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夢醒
夢醒
“葉心。休息一下吧。”
窦南進屋時,葉心正好把機關木鳥身上的最後一塊零件安回去。這玩意兒修了五六年還不見好,葉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執着什麽。明明一切機關都已經停擺,卻仍幻想着有一天它能飛向青空,這一想,便是五年。
葉心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偏頭去看窦南動作。嘩嘩水聲響起,溫熱的水流順着壺嘴傾瀉而下,氤氲水氣随之升起。燭火在燈芯上跳躍着,晦明交錯的光襯得窦南立體的五官更加深邃。
窦南對他的臉向來自信,尤其是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睛。窦南告訴葉心,他母親是一位波斯美人,他的藍眼睛和一頭微卷的頭發便是随了母親。
“都說兒随娘長,我娘身為京城第一美人,我作為她兒子,自然不會醜。”
窦南嘴裏叼着根野草,随意的坐在樹杈上,一條腿垂下來,一晃一晃的。葉心靠着樹擦刀,聽了這話,沒作評價,下意識擡頭看了他一眼,不可置否。
窦南睨眼看葉心慢條斯理的動作,心思微動,兩腿勾住樹枝,向後身子一仰,倒挂在樹上。額前的碎發随着他的動作向下翻,露出光潔的額頭。
那張長相随了“京城第一美人”的臉就這麽措不及放的闖進葉心的視野,還對着他嬉皮笑臉:“不過你放心,‘軍營一枝花’當然還是心心你啦!京城第一美你是當不成了,但我可以讓你在我這兒當個‘窦家第一美’!”
葉心被他開了個惡劣的玩笑,也不惱,曲指在窦南額頭上重重地彈了一下,聲音清脆響亮,聽着就疼。
劇烈的痛感在葉心彈過的地方一點點炸開,窦南的臉霎時皺作一團。
葉心抱臂欣賞他滑稽的痛苦表情,心情很好地彎了彎嘴角。他不常笑,但只要笑起來便如冬雪消融春光乍洩,比春日的百花都要明媚好看。
窦南覺得肯定是自己在樹上挂太久,頭暈目眩出了幻覺,不然怎地好端端的能看見石頭開花?
不過美人美則美矣,說出來的話就沒那麽中聽了。
“蠢貨。滾下來打一架,看看誰才是‘一枝花’。”
“葉心?”
一聲輕喚驟然将葉心抽離回憶,眼前的臉和記憶裏別無二致,那雙熟悉的湛藍眼眸此時染着憂慮。
“你沒事吧?要不要早點休息?”
葉心定了定心神,輕聲回了句“無事”。他目光一掃窦南遞來的熱水,神色溫柔,說:“辛苦阿南了,這種小事還要麻煩你。”接着,他話鋒一轉,“也辛苦你陪我演了那麽久的一往情深。”
窦南臉色一白,猛地擡頭看他。葉心仍是一副噙着笑的樣子,只是眼裏溫度全無,再無樣日的溫柔深情。
話說到這個地步上,再多掩飾不過徒勞無功,欲蓋彌彰。
“……你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見到你的第一眼。”葉心把目光從那張臉上移開,不動聲色地壓下心中情緒,“我雖自甘耽于幻夢,可人死燈滅,許多事本就不是我能決定的。”
“窦南”瞬間了然。
是啊,人死如燈滅,亡者如何能複生?“窦南”心頭湧上一股莫名的綠苦澀,葉心早就看出他不是窦南,那些深情溫存,不過是逢場作戲,請君入甕。
事已至此,也沒有必要再瞞下去了。葉心識破了他的身份卻依舊陪他做戲;現在捅破了窗戶紙也不急着滅口,說明他還有談條件的餘地。
“窦南”深吸一口氣,坦言:“我的确不是窦南。潘過想借此機會讨好阿那紮;阿那紮也想趁機試試他的底細。”潘過就是先前那位宋人軍官。
“潘過?他居然成了遼人細作?”葉心沒想到能聽見這個名字,形狀漂亮的細眉擰作一團,又很快舒展開來,“能把你從邊境帶過來,又能掌握這麽多信息……的确,只有潘過做得到。”
他指尖輕點太陽穴的位置,思索片刻,轉向“窦南”:“聽你語氣,似乎對他們的計劃頗為不滿?阿那紮既然同意派人前來暗殺,理應許了你不少好處。不殺了我回去領賞?”
