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節哀
節哀
小說或者影視劇裏,發生重大變故那天大多都是陰天。陰雲壓迫着大地,灰白色調籠罩着整座城市,光線和好心情全部都被這冷色調擠壓,不留一絲轉圜餘地。
作者或者編劇以此表達風雨将至,給每一位看客做足心理鋪墊。之後一道驚雷披頭而下,無論主角發生什麽,看客都有足夠的心理建設,做好了惋惜痛心憐憫主角的準備和精力。
裴南山全身都是冷色調:黑色的連帽風衣,帽子戴在頭上擋住她的眼睛。她雙手揣在口袋裏,大步走路的同時繞開面前一個個小積水潭,但地面全都濕漉漉的,難免踩到小水潭,水滴濺到她黑色的闊腿褲褲腳以及黑色的長筒靴上。
她這一身仿佛是為了和今天的天氣融在一起,唐清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陰沉的把天地都用作她表達情緒的背景。
裴南山在唐清面前站定,撩開帽檐,咧開嘴巴,笑比哭還難看。
唐清伸出手,果不其然觸碰到的裴南山的手比冰塊還要冷,僵硬的像是剛從冰箱裏拿出來凍了好幾年的肉。她捧着裴南山的手湊到自己嘴邊,一邊哈氣一邊搓她的手。
裴南山呆立着,任由唐清所有的動作。唐清把裴南山的手搓暖,藏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裏繼續為她保暖。
裴南山的額頭,鼻尖和嘴唇都落上一點一點的暖意,那是唐清在親吻她。
冰冷僵硬的身體還沒有得到纾解,她們面前很快有一個人從大門裏沖出來。那人也是一身黑,皮鞋踩在磚地上,急促的腳步被周圍的聲音稀釋。“你們怎麽還站在這裏?快進來啊!”
“你慢點。”應話的人是唐清。
她見那人跑的忙不疊地,也忙不疊地伸手扶一扶她,“你現在不能亂跑。你老公呢?”
那人,蘇樂然,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沒事兒,這孩子結實着呢。譚津鳴在裏頭等你們呢。有好多東西要裴南山簽字,譚津鳴先跟醫生确認一下具體情況,那些大夫說的話我聽不懂,就出來看看你們來了沒。”
唐清察覺到自己藏在大衣口袋裏的手顫抖了一下,她按住裴南山的手,對蘇樂然說:“我們正準備進去了,快進去吧,今天降溫了,外面冷的很。”
“對,我就是想看看你們在門口傻站着幹嘛呢。”
外面确實冷,這兩個說話的人都把一句話說的颠三倒四。
裴南山被唐清帶着往前兩步。醫院和外界以一道塑料的透明門簾遮擋,裴南山透過門簾看到裏面來來往往的病人和醫生,還有焦急的患者家屬。她站在門前一步遠,不動了。
唐清沒能拉動她,腳步頓住回過頭來。裴南山的臉蠟像白,她這一年瘦了很多,下颌線分明,五官也更加立體了一些。此刻她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眼珠子漆黑,在這陰沉沉的背景之中有了些黑無常的模樣。
唐清看到她的嘴唇甕動,但是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麽。和蘇樂然對視一眼,後者眼神中是抹不開的擔憂。
蘇樂然說:“沒事兒,南山。沒事兒。我們都在,我們都陪着你。”
唐清跟着附和:“對,蘇樂然來了,譚津鳴也來了,我們都陪着你。寶貝,別害怕,你想哭就哭,想說什麽就大聲說,沒有關系的。”
裴南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身軀還在,魂魄已經沒有了。
唐清再次和蘇樂然對視一眼。說不慌亂和無措是假的,她們誰都沒有料到這個情況的發生。
她們寧願看見裴南山現在大哭一場,哪怕哭到昏厥,也比現在這副樣子讓人放心的多。
唐清用唇語問蘇樂然:怎麽辦?
蘇樂然一攤手,搖搖頭。然後她開始了新一輪的嘗試:“南山,我們進去好嗎?”
“……”裴南山的嘴再一次張開,重新閉合的時候嘆出一口氣來。
接下來她擡起了腳,跨過了那道門簾。
醫院比外面一下子暖了幾個度,可是裴南山的身體更冷。
唐清有一度的擔憂,她擔憂裴南山過低的體溫讓她昏厥過去。
但是并沒有。
跨過門簾之後裴南山就正常的和唐清蘇樂然一起走到了醫院的地下一樓。
遠遠的就看見一道棕黃色的胖胖的影子和一個白大褂站在一起。
譚津鳴在婚後過得滋潤,一年的時間裏就胖了十五斤,如今和他的妻子蘇樂然一起形同孕婦。哦,當然,蘇樂然真的是個孕婦。
譚津鳴一見她們過來了,撇下身邊的白大褂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來,“冷不冷啊?”
