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很難形容那一刻的感覺。
聲如雷,勢若濤
天地仿佛在一瞬間崩塌,連原本明曜的日光在這一刻仿佛都晦暗了許多。耳邊是衆宮人抑制不住的驚叫聲。
西華門一片慌亂。
有被帳篷壓倒在地的,也有在閃躲之中不慎掉入裂口的,更有為着金銀財務冒險返回帳篷,卻在下一瞬被傾壓在地。
緊緊抱着懷裏有些顫抖的小孩兒,哪怕自有懷疑以來,胤礽私下裏查過無數資料,然而都比不下早前這般觸目驚心。
“這便是天地之威嗎?”
前往景山的路上,回憶着早前呆呆地雜亂不堪的場景,胤礽忍不住低聲輕喃道。
“這麽晚了,殿下怎的還未歇下?”胤礽還在亂想之際,帏帳外,就見一身灰褐長袍的桂嬷嬷端着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之上,赫然是一座青玉色的湯盅。
帏帳被掀開的一瞬,絲絲縷縷月華傾瀉而入。胤礽這才恍然發覺,天色确實已經不早了。
熟悉地味道撲面而來,看着桌邊正在忙活着的老人,胤礽微微皺眉,很快又笑着道:
“勞嬷嬷費心了,白日裏孤一直跟在汗阿瑪旁邊,并未受到驚吓。如今各地藥材緊缺,還是莫言浪費到孤身上才是。”
“殿下說笑了,您身子尊貴,便是一絲一毫,也斷沒有輕乎的道理。”話雖如此,見自家小主子面色同尋常并無二異,桂嬷嬷手上的動作到底慢了下來。
胤礽看了眼桌上還泛着熱氣兒的湯水:“汀蘭跟小夏子幾個今日怕是受驚不小,如今不比宮裏,幾位太醫眼瞧着忙不過來,勞嬷嬷多照看一二。”
作為當年赫舍裏皇後的心腹宮女,桂嬷嬷醫術自是非常不錯的。
Advertisement
“能伺候殿下,是奴婢們幾世修來的福氣。”輕嘆了口氣,年長的嬷嬷到底将東西重新收了起來。
打發小宮女将湯藥送去,桂嬷嬷這才轉身看向一旁的小主子。
炎炎酷暑,便是夜裏也未有片刻松快,胤礽上身只着了一件單薄的寑衣,這會兒正坐在床邊,手裏還拿着一本有些發黃了的書冊。袖口處,正被一雙肉乎乎的小手緊緊攥着。
瞧見這雙小肉手,桂嬷嬷好似想到了什麽,突然嘆了口氣:
“自地動以來這麽些時日,承乾宮那位除了每日打發人問過幾句,竟是絲毫不提要将阿哥爺接回去。”
到底不是親生的骨肉,便是面上再親,到底還是不一樣的。桂嬷嬷輕輕搖了搖頭。
床榻上,胤礽不免有些意外,執着書冊的手也落了下來,須臾又想到了什麽:“孤白日還去看了三弟,太醫說除了受到驚吓外并無他礙,只面上瞧着卻有些不好。”
“還有大哥,往日那般生龍活虎,這段時日也被惠嫔娘娘拘在一處養病。”
眼下宮裏攏共四位阿哥,一下病倒兩位,也怨不得佟佳貴妃不敢接手。若是在太子這兒無事,一回去便生了症候,佟佳氏怕是多少張嘴也說不清。
然道理如此,小四到底是對方名義上的養子,又在身下養了這麽些時日,這般态度,着實讓人心生涼意。
看着床榻內側,這會兒正睡地四仰八叉的小家夥,胤礽不知怎麽想的,突然開口道:
“那那位烏雅貴人呢?”
“烏雅貴人素來本分……”桂嬷嬷并未多言,然而只單單兩字,對方态度便已經再明朗不過了。
睡夢中的小四仍是一無所覺,胤礽聞言便沒再多問一句,只沉默着将被自己對方踢落的薄毯重新蓋上。
“若孤的額娘還在,也會像那日榮嫔娘娘保護三弟一般,将保成牢牢護在身下嗎。”昏黃的燈光下,胤礽低垂的眼睫微微顫了顫。
桂嬷嬷忍不住兩眼一酸:“會的,皇後娘娘最是愛惜殿下,殿下剛出生那會兒穿的衣裳,都是娘娘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并不意外這個回答,緊握着手裏的書冊,胤礽不免低頭靜默了片刻,就在一旁桂嬷嬷忍不住開口之際,就見床榻上的胤礽突然擡頭,一雙烏溜溜的杏眼說不出地認真:
“不過孤跟三弟不一樣,孤可以保護額娘,不會讓皇額娘為孤受傷………”
話音剛落,桂嬷嬷眼淚瞬間便流了下來了。
翌日,胤礽剛靠近禦帳,便聽得裏間傳來一陣激烈的争吵聲。聽到太子爺過來,梁九功忙親自迎了出來。
“太子殿下,萬歲爺這會兒怕是不大方便,要不您先到一旁的茶室休息片刻?”敏銳地察覺出對方額頭上不斷溢出的汗意,胤礽單手覆後,輕輕點了點頭。
“汗阿瑪忙着便是,左右孤此番過來未有什麽要事。”
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去,胤礽手裏的茶水都換過了兩輪,隔壁争執聲方才有消停地架勢。
然而走進禦帳,內裏卻并未如自個兒想象的那般氣氛緊張。這會兒官員已然走的差不多了,禦案旁,只留張英一人陪侍在側。
“保成來了!”玄烨手上動作微頓,擡頭看了眼正緩步而來的自家兒子:“不必拘禮,坐吧!”
