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5)
頂飛檐,飛檐上卧着的赤足金飛龍瞪着渾圓的大眼,直望進我的心底去,我又一次流下淚來。
我小的時候常常獨自一人在家,因為害怕,于是很愛哭。大人不在身邊,我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望着樓下繁華的兆安路大街嚎啕大哭。我的眼淚全都滴到小手上,越積越多,喉嚨嚎得直冒煙,也不見有一個人來拍拍我的背,安慰我,告訴我別哭了。後來有一次,陽醫生來看我,他寬厚溫熱的大手将我的小手牢牢攥在手心,盯着我的眼睛,靜靜道:“小九,你不能再這樣哭了。你的眼淚很寶貴,你知道嗎?”那以後,我便再沒有哭過。
白馬寺這一遭,還是我長大後頭一回這樣流淚。元集大師的鼓聲有一種強烈的穿梭能力,雖然已經停了,我的視線還是因為眼淚而一片模糊。恍惚間,我看見那大雄寶殿屋頂的飛檐上坐了一個人影。微風拂過,他的衣衫翩飛。因為背着陽光,我看不清他衣衫的顏色,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見到他腳底的一雙過踝皮鞋和寬大褲管。
日光曬着我的額頭,我不免有些暈,稍稍低頭,再擡眼,飛檐上的人影已不知去向。
陳昂駒散了鼓陣後,在白馬寺的院內四處溜達。我找了一棵大樹,在樹根處攤開報紙,一屁股坐了下來。寺內暑氣夾着香燭燃燒的焰氣,悶得我額頭全是豆汗。我手裏拿着一本經書,強迫自己一行行讀下來。此刻,周圍香客的說話聲均入我耳,我竟也知道了一些小道消息。元集大師此次出關,主要是因為附近山上出了事。具體出了什麽事,各有各的說法。一說是山上一到了夜裏便鬼火遍布,哀嚎四起,很是吓人;一說是山上最近死了人,這案子上頭要求七天之內破案,公安火急火燎查了三四天查不出什麽頭緒,于是死馬當活馬醫,兵走險招,來求求元集大師這位大羅神仙,畢竟元集大師的聽音能力遠近聞名,黑白兩道都知曉。我心想,完了,估計我跟陳昂駒頂多只能和元集大師見一面,說上幾句話,想要求他辦事,怕是不行。公安這事兒能讓元集大師決意出關,想必是極大的事兒,大師不日便會啓程上山,那我和陳昂駒等于白走一趟。
我正想着,沒注意眼前忽然多了一個人。
“小姐,請問這放生池如何放生?”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襯衫,下身穿着一條黑色的闊腳褲,眉眼挺幹淨,手裏捧着一只碩大的烏龜。那龜在他手上緩緩伸縮着四肢,龜背上有被劃傷的痕跡。似乎是察覺到了我對龜背的觀察,那男子将手裏捧着的烏龜拿近自己的胸前,他只是微微轉換角度,可從我的角度卻是再無法看到龜背。不得不說,那男子有一雙漂亮的手,骨節修長,指甲蓋透着淡淡的粉色,纖塵不染。
我站起身,指着放生池,道:“沒有什麽規矩,你将你的龜丢下去就行了。”
我話剛說完,就見靠着放生池的院門那邊奔來一個黑影,黑影手裏提着一件黑色風衣,匆匆忙忙給年輕男子披上,道:“你剛剛出院,要特別小心。”
我愣了愣,秋老虎正盛,所有人都被曬得睜不開眼,哪裏來的冷?