“冷死了。”蘇樂然稍加快腳步,雙手舉到譚津鳴面前,不自覺撒嬌,“我都快凍僵了。”
譚津鳴捂住蘇樂然的雙手,一邊給蘇樂然暖手,一邊看向裴南山說:“額……醫生那邊都弄好了,你簽字确認,确認一下那個……就行了。”
他語焉不詳,在場人也能明白。裴南山點點頭,唐清站在她身邊,聽到細微的‘喀拉’一聲。
裴南山走到醫生面前,她游魂似的,放在唐清口袋裏的手也忘記先收回來。唐清被她帶的踉跄了幾步,裴南山的手順其自然的就離開了她的口袋。
‘游魂’飄到醫生面前,醫生遞給她一塊藍色的文件夾。文件夾上夾了薄薄的兩張紙。
兩張紙的內容幾乎相同,标題都是加粗的黑色宋體,寫着‘死亡确認書’五個字。
第一張寫了裴松的名字,死亡原因是心髒病突發。裴南山粗略的掃了一眼,就在最下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翻開第二張,蕭元的名字也被黑體打印出來,死亡原因是頸動脈破裂導致的失血過多。裴南山握着筆的手一直在發抖,留下的簽名都是蚯蚓似的扭曲。
醫生見慣生死,得到該有的簽名後收起文件夾,例行公事地安慰說:“你也別太難過了,逝者已逝,節哀吧。”
節哀。
輕飄飄的兩個字,裴南山在之後的日子裏不斷從別人口中聽到。
她要怎麽樣才能夠‘節哀’?
裴南山在樟市接到蕭元的電話,說爸爸突發心髒病走了,讓她快點趕回家。電話裏她的聲音還很冷靜,裴南山怎麽都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最後一次和媽媽打電話。
等到裴南山回家的時候,裴松身邊躺着倒在血泊裏的蕭元。她自殺了。
來吊唁的人都一邊哭一邊稱贊她們夫妻的深情。只有裴南山覺得諷刺。
是啊,她們是夫妻情深了。可是她呢?
她們把她帶來這個世界,讓她一個人長大,一個人生活。現在徹底的留下了她。
為什麽——既然她們只愛彼此,為什麽要生她啊?!
秋雨細細密密的,針尖似的紮在裴南山的身上。裴南山在父母的碑前跪下,膝蓋和小腿沁在濕漉漉的地上,疼、麻、涼同時襲來,她失去感覺。
唐清在她身邊拉她,要她站起來。裴南山根本聽不見。
蘇樂然在一邊柔聲細語的安慰她,她也聽不到。
為什麽?為什麽——裴南山以為自己根本不會為父母的離去而難過。可是為什麽這麽痛苦?這種痛苦像是有人把她的心髒挖出來,放到油鍋上用小火烹。而且這油鍋也不是滾燙的油鍋,是随着小火一點一點加熱的。心髒在原有的熱痛上又加了灼痛,裴南山說不出話來。
“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是誰來了呢?裴南山無力思考。
但是唐清和蘇樂然以及譚津鳴都被這個聲音的主人喊走了。這個聲音由近及遠,是對唐清她們說的:“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她聽不進去的。”
裴南山看見自己的大腦裏有齒輪,鏽跡斑斑的還在賣力工作,發出‘咔噠咔噠’的哀鳴,幫她辨認出了那是陸祺燃。
不知道過了多久,裴南山在父母的碑前跪的失去了任何意識概念,只有一股痛苦支撐着她的脊背挺直。
耳邊又傳來了腳步聲。
是皮鞋,踩在地上,踏到水潭上,由遠及近,‘啪嗒’,‘啪嗒’。
裴南山費力地讓眼皮合上,世界陷入黑暗,可是時間并未停止。
一直落到頭頂的綿針消失了,是剛來的人為她擋住了這針。
柑橘味在很遠的時候就襲來,現在已經濃郁到再次奪走裴南山的嗅覺。她連給父母燒的香的味道都聞不到了。
“……你也來讓我,節哀嗎?”裴南山的嘴猶如生鏽的鋸齒,沒有找到潤滑的方法,在報廢的邊緣努力工作。
陳婧撐着一把大大的黑傘,傾斜在裴南山的頭頂。她說:“沒有。你沒有辦法抑制哀傷吧。”
“我不明白……”痛苦沒有離開,只是壓彎了裴南山的脊背。她在父母的碑前嘗試着把頭塞進肚子裏,顫抖着像風雨中即将凋零的花朵,“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帶我來,又丢掉我。”
陳婧渾身都透露着和裴南山一樣的寒意和濕氣。她握着傘柄的指節泛着青白色。
陳婧說:“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父母要帶我來,讓我體驗我的絕境。”
陳婧的話變成另一根針,刺進裴南山的身體裏。她從嘴裏噴出一道痛苦的哀嘆,眼淚就是在這時候掉下來的。
陳婧等了她一會兒,忽然問:“你還記得你大學畢業拍的那個畢業電影嗎?”
裴南山沒有回答,陳婧也沒有等待裴南山的回答:“雖然當時拍我的部分你沒有來,但是我知道你看過有關我的部分。”
是的,裴南山看過。
她的畢業作品最後被選為了優秀作品,還在禮堂放映過。當然放映的時候,為了保護當事人的隐私,陳婧的部分是做了馬賽克處理的。但是裴南山看過原片。
二十五歲的陳婧化着裴南山最熟悉的假面妝容,禮貌地微笑着講述她的經歷。
“我想為什麽這個世界上這麽多人,偏偏就是我遇到這樣的事情。是不是老天也覺得我活着沒有用,又嫌殺我會髒了它的手,因此把我逼到這種絕境好讓我自己了結?”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在心裏和老天爺說,如果你想讓我死,那麽你就直接讓車撞死我好了。從我朋友家回我自己家的路上有兩個大路口,那裏年年都會有幾個人死于交通事故。我走時根本不看路,汽車電瓶車全都對我鳴叫,還有車主搖下車窗罵我。整整兩個路口,我走了半個小時,可是毫發無傷。”
“那時候我就想,如果你今天不殺了我,那以後就別再妄想用任何事情來打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