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坦言中

坦言中

賈家來人确實帶了些問罪的意思,若論緣由卻也不全然是無理取鬧,的确是這次趙敏生病,林如海因着不想節外生枝,一開始便沒和京城去信,待過了十來日趙敏仍未醒,想要寫信告知老太太時,賈家下人已經上門了。

但當時趙敏還在昏迷着,也斷沒有讓他們相見的道理,只不過十日前他們來送生辰禮時還見着了趙敏,如今從金陵回來并未過去多少時日,自家姑太太居然就已經昏迷不醒了,連人都未嘗見到,那些下人就難免多想些,但當時來上門的多是王夫人的下人,對趙敏的身子并無那麽看重,這日上門也不過是擔心回京後老太太知道了,要怪罪自己,所以當日雖然上了門,但也未嘗多說什麽,只回京後卻總還是要如實對賈母說明。

只是從揚州到京城,腳程快些也要半月有餘才能到,這一路上,幾個下人說起此事,七言八語又兼胡思亂想,将當日的情形多加揣摩又兼添油加醋,便連當日林如海擔心苦惱的情形,在他們的想象中已經變成了愧疚心虛,又多次嘀咕趙敏此次生病應是遭了暗害,而自家姑老爺心知肚明卻不肯為姑太太做主。如此一來,自到京後,幾人便更是将此自己多番聯想而猜測出來的“事實”,繪聲繪色地說給了賈母聽,當然,他們如此說,也有讓王夫人聽着“小姑子”的不好,進而出些氣的意思。

雖然賈母對自己親自千挑萬選出來的女婿還是信任的,但畢竟相隔千裏,幾個仆人又将此事講得如真事一般,她心中也不得不有了些狐疑,且又看了林如海讓人送上京來的信件,信中所言,又只說是身體略微有些不适,常常昏睡,大夫診脈并無大礙等語,與幾個下人所言多有出入,她惦念女兒的心思居上,竟也信了五六分,且又想起了自家女兒自今還未給林家留後,便更覺得此事也并非無理,一時間就忙讓賈琏帶着下人去揚州查看一番,定要讓他們親自見到賈敏才好。

賈琏得了賈母的派遣,也顧不上剛剛新婚,便連忙收拾了行囊,即日南下,才在趙敏蘇醒的當日進了林府。

“此次一行卻是打擾姑父了,只是老祖宗聽聞姑母病重,心中着實擔心得很,所以才讓侄兒南下過來,說是定要讓侄兒在姑母床前侍奉湯藥,待姑母安好後再回京。”

賈琏雖然不喜讀書,但于庶務人情上卻是有些天賦在的,他出門前就聽出了賈母的意思,怕是擔心自家姑母病得蹊跷,所以才連忙讓自己過來,只是他這一路在船上也想了許多,他如今新婚燕爾,與王熙鳳感情正好,自設身處地想着,便也知道林如海不可能做出謀害嫡妻之事,所以雖然他此番上門,心中知道家中何意,但禮數上卻是不差分毫。

只不過榮國府向來頗有些奴大欺主、刁奴橫行之事,他這次帶來的人除了自己的随身小厮,幾個婆子中只有一個老太太的人,剩下幾人還是府中二太太派出,他們卻是記着之前趙敏将自家下人打了巴掌,又捆着送回榮國府的事情,讓自家主子丢了臉,連帶着賈母都是不喜的,只是前些日子因為想着林如海升官,顯見得有些勢大起來,他們才只好忍氣吞聲。

如今只道是林家不在理,幾人便不由得揚眉吐氣起來。故而賈琏雖然在正廳與林如海“誠心”相對,那些下人在林家仆婦面前卻是很有些趾高氣昂,也正因此,才有了趙敏剛醒時白鷺的那一番話。

“岳母關心內子是應當的,只是如今內子還在休息,怕是不便相見,”林如海頓了頓,知道此時若讓攔阻,便是無事也要生出事來,便只又道:“但琏兒乃是侄子,見一面卻也無妨。”

賈琏原聽說林如海仍不欲讓他看趙敏時,心下也有些生疑,待林如海吐了口,才略有些安心。故而,兩人都是在往趙敏院中去的路上,看到了來報喜信的杜仲。

“老爺,”她因為一路跑着前來,有些喘着粗氣,見着林如海和賈琏,匆忙穩下步子,滿臉喜色地行了一禮,道:“老爺,太太醒了。”

“當真?”林如海一時間并未顧上醒來的究竟是趙敏還是賈敏,只是在問出口後,又想起此事,心內一頓,但想着身邊之人,并未表現出什麽。

“奴婢不敢欺瞞,如今姑娘正陪在床前呢。”

“好,好,去和太太說,琏兒來看望她了。”

Advertisement

賈琏聽聞,也忙道:“姑父大喜。”而後便緊着随林如海一同往主院去,待進了院內,先聞着了濃重的藥味,但守在院內的丫鬟卻滿是喜氣,便可知其中不假。

“老爺,”豆蔻笑道:“太太知道您和表少爺來了,讓老爺和表少爺進去呢。”

