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為防後續餘震波及,衆人再度回到宮中已是九月中旬。毓慶宮門前,早前似是遮天蔽日般繁茂的枝葉這會兒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倒是正殿前那棵碩大的丹桂,正值花開的好時候,一簇簇桔黃色的花朵累滿枝頭,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輝。

還未踏入宮門,一股濃郁的清甜之氣便撲面而來。

毓慶宮早早布置妥當,房檐上通體碧翠的琉璃瓦,腳下瑩白如玉的大理石,竟是絲毫看不出震後破敗的模樣。

可見內務府那些人的用心程度。

衆人面上不免帶了些許輕快,為首的桂嬷嬷一邊指揮收拾行李一邊忍不住嘆道:“這還是回了自個兒宮裏好,在外頭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可不是嗎?”一旁汀蘭聞言笑着接口道:“起碼心下總是安穩的。”而不像外頭那麽些帳篷那麽些人擠在一處,每每遇上那兩位挺着孕肚的宮妃,汀蘭心下總忍不住一陣心驚肉跳。

“也不曉得是不是奴婢的錯覺,這幾日碰到永和宮貴人的次數愈發多了起來………”将手上的飾物冊子一一合點,回到內室,汀蘭狀搖了搖頭,狀似不經意道。

一旁的桂嬷嬷忍不住皺了皺眉。

聽到衆人議論,軟塌上,胤礽握着書冊的手也忍不住微頓了片刻。

天氣愈發涼了,四阿哥自然也沒有了長居毓慶宮的理由,哪怕再不樂意,小四還是在自家汗阿瑪的黑臉下,帶着一衆嬷嬷包袱款款的回了承乾宮。

而胤礽這些日子也并不輕松,康熙爺作為一個實實在在的完美主義者,對底下兒子們的标準自然只有更高的。

早前課業一一補上不算,身為太子,胤礽每日散課後還要到禦書房,聽着自家阿瑪同群臣一來一往處理赈災适宜。

“紙上學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對讓自家不到七歲的兒子接觸這些,康熙心下并未覺出任何不适。畢竟他自己,八歲便已經登上帝位,同朝堂上那群老狐貍諸般周旋。

更何況康熙心下,總有一股隐憂。

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尤其帝王鮮有長壽之人,身為太子,保成自是要盡早成長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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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胤礽自小聰慧,智力學習能力非同尋常,如今踏入修行之後神思只會愈發清明。如若不然,換做普通小孩兒,怕是遲早要被這沉重的擔子給壓垮了去。

不過好處也并非沒有,有康熙爺這位權術,手段皆為頂級之人帶着,胤礽的成長也是有目共睹地。而這種成長,絕不單單在朝政權術。

“保成,你瞧瞧這個。”這一日,同往日一般,待衆大臣退去之後,康熙才将手中一封尚還未有朱批的折子遞了過去。

一旁的胤礽熟練接過。

只見奏章之上,諾大的赫舍裏烏圖爾幾字實在再明顯不過。而随後跟着的“治下不嚴,縱容貪沒赈災糧款高達數萬之多。”更是讓胤礽忍不住眉心微皺。

赫舍裏作為滿族大姓之一,其下族人不計其數,并非每個人都能被胤礽記在心上。只汗阿瑪既然特意将奏折拿給他看,想必此人必有其特別之處。

治下不嚴,此罪可大可小,然而在這全力赈災的關鍵時刻……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胤礽很從折子上收回視線:

“汗阿瑪您常言,德不配位,必有殃災。倘此事屬實,不論背後有何因由,此人能力不足已是板上釘釘,再繼續呆在糧道之上不過害人害己。”

胤礽小小的人尚不足禦案高,此時一身杏黃補服端端正正地坐于側首。這會兒聲音還帶着些許奶氣,然難得言語果斷,玉白的小臉微微仰起,面上更無一絲猶疑之意。

就沖這份果決,康熙心下滿意,面上卻微微皺了皺眉,從宮人手中接過茶盞,上等青瓷碰撞發出清脆的響動聲:

良久,方才聽上首之人幽幽道:

“若是朕說,這人乃是承恩公極力推舉的呢?”

原來如此!怪不得,胤礽心下恍然,想到那位沒見過幾面的外祖,饒是胤礽也不由心下微嘆了口氣:

這識人的眼力見兒,怪不得身為嫡長子,名正言順的國丈,這些年卻能被三叔公彈壓到這般地步。

三叔公為人高傲,但也決計不會在這關鍵時刻,讓手下人捅出這般大的簍子。更遑論早前汗阿瑪那般大的動作,聰明人早該縮回去了,便不是,也該萬分謹慎才對。

想到這裏,胤礽頭更痛了。

“既是如此,更應該從嚴處置才是………還有……”說到這裏,胤礽尚還帶着嬰兒肥的小臉忍不住揪了揪:

“日後赫舍裏大人舉薦之人,汗阿瑪還是慎重考慮些吧!”

“咳咳………保成啊!”有這麽說自個兒外家的麽?禦座之上,康熙忍不住輕咳了起來。看着面前尚還年幼的兒子,目光有一瞬間的難言。

一旁的胤礽面上更是無語。控制着即将翻出的白眼,胤礽兩小手一攤,做無奈狀:

“保成知曉汗阿瑪是為兒臣考量,只這種事,據兒臣所知已經不是頭一回了吧?”

怎奈眼光這玩意兒,自家外祖是真沒有啊!沒有就算了,這股迷之自信是怎麽回事?