幫年輕男子披衣的是個眉目極為秀美的女子,她一雙手纖長,塗着豆蔻,輕輕為男子拂去風衣上的褶皺。她梳着極整齊的長馬尾,一頭烏發垂落。他們兩個站在香客往來頻繁的寺廟裏,即便不說話,也非常紮眼。
“魏延,我們走吧。”女子拍了拍那男子的背,輕輕道。
我一開始不覺得魏延高,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覺出他的身量。他的眉眼裏藏了東西,我避過頭去,不看他。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道:“姑娘你是一個人來的嗎?你一個人要注意安全。”
凡事極美而妖,我對極美之物向來敬而遠之。我望了他一眼,本欲擡腿便走,卻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道:“既然怕冷,那就多喝點姜茶,多吃點紅棗。”
我說完剛一擡腿,就被魏延身邊的女子叫住:“姑娘——”
“什麽事?”
“可否向姑娘借一件東西?”那女子走上前來,我還未來得及開口,她忽然一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你幹什麽!”我有些怒。
“可否問姑娘要一件東西?”她又問道。
“你想要什麽?”我被她捏得疼,皺着眉目問。
“我想要你的眼淚。”她道。
我此時心中已知攤上大事,一雙眼急急在人群裏尋着陳昂駒的身影。我回頭,只見魏延站在放生池邊的大樹下,身上披着的黑色披風微微搖擺,再往下,是一雙過踝皮鞋,上面雕着熟悉的牛津花紋。他走上前,拉住女子,皺着眉,桃花眼裏藏着一道鋒刃,道:“小福,放開她。我們不着急一時。”
“可是我們尋了那麽久,今次終于尋得,怎麽能就這麽放手!”
我被女子的手緊緊攥着,只覺心口火辣辣得疼,眼角酸脹,怕是馬上就要流淚。
“放開她!”魏延一把将我拉開。他的手觸到我肌膚時,冷得我直打了一個哆嗦。
許是感覺到了我的反應,他立刻松開抓着我的手,道:“對不起,我代她向你道歉。”
我望了魏延一眼。他的眉眼深邃,與我的眼神撞上,竟是一塵不染的鎮定。
我道:“你要多少?”
魏延一聽,立刻從襯衣裱袋裏拿出一枚食指長的小瓷瓶,遞到我面前:“不用很多,半瓶即可。”
我接過魏延遞過來的小瓷瓶,進了寺內的女廁,吸着鼻子,将瓶口抵着眼睑,盛了滿滿一瓶。魏延等在女廁門口,見我出來,連忙迎上來。
“給你。”我道。
他拿過瓶子,顯然是掂出了分量。他給身邊的小福遞了一個眼色。我以為他是要酬謝我,擺手道:“不用錢,舉手之勞而已。”
魏延嘴角輕輕一擡,從小福手裏拿過一張燦金的名片,道:“我的名片而已,若是小姐将來有難辦之事,可以來找我。”
我輕輕一笑,将他遞名片的手擋了回去,道:“我未必會有難辦之事,就算有了難辦之事,也未必會來找你,還是算了。”
“你就不問問我,我拿你的眼淚去做什麽用?”魏延道。
“如果我今天不給你們我的眼淚,你們勢必會在我身邊停留,直到得到你們想要的,那我索性把它給了你們,免去你們的麻煩。至于我眼淚的作用,我問了又如何?我問了,你們就會說嗎?不如不問,免去我的麻煩。”我道。
