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太子殿下,這是今年新貢的君山銀針,聽說最是舒緩解燥………”
書房內,帶着絲絲甜膩的聲音響起,胤礽擡眸,看向一旁面帶羞怯的陌生宮女。
來人一襲頗為素淨的煙青色纏枝玉蓮宮裝,梳着的也是宮女們最為常見的兩把頭,乍一看,好似同這毓慶宮諸多宮人們沒有分毫區別。然而不論是耳邊微微晃動的碧色珠翠,還是俯身奉茶時欲露不露的細白脖頸,亦或空氣中微不可見的紅梅冷香………
胤礽後知後覺反應了過來,面不改色地從對方手中接過茶盞,輕啜了片刻方才随意道:
“你是新來的,孤怎麽瞧着有些眼生?”
“奴……奴才名喚玉書,是前陣子自內務府分過來伺……伺候太子殿下您的。”似是察覺到了什麽,小宮女下意識咬了咬唇,原本秀致的小臉霎時便染上了些許紅霞,微微顫動的眼睫似是在期待着什麽。
燭火下,本就膩白的脖頸愈發動人了許多。
然而一直到晝夜将熄,書案上,堆積的書卷越來越多,眼前這位太子殿下也沒再同她多說半句。玉書沉默着侍在一旁,眼見對方素筆揮毫,偶爾低眉沉思,狹長的眼睫在燭火下的映照下留下深深的剪影。
不知為何,小宮女突然低下了頭。
一直到夜半時分,胤礽方才合上卷軸。夏末秋初,最是一年草木繁盛之際,池塘邊,不時傳來幾聲蛙鳴。
小喜子同幾位內侍在前頭舉着燈籠,從書房到毓慶宮正殿不過幾步路的距離,然而就只着一小會兒,胤礽便已經眼尖地看到了許多陌生的面孔。
同玉書一般姿态清妍的,妩媚嬌豔的,小鳥依人的,甚至還有帶着濃濃書卷氣息……
這一刻,胤礽只感到來自自家汗阿瑪森森的惡意……
“太子殿下?您這是怎麽了,可是身子有什麽不适?”不遠處,小喜子略帶擔憂的聲音傳來。
“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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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些頭疼罷了,寝殿內,昏暗的燈光下,胤礽無奈地扶住了額頭。
這都什麽事兒啊!
第二日,連續炙烤了數日的紫禁城終于迎來了瓢潑大雨。
胤礽過來時,康熙已經早早便将衆宮人撤下,此刻諾大的乾清宮內,除去父子二人,只留一旁腦袋只恨不能垂到地底的梁大總管一枚。
想來富察侍衛昨日便已經将來由盡數禀報給了對方。對此胤礽并不意外,即便了這層姻親關系,于富察侍衛來講,歸根究底汗阿瑪才是對方真正的主子。
“兒臣給汗阿瑪請安!”
“保成來了……”從成堆的奏折中擡起頭來,康熙如往常一般在身旁的位置上輕拍了兩下,語氣意味不明道:
“保成今日倒是來的早!”
這不明知故問嗎?胤礽簡直要被氣笑了,這會兒也不往跟前湊了,只在禦案一旁軟塌上尋了個角落随意坐下。眼見上首之人神色凝滞了一瞬,胤礽瞬間熄了拐彎抹角的心思,語氣難得帶了一絲賭氣般地梆硬道:
“汗阿瑪若是有所疑問,或是對兒臣存在什麽想法,大可直接詢問兒臣便是,無辜牽連他人着實不妥當………”
這也是除了好友無辜遭殃外,胤礽迄今為止最為憤怒的地方。早前他一直以為,他同汗阿瑪身為父子,便是中間隔着君臣之別。于朝政之上尚需謹慎為之,然朝政之外,總不該藏着掖着才是。
可惜如今,若非他謹慎這麽一步,若霖怕是命都要莫名其妙地沒了………
想到這些,哪怕情緒穩定如胤礽,這會兒也不由有些惱火。
然而這份惱火看在自以為掌握了真相的康熙眼中則又是另一幅味道了。保成自小懂事乖巧,雖這些年時常會有些過于自在,常給人萬事不盈于心之感,然身為儲君,于外物淡漠一些并非壞事。然而這會兒………
又想到昨日對方還特意囑托富察永安照看那人………
只聽嘭的一聲,手中尚未被批改完成的奏章被重重砸在雕刻着雙龍戲珠的禦案之上。案旁不幸被砸到的茶水也在一聲脆響後咚地一聲倒了下來。
滾燙的茶水灑了一地。
然而這會兒三人誰都沒有心思注意這些:
“無辜?保成口中的無辜,是說引誘儲君無辜,還是他張若霖以下媚上無辜? ”
重重将手旁的奏章拂下,空蕩蕩大殿之上,康熙略顯低沉的聲音好似夾雜了無盡的怒火,只帶一星半點的火星子,便要徹底燃燒起來。
而這份怒火的源頭,胤礽此刻只覺天降一口大鍋,當即拱手一禮道:“汗阿瑪誤會了,兒臣同若霖不過尋常好友,決計沒有您所說的媚上之舉。”說到媚上,胤礽緊緊咬了咬牙:“汗阿瑪所謂引誘更是無稽之談。”
“哦,是嗎?”上首之人不置可否。