諾大的禦書房,父子二人一時竟有些相對無言。

一道用過晚膳,胤礽離開禦書房時,外間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剛走過玉階,迎面卻碰到了一位熟人:

“太子殿下這是剛要回去?”擡頭看了眼天邊即将沉下的最後一點餘晖,再看看早前還不及自家孫兒大的太子爺,張英開口不免帶了幾分輕嘆。

胤礽單手負後,似是沒聽出對方話裏的嘆息,聞言輕點了點頭,旋即突然想到了什麽,不由露出些許笑意:“對了,不知張學士近來可好?”

問的自是張廷瓒無疑,回宮這些時日,胤礽實在忙得可以,傳召聽書之事自是落在了後頭。這會兒碰到對方父親,不免多提了一句。

想到自家兒子,張英嘴角忍不住輕抽了抽:“蒙殿下厚福,那小子自是極好,前幾日還念叨着要同殿下講經論道。”

能不好嗎?雖說過程驚險了些許,然而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便能官至五品,連老狐貍張英,對這順利的不可思議的官途,都不免心下豔羨。

更何況有了這等功績,日後只要不犯下大錯,起碼安穩一生不成問題。

莫不是傳說中的傻人有傻福?瞧着眼前氣度卓然的太子殿下,張英竟恍然有種明悟之感。

這裏距禦書房不過幾步的距離,知曉對方這時候過來,定有要事,胤礽只淡笑着寒暄了幾句,很快便大步離開。

既不因着自家兒子的關系過分熱絡,言語間又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距離。

良久,張英方才收回了視線。

想到回去後,自家兒子口中不間斷的溢美之詞,張英不由唇角微勾。兒子雖不通心計謀算,好歹看人的眼光确實不錯。

若是同了那位承恩公,任是前人多少謀算,也俱不過是為旁人做了嫁衣。

人,都是靠對比的。

抱着賬冊一路走進禦書房,這些年為自家不開竅兒子操碎了心的張英,此刻腳步都難得輕快了起來。

翌日清晨,幾人剛剛晨練結束,正是腹中饑餓的時候,連胤礽都忍不住一下解決了好幾個奶饽饽。

不算大的膳房內,幾人正是大塊朵頤的時候,其中遲遲不動,好一會兒了,只曉得扒拉碗中那點子粥水的綸布不免顯得特殊了些。

“怎麽了?可是今日的早膳不合胃口?”将手中筷子擱下,胤礽若有所思地看向對面:

“回殿下……”

赫舍裏倫布本非活泛大方之人,常日裏也多是沉默居多,此刻被自家殿下目光注視着。餐桌下,緊緊攥着的手心很多便多了密密麻麻地汗意:

“奴才……奴才是想……”

“咦,今日這甜羹味道可真不錯!禦膳房這幾日可是新換了廚子?”一旁的巴爾圖突然一臉驚訝。

看着眼前無論賣相還是味道都與往日一般的甜湯,胤礽嘴角微抽,一時不曉得說些什麽,轉頭便見巴爾圖眉眼彎彎地瞧了過來,見胤礽目光看過來,忙咧嘴嘻嘻一笑。

這一打岔,話到了嘴邊的綸布便再說不出來了。

很快便到了上課的時間。

接下來一整日,其餘三人好似商量好了一般,每每綸布想說什麽,總被以巴爾圖為首的幾人以各種理由打斷。

巴爾圖身為如今為數不多的實權親王之子,哪怕是嫡幼子,消息渠道也是旁人比不來的。更何況康親王一派拳拳愛子之心,生怕自家兒子在宮中惹了事端,或是吃了虧。常日更是什麽有關的消息都不瞞着。

心知三人的并無惡意,胤礽也只當沒看出幾人的眉眼官司。許是看出了胤礽的意思。漸漸地,那張急于說些什麽的嘴,也逐漸張不開了。

只神色難免愈發沉郁了些許,本就纖薄的身子更是顯出幾分羸弱。

課後,胤礽輕揉了揉額頭,到底還是将人留了下來。看着巴爾圖幾人離開之際仍不忘繪聲繪色地沖對方做鬼臉。胤礽忍不住輕笑幾聲,這才轉身看向對方:

“表兄?”

似是輕顫了幾分,綸布忙起身跪下:“奴才不敢。”

示意小夏子将人扶起,胤礽輕搖了搖頭:“你我本是血脈相連的親表兄,這裏又沒有旁人,又有什麽不能講地?”

綸布抿了抿唇,沒有說話。胤礽自顧自擡頭,看向一旁正叮咚作響的西洋鐘。

酉時了,也該到了溫習的時辰。

這方鐘表乃是前幾日汗阿瑪特意使人安上的,為的自是太子能養成良好的時間觀念。

然而此刻胤礽卻沒有起身,而是将目光投向下首沉默不語的綸布,片刻後方才輕聲道:

“表兄來這裏已經有大半年了吧!孤本以為咱們幾人便是不甚親密,總也要有幾分熟絡的吧?”

“奴才……是奴才有愧于殿下!”

“你要這般說話,咱們這天兒可就沒法聊了!”接過汀蘭遞來的牛乳茶,胤礽難得腦仁兒疼了起來:

“事實上,便如方才巴爾圖幾人,雖行為上難免令表兄有幾分不适,然其中真心假意,表兄你定是能分辨出來的,不是嗎?”

綸布死死垂着頭,繡有青鷹的袖口早就揉成了一團,眼中依稀有晶瑩滑過。

一直到很多年之後,綸布依舊記得眼前這一幕。

火紅的夕陽透過窗子,映得整個前廳一片赤色,年僅七歲的太子殿下背對着菱窗,目光明澈而篤定:

“孤不知來之前外祖或是其他人同你說了什麽,但汗阿瑪曾告訴過孤,不論任何時候,都斷然沒有年長者渾噩度日,安享富貴,卻要将所有壓力甚至于未來的所有希望強壓在年幼者身上。”

“更不要美其名曰“看中”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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