“那些是許給我父親的,不是許給我的。我只能算是被‘賣’給了阿那紮。”“窦南”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對他的“父親”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葉心将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下自有判斷,接着問:“你既沒有殺我,回到遼國,當如何交差?”
“窦南”給出的答案并不意外:“我娘已經死了,還回去做什麽?大宋幅員遼闊,總會有我的立身之處。”
那便是不打算回去了。葉心點點頭:“如此說來,我倒是有件事要麻煩你。
“潘過此人不能久留。但他能在陸汗青身邊藏這麽久,行事必定小心。我需要你幫我設局,找出潘過通敵的把柄。”
“可以。”“窦南”幾乎沒怎麽猶豫就應了下來。
他答應得爽快,讓葉心有些意外:“你答應了?我要對付的可是遼國。”
“我娘生前也被遼人欺辱過。”“窦南”說話沒什麽情緒,“對付的是遼人還是宋人,沒有區別。”
“那就多謝了。”葉心微微颔首。
事情已經談攏,具體的計劃還得等到了京城再和陸汗青共同商議。葉心忽然想起什麽,轉而問起另一件事:“你叫什麽名字?”
“窦南”頓了一下:“班竺。”
“如何将此千行淚,更灑湘江斑竹枝。名字不錯。”葉心拿起桌上的機關木鳥,走到門前,“早點休息吧,明早還要趕路。”
“你要出去?”
“去和他道個別。”葉心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幾天沒去看他了,這次去邊疆又不知道得多久才能回來。不去道別,他怕是要來鬧我。”
班竺心頭閃過一絲異樣感,下意識追問:“誰?”
“第一天晚上,你不是見過了嗎?”葉心聲音輕輕的。
第一天晚上見過?班竺想起老樹下的孤墳,和他未遂的刺殺,臉白了一瞬,不說話了。
“早點休息。”葉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推門而出。
葉心再次穿過瑰麗的流光花海,爬上低矮的山坡,來到老樹下。月光照亮了那塊無字石碑,葉心盯着它看了一陣,坐了下來。
當年窦南跳崖,屍骨無存,葉心只能給他立了個衣冠冢。墓前的石碑,葉心思量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有在上面刻下窦南的名字。
葉心知道,他是在逃避窦南的死亡。
但人死如燈滅,死亡是人無可避免的結局,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五年前葉心追不上,五年後自然也躲不過。
葉心沒有說實話,他并不是在見到班竺的第一眼就對他的身份産生了懷疑。人非草木,當魂繞夢牽的那個人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你面前,誰敢說內心毫無波瀾?誰又能做到處之泰然?
見到“窦南”的時候,恍然之間,葉心以為真的是窦南回來了。那一瞬胸中似有千言萬語,可思念到了嘴邊,竟是無語凝噎。
許是故人入夢來,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葉心經年累月地浸在流光花帶來的幻境之中,可心中理智尚存。理智與情感拉鋸,如一把鈍刀在心頭反複磋磨,理智将崩不崩,感情欲斷不斷,藕斷絲連,反而更加痛苦可悲。那些留存着清醒的美夢,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療饑之附子,止渴之鸩毒,未入腸胃,已絕咽喉。
葉心與石碑無言相對,很久很久之後,像是終于斟酌好詞句,他才開口說道:
“對不起,我還是沒能讓咕咕飛起來。我試過很多次,可就是修不好它,明明答應過你的。
“前幾日沒來看你,是我不對,你別生氣。明日我就要趕往邊境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等我回來,一定給你帶幾壇‘醉花陰’。
“我一定會殺了阿那紮,給你報仇。阿南,你要等我回來……”
細碎的聲音被晚風吹散,叫人聽不真切,那些話也就成了兩人之間的密語。木葉婆娑作響,與遙遙傳來的海浪聲和成一曲離歌。月光照亮孤茔和那個靠着石碑的單薄身影,投下兩個依偎的影子。
長夜漫漫,夢也漫漫,從大漠到東海,從日升到月落,從初識到離別。窦南曾說過要遍覽天下河山,可惜後來再無機會。
那些山川湖海葉心都替他一一看過,只是,少了窦南的風景,全都令他索然無味。
最溫暖的太陽落下,留給他無盡黑夜;最嬌豔的花枯萎,留給他殘枝敗葉;最在意的人離去,留給他半生孤寂。所有的喜怒愛憎,思念長情,都随着一抔黃土化作此間的一座孤墳。
他來到東極海,親手将愛埋進一抔抔黃土中。
日暮大漠天蒼,月出東海流光,何以歸時惘惘?星疏月朗,只身獨向松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