“那朕怎麽聽說,保成閑暇之時,大都同那人待在一處。且時常一呆便是半日之久,其間更是不許宮人随意打擾………”
原來如此………
輕嘆了口氣,胤礽頗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回汗阿瑪,那是兒臣在同若霖切磋棋藝。阿瑪您也知曉,阖宮之內,除去您身旁的納蘭侍衛,能同兒臣有來有往者實在并不算多。”說這話時,還偷偷觑了眼自家阿瑪。
果不其然,許是想到當初被殺地幾乎毫無反手之力的模樣,上首康熙爺面色有一瞬間的僵硬。一旁梁九功忙強忍着笑意低下頭。
“不過十來歲的年紀,棋藝竟能同保成仿佛?”不得不說,這一瞬,饒是早前待對方印象不佳的康熙,此刻都起了幾分心思。
少年才子,總歸是讓人愛惜。尤其康熙這般自诩有為之主。
胤礽忙點頭應是。
“若霖自幼聰慧,且記憶超群,便是同兒臣比,也不差上什麽。”
誰知話音落,大殿愈發靜默了許多。
對于尚不通情愛的胤礽來講,這話無疑是在向自家阿瑪表達知己難尋,志趣相合之意,方才另眼相待,并無旁的旖旎心思。
然而殊不知,同樣的話,落在歷經千帆的老司機康熙爺這兒,那就又是另一重意思了。
又是兩小無猜,又是志趣相投,更難得的是,以保成之聰慧,康熙心下自是清楚,世上能跟上對方思維者少之又少……
可惜了,這張英家的,若是個女子,保成後院倒不缺這個位置……
“那麽早前的科舉呢?”将手邊的折子随手丢到一旁,康熙眸色止不住微深了些許,面上卻仍不動聲色道:
“早前保成那架勢,知曉的是他張若霖即将應試,這不知曉的………”輕睨着眼前的寶貝兒子,康老爺子此刻很是有一番陰陽的意味:
“還以為朕的太子,大清儲君想要親自去貢院走上一遭呢?”
“汗阿瑪!”胤礽下意識反駁,旋即很快斂下思緒,沉聲道:
“回汗阿瑪,兒臣絕無此意。”
“早前不過一時好奇多了解了一番,其後也正是察覺出其中弊病,方才有了此後種種。兒臣膽敢保證,此舉決計不摻雜半分私心,待友人,更無半分僭越之意,還望汗阿瑪明鑒。”
空蕩蕩的大殿之上,胤礽略顯稚嫩的嗓音,此刻開口卻是擲地有聲,不容半分質疑。
上首,康熙一雙虎目死死盯着來人,見眼前之人眸光清亮,并無絲毫晦澀之意,神色方才和緩了些許。只到底信了幾分,在場之人怕只有在座的康熙爺自己知曉。
一旁的梁九功忙躬着身子上前收拾。
一窗之隔,外間雨落的更大了些。早春剛種下的芭蕉,這會兒碧翠的枝蔓也被打的不成樣子,發出一陣陣淅瀝之聲。
乾清宮內殿仍是一室寂靜。
無意識地摩擦着手中的碧玉扳指,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胤礽以為終于過了這一劫,卻又聽上首之人緩緩開口道:
“既是如此,貴妃那兒還有幾位留牌子的秀女,改明兒朕使人給你送去,保成如今也不小了,身邊總該有個侍候之人。”
這話說的随意,然這話裏話外卻是半分不給胤礽拒絕的餘地。胤礽仍想掙紮片刻:
“汗阿瑪,兒臣今年尚不過十四,離成人尚還有些日子……”
“你大哥在你這般年紀,身邊伺候之人早已過了兩指之數。”接過梁九功重新砌上的茶水,康熙面上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這會兒因着胤礽面上不樂之意過于明顯,早前的懷疑複又重新凝聚在了眼中。
所謂食色性也,古往今來莫不如是。連今年将将過了十歲的胤祉心下都不乏好奇之意。然而眼前他這位最愛的兒子,大清未來的君主,卻是半分興趣都無。
知子莫若父,若非如此,康熙又何嘗願意将自個兒寶貝兒子往非常道上去想。
禦案之上,康熙雙眸微眯,看似沉靜的眸光中好似蘊藏了某種風暴,指間盤繞着碧玉扳指隐隐閃過寒光:
“還是說,保成有什麽難言之隐?”
轟隆一聲,只見原本烏雲密布的天邊驀地閃過一道白光,緊接着,仿若幕布般的大雨幾乎在一瞬間傾瀉而下………
空曠的大殿上,自家汗阿瑪的語氣中的凝重之意如錘鼓半重重擊打在胤礽心間。比之方才所言,這話可不知重了多少,他甚至隐約察覺出,對方話中透出的濃厚殺意………
胤礽知曉,若是今日尋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哪怕他一國儲君,除非非常手段,也難以從自家汗阿瑪手中保下若霖。
“汗阿瑪……”此起彼伏的雷光下,胤礽深深吸了一口氣,良久方才下了決心,起身重重一禮道:
“回汗阿瑪,阿瑪方才猜測無錯,兒臣早前之所以不願使人侍奉,的的确确有不得已為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