魏延笑了三聲:“那既然這樣,我就不給名片了。我叫魏延,魏國的魏,延安的延。姑娘給了我珍貴之物,我定然要報答。只是我過兩天就要去美國,走之前肯定也沒有時間當面答謝姑娘你了,敢問姑娘的名字和聯系方式?我讓人到時候将東西給你送過去。”
我在心底哼了一聲:美國美國,怎麽我身邊什麽人都在去美國,有什麽可稀罕的。
我搖頭,朝魏延故作潇灑道:“還是不用了。”
魏延笑了,道:“美國确實沒什麽可稀罕的,只是我家中有事,我必須得去一趟。”
我一驚,擡眼看他。
“你真的不想告訴我你的名字?”魏延輕輕歪頭,看着我道,“梁九。”
我臉瞬間紅得可以,面上幹笑着道:“真不用送我東西,我什麽都不缺。”
魏延點點頭,從自己的皮夾裏拿出一個綁着紅繩的物件,放到我手裏,道:“你最近經常做噩夢吧,戴着這個,就不會了。”
我攤開手心一看,是一條赤玉做的小鯉魚,還沒有指甲蓋大,雕得很精細。我知道今天是攤上大家了,也不敢再推辭,收下紅鯉,道了一聲謝。
“這紅鯉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放水裏養着,你千萬別忘了,不然效力就沒了。”魏延道。
我低頭仔細端詳着手裏的紅鯉,魏延的說話聲淡淡的,在我耳邊盤旋,我聽來總覺得不真實,再一擡眼,魏延和小福已經不見。
陳昂駒大約過了十五分鐘來大樹下找我。他手裏捧着一個盛着冰水的大玻璃杯子,杯子裏的冰塊互相撞擊,讓人聽來便覺得很是清涼。
“你這冰塊哪裏來的?給我喝口。”我道。
陳昂駒轉身護着自己拿玻璃杯的水,道:“不給。”
“算了。”我并沒有什麽心情,坐回大樹下。
“唉,你怎麽了?平常我要是不給你水喝,你還不得跳起來罵死我啊。”陳昂駒彎着腰,眯起眼睛打量我。我撇着嘴,道:“剛才遇到兩個道上的了。”
“啥?啥時候?”陳昂駒急忙道。
“就剛剛你不在的時候。”
“你沒事吧?”陳昂駒道。
“他們問我要我的眼淚。”我道。
“那你給了嗎?”
我點點頭,“那種情況下,都被發現了,能不給嗎?不然被拖走嗎?等着被挖腎還是挖肝?你又不是不知道道上的手段。”
“嗨!行了行了”,陳昂駒走到我身邊,安慰我道:“就一點眼淚,不會有多大的事兒,最不濟就是——”
“就是什麽?”我扭頭,瞪着陳昂駒。
“就是被記下名字,記下方位,拿了你的淚,以後要是出了什麽事兒,都得來找你,不光是剛才那道上的倆人來找你,以後還會有更多人來找你。”陳昂駒道。
我垂下頭,一聲不響。
“平常看你挺厲害的一個人,真遇上事兒了,也是個軟柿子啊。”陳昂駒幸災樂禍道。
“诶?這是什麽?”陳昂駒發現了我攥在手上的紅繩。
“其中一個給我的,說是謝禮。”我道。
陳昂駒從我手裏拿過紅鯉,先是把頭湊近赤玉看了看,然後又放到光線好的地方瞧了瞧,一拍大腿,“我跟你說,你拿着這紅鯉去求見元集大師,他保準見你。”陳昂駒一邊道,一邊将紅鯉交還給我。
“真的?”我心裏面還想着剛才眼淚的事,亂得很。
“你知道你手裏拿着的是什麽嗎?”陳昂駒道。
我搖搖頭,“不知道。”
“是一把鑰匙。”陳昂駒靜靜說。
作者有話要說: 《廟算》已經慢慢恢複更新了,謝謝大家的辛苦等待。
☆、天眼
作者有話要說: 求評論!求評論!!!
