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夢人

入夢人

(三)

這是班竺作為“窦南”的第五天,而暗殺任務仍是毫無進展。

如果說前兩天是因為班竺業務生疏,找不到下手的時機,那麽後兩天的失敗則完全源于班竺對葉心生出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依戀。

是的,依戀。班竺也說不出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葉心對他展露出的溫柔不似作僞,讓他好幾次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窦南”,還是“班竺”。

所謂的“暗殺”本就是他被趕鴨子上架,來的不情不願的,和葉心相處這幾天的歲月靜好,讓班竺本就不堅定的心思更加動搖。

這幾天,班竺有時會想,如果就這麽作為“窦南”繼續和葉心生活在這裏,似乎也沒什麽不好。他可以一直享受葉心對“窦南”的偏愛,然後他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窦南”。

班竺猛地回神,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怖,急忙将心裏的那些念頭通通掐斷了。

偷來的永遠不是自己的,假的也永遠不可能變成真的。就像班竺永遠只會是“班竺”,而不是“窦南”。

之前那位宋人軍官傳來短信,讓他務必在葉心啓程前往汴京前動手,得手之後,用盒子裝着葉心的頭前往汴京。短短一封書信,打碎了班竺這幾日的所有美夢。

班竺看着紙上的字句,內心生出一股惡寒。他将信填進竈底,任由火舌舔舐那張脆弱的紙,心底已然做出選擇。

其實前幾天裏,班竺并不是沒有機會。

第一天晚上,許是考慮到“窦南”仍處于失憶的狀态,葉心把床讓給了班竺,自己則打起了地鋪。

到目前為止,事情進展得異常順利,順利到令人難以置信。班竺只聽說流光花能讓人陷入幻境,模糊幻夢與現實,不曾想效果居然如此明顯。

不過既然第一步取得信任已經完成,班竺壓下內心的怪異感,想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在今晚殺了葉心結束一切。

意外的是,葉心居然在半夜裏出門了!

待葉心離開木屋,班竺也從床上爬起來,蹑手蹑腳地跟在他後面,準備一探究竟。

葉心拎着兩壇子酒,穿過一片泛着點點熒光的藍色花海,順着小路爬上山坡,最後停在一棵枝幹曲虬的樹下。

借着月光,班竺看清了樹下的小土丘,和立在土丘前的一塊半圓半方的石碑——這是一座孤墳。

班竺頭皮發麻,冷汗頓生,只覺得有關葉心的謎團越來越多了攪得他心亂如麻。

這是誰的墳?為什麽葉心要在半夜過來?窦南到底是誰?和葉心又是什麽關系?

對于後面兩個問題,遼國的人并沒有告訴他多餘的信息,只說了葉心和窦南兩人“關系親密”這種模棱兩可的答案。

其實從今天葉心對“窦南”的态度來看,班竺心裏隐隐有了猜測:葉心和窦南絕對不是朋友之間的“親密”,反而更像是……戀人。班竺瞬間想通了一切。

為什麽葉心初見他時會流露出那種複雜的情緒,為什麽葉心會無條件地對“失憶的窦南”展現出足夠的溫柔耐心——因為他是“窦南”。僅此一條便足以讓葉心心甘情願地付出自己的愛,毫無保留。

對葉心來說,只有窦南是獨一無二的。

說不上來是震驚還是其它什麽情緒,班竺遠遠望着樹下那個孤獨的身影和他身旁的孤茔,心情複雜。如此看來,窦南或許并不是失蹤了,而是死了,并且他的墳就葬在這裏。

很快,班竺又發現一個盲點:如果葉心相信他是“窦南”,為何又要大半夜跑來窦南的墳上喝酒?

班竺想起木屋周圍成片成片的流光花海,和葉心養的那盆妖冶绮麗的花。

難道真如那宋人軍官所說,長時間與流光花居住在一起,讓葉心已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麽?

等葉心喝空了兩壇酒,他斜斜地倚在石碑上,看樣子像是睡着了。班竺走近了些,葉心嘴裏還小聲念叨着“回來了……阿南回來了……”,讓班竺更加斷定流光花對葉心産生了一些不可磨滅的影響。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畢竟葉心馬上就要死了,用不着再擔心“窦南”是真是假。

班竺抽出匕首,抵在葉心修長的頸上,卻遲遲沒有動作。月光流過刀身,淬出凜冽寒芒,班竺看見了上面映出的幻影。

那是一張和他有七八分相似的漢人面孔,劍眉星目,一雙桃花眼含情帶笑,瞳孔正如葉心所說,是海一般夢幻缥缈的藍色。

他就是窦南,我們果然長得很像。班竺凝望着“自己”的臉,不覺出神。

“阿南……”

一句呓語猝然将神游的班竺拉回現實,葉心仍閉着眼,只是眉頭緊鎖,似是為夢境所擾。班竺收回刀,慌不擇路地離開了。

之後的幾天裏,班竺再沒找到合适的暗殺時機。端茶倒水、起鍋做飯的事葉心從不讓他經手,班竺自然也找不到機會投毒。

除了那一晚,葉心再沒有夜班出行,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流光花影響,班竺在夜裏總是入睡特別快,而且睡得很沉,常常一覺睡到天亮。

再之後,就是班竺自己不願意動手了。

班竺摩挲着挂在胸前的海螺,是葉心送給他的,說可以聽到海的聲音。海螺不過巴掌大小,表面潔白光滑,螺旋的曲線優美漂亮,勝過一切精美的瓷器。

或許這世上還有很多個和它一模一樣的海螺,但屬于班竺的只有這一個,也只有這一個是值得班竺珍而重之的。于是他找來編繩,把海螺做成吊墜随身帶着。

今天葉心不知從哪翻騰出一只機關木鳥,晚飯後找出工具就開始動手修理。見他專心伏案工作,班竺提出要給他倒水,他也可以趁機處理掉那封信。

“那就辛苦你了。”葉心微微一笑,沒有拒絕。

鍋裏的水早已沸騰在咕嚕嚕的響聲中冒着滾滾白霧。班竺停了火,站在一旁等熱水冷卻,一個小紙包正靜靜躺在他的手心裏。

班竺盯着它看了一陣,手攥緊又放松,最終還是走到窗邊把裏面的白色粉末倒了個一幹二淨。

廚房的窗戶下擺着水缸,一低頭,班竺就能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窦南”的倒影。班竺對着那張和自己相差無幾的臉晃了晃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觸碰。

水面在他的指尖蕩開一圈圈的漣漪,青年恣意張揚的面孔也随之化作一攤泡影,連着這幾天的歲月靜好一起,成為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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