言罷很快複又重新執起了筆。
胤礽不免被勾起了些許好奇,見自家阿瑪沒有拒絕的意思,婉拒了宮人搬來的座椅,邁着小短腿很快走了上去。
只見象征着尊貴的明黃色紙張上,開頭碩大的“罪己诏”三字異常明顯。
“汗阿瑪………”
看着眼前正微伏着身子,正一字一句将自身罪過一一陳列的阿瑪,胤礽忍不住瞳孔微縮。
他還記得早前三藩之時自家阿瑪被衆臣要求寫下“罪己诏”時的憤怒。想到早前營帳中傳來的争吵聲,便先入為主的以為自家阿瑪寫地并不情願。
只胤礽良好的教養不允許在此刻多言,一直到最後一撇勾完,康熙利落地将羊毫筆擱下,起身便見自家兒子一臉欲言又止。
“怎麽,保成還有什麽不能同阿瑪說的嗎?”輕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康熙稍稍一想便知對方想要說什麽,微微皺起的眉頭驟松,細瞧之下,面上還帶着些似有若無的笑意。
一旁的張英見狀撫了撫美髯,搖頭但笑不語。
可惜了,沉浸在固有思維中的胤礽此刻并未發覺,這會兒看着眼前墨跡未幹的旨意,猶自肅着小臉道:
“汗阿瑪,因着張大人預測得當,此次地動雖強,然造成的傷亡卻遠不若早些時候,這些大多有賴汗阿瑪您調控得當之故。”
“地動乃天災,非人力可為,又怎可将其加注己身?”早在之前胤礽便偷偷問過青玉,所謂地動,根本同當政者一點關系都無。
單手負于身後,如早前千百次的考教一般,胤礽滿臉嚴肅的說出自個兒的看法,誰成想下一秒,換來的卻是自家阿瑪無情的嘲笑。
“哈哈哈哈………”
背靠在椅背之上,康熙實在忍不住大笑出聲。一旁的張英輕搖了搖頭。
“汗阿瑪!”
這會兒若是不曉得自個兒被坑了,那就不是胤礽了。
胤礽難得鼓起了小臉。
一直到有出禦帳,胤礽面上的紅暈都未散去。
“萬事萬物都非是一成不變,很多東西,保成啊!你要親自去看,去思考………”
汗阿瑪別有意味的話語不斷回響在耳邊。黑暗中,胤礽難得沒了睡意。
一旁的青玉努了努嘴。
翌日,伴随着《罪己诏》的發布,群臣們尚還未來的及松口氣。然而第二日,康熙爺便親自下诏:
"此乃天心垂異,以示警也。”
“今日之禍端,蓋因是非颠倒,措置乖方,大臣不法,小臣不廉,上幹天和,故而召茲災眚。”【1】
這還不算,在這之後第二日,康熙便以"實修人事,挽回天心"為宗旨接連發布上谕:着令各部院三品以上官員及各省督撫,就"目今應行應革事宜"進行奏報,并對本人就任時下情形據實自陳。同一時間,康熙帝又親下谕旨,指示監察官員參奏不法之人。【2】
打着合全天意的幌子,伴随着一道道旨意接連下達,前朝後宮一瞬間尤如倒入了沸水之中。
而這期間,對八旗舊貴族勢力的打壓,以及聖駕有意無意透出的治國理念,對儒家儒術的尊崇無疑為滿朝的汗臣,及無數莘莘學子打上了強心針。
而後親祭天壇,自陳己過更是加速了普通百姓歸心。
如胤礽所言,此次天災雖厲害,然因朝廷早早做了準備,不論傷亡,還是赈災速度均遠超以往。天子腳下,從不乏聰明人,百姓也全非瞎子聾子。
總之,經此一役,不論朝野民間,康熙帝威望反倒更盛了三分。
至于其中被無聲無息處理掉的“舊氏貴族”,以及黨派勢力。康熙爺表示,即是天意,又如何能與之抗衡?
怪就怪這些人行事過于不謹。連一國之君尚可自罪以平民憤,你一屆臣子難不成比聖上還尊貴不成?
帳房內,聽着小夏子這幾日四處打聽來的消息,胤礽在腦中不斷試圖将其分析,演化。
不得不說,直到這一刻,胤礽方才明白了自家汗阿瑪那時言語中道不盡地意味深長………
這就是所謂帝王權術嗎?
亦或者目前他所能看到的這些,不過其中的冰山一角?
看着眼前熟悉的禦帳,七歲不到的小胤礽第一次發出這樣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