“鑰匙?”我疑惑不解。
陳昂駒點點頭,“雖然被人拿了淚絕對不算什麽好事,但能換得這條紅鯉,你也不算虧。這條鯉,你必須放水裏養着,要不然,它會死。死了,就沒用了。”
我一驚,陳昂駒跟魏延說了一樣的話。
陳昂駒沒有理會我的呆愣,繼續說道:“中古世代的時候,有一戶姓衛的人家,這家的家主叫衛洪,本是金陵人氏,在京為官,後做了巡撫,一路下到汴州。衛洪在汴州城裏呆了不足月旬便上書朝廷,說自己身染瘴氣,年歲也大了,恐不能再為朝廷效命。朝廷的批複很快就下來了,讓衛洪在汴州城就地安家,做起了汴州城的父母官。這汴州城雖不大,卻有一面極為毓秀的湖,一條極為寬闊的江。春夏之交,百花吐豔,游人如織,很是迷人。衛洪在朝為官數年,見慣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伛偻的閹人和寸草不生的宮牆,到了晚年終于能守住節操頤養天年,心中很是感慨。這日夜裏,衛洪帶了些家中的幹糧果子和酒水夜舟湖中,誰知家中小厮撐船至湖心時,竟飛起了漫天的雪花。小厮意識到臉面前飄着的是片片飛雪後,慌忙中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撐杆,三兩下便暈了過去。撐杆落進漆黑的水裏并未浮起,載着二人的小舟慢慢在水中打着圈。衛洪心知逃不過這一劫,索性走出船艙,于茫茫湖面大喊一聲:”“若是想要見我,又何須遮遮掩掩!出來!”湖面上的飛雪并沒有因為他的喊聲而停歇,雪花翩翩飛舞,落到衛洪的鼻尖。他聞到了血腥氣,再拿手一摸,昏暗船燈照着的,是一雙粘了殷血的手。衛洪跌倒在船艙內,第二日被人在湖附近的涼亭裏發現。可是,當晚撐船的小厮卻是怎麽也找不回來了。
衛洪和他夫人育有一女,名淺光,小名囡囡。囡囡長到十六歲,和當時文試的榜眼結為連理。那榜眼家中甚為貧困,都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連參加考試都是用的張三李四這樣的草名,聖上得知後,當朝賜姓‘魏’,賜名‘觀’。
衛洪待女兒出嫁後,便辭官退隐後,由女婿魏觀走馬上任。他整日閉門不出,專心在家中煉丹雕玉,尤其是雕玉的手藝,經過幾年的閉關,愈發精進,一口氣雕了好幾座玉佛。魏觀見了,幹脆集汴州之力,在三清山的山腰,面朝大江,建了一座玉佛寺。其中一座玉佛的蓮座被貼了金箔,放在寺內最高的藏經閣內。只要打開藏經閣的窗棂,室內大佛便能坐觀大浪淘沙,拭看衆生平等。江上陽光好的時候,江對岸的百姓偶爾也能觀見藏經閣窗棂掩映下大佛的眉眼。
玉佛寺一建就是十年,快要建成的時候,衛洪已經纏綿病榻數月,命不久矣。聽當時在他身邊侍奉的下人道,衛洪死前嘴裏一直說着胡話,大意就是‘我貪戀紅塵,我願意下輩子做牛做馬,當一匹白馬來報你一世的恩情,所有罪責都在我身上,你切莫跟小的置氣’,衛洪直到死前還在找自己的女婿,要把玉佛寺的名字改為白馬寺,可惜當時魏觀遠在千裏之外的金陵句容。說來也巧,衛洪原是金陵句容人士。衛洪咽氣前,拉着女兒淺光的手,囑咐再三,話還未盡,人已經去了。淺光整理遺物時,在衛洪的練丹房內發現了一盒赤玉錦鯉,皆只拇指大小,百八十個,雕得十分精細。回想父親臨終前的囑托,知這盒赤玉錦鯉等閑之物,立刻送到玉佛寺開光。”
“那些錦鯉本是赤玉做的,誰知道被淺光拿竹簍盛着浸進玉佛寺的放生池裏時,竟全成了活。來年再去時,池裏的好些紅鯉竟全都成了金鯉,對不對?”我道。
“是啊!”陳昂駒有些興奮,“怎麽,你也知道這個典故?”
“我小時候去長青寺找我小奶奶,在廟裏一呆就是一天,她會講很多這樣的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我也是有所耳聞,但并不知道得十分清楚”,我道,“總之一來二去,玉佛寺變成了白馬寺,從中古世代開始,香火不斷。魏家也成了望族,家中子孫出仕無數,鼎盛時期家中十七人同時在朝為官,直到後期在朝鬥中被梁家取代,随後沒落。我說的可對?”我道。
“你說得對,但也不對。雖然後期被梁家取代,但魏家就沒有過沒落的時候,歷代白馬寺的方丈定出自魏家一支,打仗的時候,魏家可沒少捐細軟,解放後更是實業肱骨。只是魏家自從吃了那次虧以後,家訓上的第一條從原先的‘仕心系君國’變成了‘順時、聽天、知命’。
“你怎麽知道魏家那麽多底細?”我問道。
陳昂駒的目光有些飄遠,定定道了一句:“當初帶我入行的那位姑娘,就是魏家人。”
我沉默了一下,只要提起陳昂駒的第一個師父,他臉上的表情一般不好看。
“我沒想到真的有赤玉錦鯉。”陳昂駒嘆了一口氣,仰頭喝光了玻璃杯內的冰水,道:“我以前只當我師父跟我講的都是故事,沒想到真的有。”
“你就那麽确定此紅鯉是那赤鯉?”我并沒有當真的打算,“若是能靠它見到元集大師固然好,但我還是想找個機會把它物歸原主。”
“我确定,我很确定。你看——”陳昂駒從胸前領口裏掏出一根紅繩,拿到我面前,“你看兩條紅繩的編法完全一樣,錦鯉的形态也頗為相似。只不過,我這條是師父給我的,所以玉鯉的性別随她。依我之見,你那條恐怕是男的,這個從尾巴上可以看出來。”
我聽來覺得頗有趣,把玉鯉遞過去,道:“那你拿着吧,剛好你一條,你老婆一條,你以後就戴我這條,這樣也不會混了性別。”
陳昂駒連忙搖頭,把我伸出的手擋了回去,“他人贈你珍貴之物,你怎能那麽随便就再送人,更何況是這玉鯉。”
我笑了,堅持遞給陳昂駒:“你來過我家,你也知道我家裏的樣子。我跟我爹現在是能倒多少倒多少,絕不能再往家裏帶東西了。”
“你這人”,陳昂駒皺着眉頭,拿過玉鯉,一口氣就往我額頭上套,“多大點玩意兒,你戴脖子上不就完了麽,哪兒那麽多廢話!”
我無法,嘆道:“你沒看到我脖子上還挂着鏈子麽。但凡是物件,戴久了用久了,總是會生出感情,到時候想舍都舍不掉了。”
陳昂駒沒有搭理我,轉身往大雄寶殿的方向走,我連忙跟上。白馬寺的大雄寶殿和一般的寺廟不同,門檻上全貼着金箔,門口又拿漆木欄杆隔着,顯然,一般的善男信女是不能進殿參拜的。漆木欄杆有我半人高,一應豎條分間,根本無從入口。我正發着呆,陳昂駒在我面前打了一個響指,我一回神,那厮轉眼就立在漆木欄杆後了。
“你怎麽進去的?!”我大驚。
陳昂駒扯了扯臉皮子,眉毛都沒皺一下,“幹這行這麽多年,怎麽可能這點本事都沒有。手給我!”
我未來得及伸手,只聽見耳邊風聲一陣,再眨眼,已然立在了陳昂駒身邊。
“邪門了!”我低喊了一聲。
“你還沒見過更邪門的呢!”陳昂駒哼了一聲,手往殿內一指,“你看見沒有,那座玉佛臺幾下面的是什麽?”
我順着陳昂駒的視線望去。大雄寶殿的正中坐着一尊玉佛,佛像用蓮座托着,安置于臺幾之上。臺幾用上好的紫檀木雕篆,四腳直觸于地,其間中空。大雄寶殿內的盤香燃得甚旺,臺幾周圍煙霧缭繞,我蹙着眉頭仔細張望,不想竟吓得後背直冒出一身冷汗來。且不說那臺幾下的怪什物,就說那燃香周圍,密密麻麻全擠滿了衣衫褴褛的冤魂鬼怪。它們并沒有什麽具體的形态,乍看只是一團白氣,可當它們發覺你在凝望時,便全都跟說好了似的,裝出極為恐怖的面龐來吓你。
“你瞧臺幾下的那些個,抖得跟篩子似的啊!”陳昂駒嘗試着走近了幾步,我卻緊張得後背竄起涼意,手不由自主得握住了挂在胸前的紅鯉。佛像的臺幾下藏着四個還未能飛升的魂魄,顫抖畏縮在一起。因為他們的人形還未全去,面龐栩栩如活人,并無兩樣。它們身上的衣物嶄新,眼角和嘴唇處都封着臘,清一色入殓時的裝束。陳昂駒看得入迷,甚至還拿手掩着嘴,輕聲道:“喂,你們這是打算去哪裏呀?”
我已體毛倒立,身形僵直,根本沒法正常思考。按老底子的說法,我這樣的情況,屬于開了“天眼”。但凡開了天眼,便再無回轉的可能。從今往後,這陰陽六界,不論死氣活氣,鬼怪妖魖,我全都能看見。
“陳昂駒——”我顫顫巍巍地喊了一聲,帶着哭腔,“我是不是被人開了天眼?為什麽我都能看得見?你對我做了什麽?”
陳昂駒轉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這是為你好,開天眼是遲早的事。”
我一口怒氣蹭得湧上心口,恨不得一拳就朝陳昂駒揮去:“誰讓你開了?誰準你開了?你這麽愛多管閑事,你爹媽知道嗎?”
我一邊罵,一邊挂下淚來:“本來這段時間我已經睡不好了,你又開了我的天眼,我以後還怎麽睡?!”
“不幹了!不幹了!什麽屁事!我回家了!”我一把推開陳昂駒,轉身往殿外跨。
“女施主請留步——”我左腳還未跨出大雄寶殿的門檻,肩膀上突然墊了一絲力道,竟擎住了我的去勢。我回身,只見一披着□□的寺人的攔住我,合手作揖:“女施主既已入殿,便不是一般人;既不是一般人,這來來去去就不能随便。”
“你是誰?”我一口悶氣堵着,語氣頗為不客氣,“我心情不好,要回家。”
“我是元集大師坐下的弟子,廉池。”寺人道,“我見施主胸前所墜之物頗為眼熟,可否摘下借我一看。”
陳昂駒一個大步跨上前來,攬住我的肩膀,右手提着自己胸前的紅鯉,笑眯眯道:“這赤鯉她有,我也有。”
“大師呢?”陳昂駒墊着腳尖,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我剛才還見他在殿內敲鑼打鼓,怎麽一下就不見了?”
“你拿開!”我甩開陳昂駒挂在我肩膀上的手臂,對寺人說:“我們确實有事相求,想見一見元集大師。”
“方丈年紀大了,擊完鼓,人有些疲累,現下正在休息,不方便見客。”廉池道。
“那什麽時候他能休息好?”我問道。
“等用過午齋吧。”廉池道。
“別告訴我用過午飯,你們方丈還要午休。”我不禁道。
廉池面目清秀,一雙丹鳳眼細長,微微淺笑了一下,道:“今天日頭那麽大,方丈勢必需要午憩。”
見我一臉黑相,陳昂駒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施主可否願意跟我來?用過齋飯,等待片刻就可見到方丈了。”廉池說話不緊不慢,是出家人慣常的态度。
“走吧。”我一邊說,一邊把胸前的赤鯉卸下來給廉池。
白馬寺的晨齋飯從清晨四時開始供應,到七點結束;午齋則是從上午九時開始供應,下午一點結束。白馬寺地處偏遠,大部分香客較難趕上晨齋,多吃午齋。我和陳昂駒跟着廉池往白馬寺的食堂走,還沒見着食堂的飛檐,趕着吃齋飯的隊伍已經排起了長龍。越是靠近廚房的地方,人聲越是鼎沸,根本望不見食堂的大門。
廉池走路有些跛,身子總是不自覺地歪向右側。我和陳昂駒見了,只是交換了一下眼神,并未多話。廉池帶着我們抄小路進了食堂的後面,我看見內廳裏放着的一個個半人高的鐵桶,一下子沒了食欲。鐵桶裏裝着一堆鹹菜豆腐、芹菜腐竹之類的素菜,邊上竹筒裏盛着粥、稀飯和米飯。陳昂駒與我喜食肉,捧着廉池遞給我們的飯碗,兩個人興致都不高,但還是裝模作樣地大快朵頤起來。
也不知是素齋确實好吃,還是我上山拜佛消耗體力,碗裏的煎豆腐和鹹菜竟別樣好吃,吃完一碗又問廉池讨了一碗白米飯。這次廉池遞給我的不是白米飯,而是紫米飯。
陳昂駒見了,立刻伸出自己的碗,道:“我也要紫米飯。”
廉池笑着搖了搖頭,道:“這碗紫米飯是特意吩咐的,只能給女施主吃。”
我得意得笑了起來,就着鹹菜三下五除二扒完了飯,覺得肚內仍餓得慌,便又要了一碗。廉池也未多言,換了一只大白碗,又給我盛了一碗紫米飯,還從內堂要了四碟醬瓜、腐乳之類的小菜。
“寺內的菜鮮有油腥,一般的香客都會多吃幾碗米飯。”廉池道。
也不知是飽足後的困意,還是我的心理作用,吃完飯後,我明顯覺得自己的心神定了不少。
廉池将赤鯉歸還于我,道:“女施主的赤鯉是貨真價實的赤鯉。”
“那我的呢?”陳昂駒連忙問道。
“男施主的我現下也不好确定,需師父驗過方能定論。”廉池道。
陳昂駒噘了噘嘴,沒有說話。
我握着赤鯉,竟察覺有些溫熱,複又将它戴在胸前。
“請兩位施主在寺內的客房休息片刻,待日頭不那麽猛了,我領二位去見方丈。”
☆、石猴
白馬寺的客房和長青寺并無二致,皆是竹席竹墊,空調電扇樣樣不缺。我斜躺在客房的竹榻上,架着二郎腿,又拿手枕着後腦勺,兩眼盯着挑高的房梁發呆,很快便打起盹兒來。模糊中,意識被肆意拉扯,腦中浮現起無數光怪陸離的影像,一陣接着一陣朝我襲來。
陳昂駒手裏拿着一把蒲扇,對着我的額頭就是一記猛拍。
“讓你在客房休息,又沒說讓你睡覺。”陳昂駒收了扇子,右手攥着一沓冊子,坐回了自己的榻上。
“你在看什麽?”我問。
“《功名錄》。”
“功名錄?是什麽東西?”我好奇,起身想要湊近瞧瞧,可是肢體尚未清醒,一個趔趄便坐到了地上。
陳昂駒指着我哈哈大笑,道:“《功名錄》說白了,就是來白馬寺歷年的捐贈記錄。你看,這上面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何年、何月、何時、何人,施善幾錢,做何用途。”
我從地上爬起,搶過《功名錄》,嘩嘩翻閱起來。《功名錄》是線訂本,得從後往前翻,上面的字都是拿毛筆寫就,頗為有趣。我翻到日期最近的一個條目,食指觸着紙面,仔細研讀。可惜,并沒有查到印在我心底的那個名字。
“這《功名錄》是一個好東西,如果想要查查這廟的底細,全都得靠它。”陳昂駒又從我手裏拿回了冊子,輕輕摸了摸書皮,道:“好東西喲!”
“你哪裏來的?我怎麽沒見你拿過什麽冊子?”我問。
陳昂駒的眉毛挑了挑,“剛才在大雄寶殿時拿的呀。”
我一愣,陳昂駒與我上廟時身着常服,可進了大雄寶殿後卻已然換上了道袍。只怪我當時的注意力全在開天眼一事上,完全沒有注意他的着裝。如此想來,寬松的道袍,最是方便夾帶私貨。
“你拿了別人正殿裏的東西,怕是不好吧?”我皺着眉,道。
“我會神不知鬼不覺得還回去的”,陳昂駒面上很是得意,悠悠道:“就如同我當初神不知鬼不覺地拿來。”
我坐回自己的竹榻,手不自覺撚起胸前的赤鯉墜子,在陽光下細細觀賞。這赤玉鯉觸手溫和,雕成錦鯉的模樣,魚腹中間團着一簇深紅。湊近瞧了,似乎那團深紅還會流動。
“啪——”
客房的窗棂似是被什麽活物勾住了,只聽得耳邊傳來一陣巨響,窗棂大開,炙熱的暑氣一貫而入。我還未來得及看清面前疾飛而過活物,手上的墜子便已不翼而飛。
再回神,竟是一只紅臉猕猴,眼睛又圓又大,四肢不僅粗而且短,趴坐在客房的八仙桌上,沖着我和陳昂駒龇牙咧嘴。它手上長着尖尖的指甲,一面把玩着我的墜子,一面給自己撓癢。
“還愣着幹嗎,快把你那墜子搶回來呀!”陳昂駒扔了手上的冊子,脫下道袍就要上前。我急忙攔住:“不行,你別動!你一動,它以為你要搶它的寶貝,一口氣把墜子吃下去就完了!”
“我靠這荒郊野外的,哪裏來的猴子,也是活見鬼了!”陳昂駒把道袍從地上撿起來,給自己披上。
客房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些早晨供奉完神佛的供果,猕猴顯然是沖着供果去的。我稍稍定下心來,坐回自己的榻上,佯裝假寐。陳昂駒立刻明白過來,也躺會自己的榻上,繼續看書。猕猴左瞧瞧、右看看,見我和陳昂駒皆不驚不惱,也沒有趕它走的樣子,索性往八仙桌上一滾,單手抓着桌沿,提氣一蕩,接着一個跟鬥,就翻到陳昂駒的榻上了。
陳昂駒起先很是鎮定,可惜猴騷味難聞,鼻子根本繃不住,拿起手邊的冊子便朝猕猴揮去。猕猴一個翻身,又往我榻上來。我瞥見猕猴手上又尖又厲的指甲,心中很是害怕,萬一這細長的指甲往我臉上一劃,那我可就破了相了。猴騷味越來越重,我心裏的弦也越繃越緊,最後心一橫,直接從榻上坐了起來,打算往屋外走。猕猴見我動作,停住,用又大又圓的眼睛直愣愣瞪着我,手裏還不停晃着墜子。
我走到八仙桌旁,拿起一個供橙,剝了起來。還沒動幾下,那猕猴就竄到八仙桌上來了。我把一瓣橙子遞過去,猕猴拿手接了,往嘴裏丢。它嚼了三兩下,朝我哈了一口氣,我又遞了一瓣過去,它又接了。
陳昂駒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你以為它是你的銀條兒啊?猴子性貪,你給它吃食,它就跟着你,你沒有吃食了,它就會朝你發脾氣。”
等我把橙子剝完了,猕猴果然紅着一張臉,呲牙咧嘴還想要吃。
“石頭!”廉池在窗棂邊喊了一聲,急急忙忙推門進來,“我的天,你們沒事吧。”
“沒事。”陳昂駒松了一口氣,道:“就是它拿了小九的墜子,但我們不敢硬搶,怕傷着它。”
“這是山裏來的野猴子嗎?”我問道。
“不是”,廉池搖搖頭,道:“這是元集大師養的日本石猴。”
“日本本土産的猴子只有猕猴一種,沒有什麽所謂的石猴,而且,靈長類動物飼養是必須經過國家林業部門批準的。”說着說着,我的倔脾氣就上來了,振振有詞道:“猴子本身攜帶了很多致命細菌,現在又時值盛夏,不論從流行病還是衛生健康的角度上來說,都是不能私自飼養的。”
“好一個必須經過國家林業部門的批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