林如海點點頭,便忙進了屋內。

賈琏只好緊随着跟進去,但念着此時趙敏正在病榻之上,他雖是侄兒,卻也是男子,便沒很上前去,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只站在了屋門處,微微擡眼,卻見屋內站了四個大丫鬟,床前坐着個小姑娘,在陪着趙敏說話,見着林如海進來後,那小姑娘又緊着起身,先抱住了林如海的大腿,将頭埋了進去。

“爹爹,媽終于醒了。”聲音還有些哽咽,顯見着也是被之前的事吓到了,在被林如海摸了摸頭後,又不好意思地擡起頭來,回過身去,繼續和趙敏說話,只是轉眼見,賈琏發現她看見了自己的,只是未曾理會,眼神甚至還有些淩厲,他如今還不知曉賈府下人在林家所做之事,一時間卻有些摸不着頭腦,只忙低了頭。

“你醒了,醒了好,醒了好。”林如海并未見到黛玉和賈琏之間的眉眼官司,只是看着“妻子”醒來,雖然他還不知內裏為誰,但卻也已經紅了眼眶,說話間更是有些哽咽。

“嗯。”趙敏點了點頭,勉強笑道:“聽說我娘家來人‘問責’老爺了?”

聞聽此言,一時間屋內的兩個男子神色都有些尴尬,林如海雖然知道賈家此來為何,但賈琏言語中并未露出許多來,他因為擔心着賈敏的身子,便未多言。賈琏則因為雖然知道自家來此所為何事,但卻自覺自己并未做什麽,也不知怎得姑母重病剛醒,竟就用起了‘問責’二字?

“姑母,小侄奉老祖宗和老爺太太的命令,前來為姑母侍奉湯藥。”賈琏一時間也來不及細想,忙上前解釋,如今自家姑母無事,姑父又位高,自然是不能得罪,原來的目的自然是只能揭過,不可再提。

“琏兒才來了不到半日,我亦才回府,他是擔心你的。”林如海沖着趙敏給了一個讓她安心的眼神,擔心她的性子,怕說出什麽不好的話來,畢竟老太太擔心女兒是常事,萬不可因為這事同他們起沖突,若是消息傳出去,名聲上恐不好看。

“我沒事了,倒是勞煩母親擔心了,你連日趕來,恐怕也累了,我這裏也不用你做什麽,不如就去歇息罷。”

“是。”

“你帶來的奴才,管好了罷,別讓我再聽到不好的來。”

賈琏神色一滞,連忙應下,又看了看他們一家的臉色,自知他們恐有話要說,便也不再多留,躬身退了下去。

“幸好娘醒了,要不然那些人只欺負我和爹爹呢。”黛玉見趙敏身上确實好了,便也沒了那麽多顧忌,見賈琏退了出去,便趴在了她身上撒嬌。

“你這小丫頭,誰敢在揚州欺負你們父女?嗯?”

“還不是那些下人們,嘴上不幹不淨的,竟說爹爹想要吞了媽的嫁妝呢。”她這樣說着,又不由有些傷心,“明明大夫們都說媽身上無事的,我和爹爹也只是等着媽醒過來,他們那般言語,竟是覺得媽已經……”

“好了,”林如海掐了掐黛玉的臉頰,“你母親已經醒了,你這幾日都在這屋內伺候着,連學也未曾上,若是再不出去,你的兩個先生可是要上門要人來了,去回房歇息歇息,明日就去上學罷。”

“可是……”

“玉兒,士之于學,不可一日忘廢。你已耽誤了多日了,如今你母親醒來,你也該放心了,明日就去上學罷。”他說過後,又将聲音放得輕柔了些,道:“瞧瞧你眼下的烏青,難道還不回去,還要讓你母親擔心嗎?”

黛玉抿唇,看了看林如海和趙敏,到底還是說道:“那我明早再來同爹爹娘親說話。”而後才帶着些不舍退了出去。

“你們也下去罷,我累了,屋裏不必這麽多人。”

如此,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屋裏就只剩下了林如海和趙敏二人,林如海只就着床前的椅子上坐着,猶豫片刻,方問道:“你……不是敏兒,那你是誰?”

趙敏本還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開口,如今聽他之言,面上倒是浮上了些笑意,道:“她本和我說,我與她性格有些相似,又有她的記憶,我與她本無分別,所以即便是她回來了,她也無法和你證明‘她’不是‘我’,如今看來卻也并不必然。”

林如海忙問:“你見到她了?在夢中?”

“夢中?算是罷。”

“敏敏她說了什麽?”

“她……”趙敏頓了頓,道:“她說希望我能代替她照顧你們父女。”

“那我夫人她,可還能回來?”

趙敏苦笑,道:“她與我說,她陽壽已盡,回不來了。若是能回,她也不會放心自己走罷。”

“回不來了,回不來了。”林如海沉默了許久,方道:“我知道敏敏的意思,只不過我和玉兒并不需要你來照顧,待你病好,也可離開,我會想法子安排好的。”

“我占得可是你妻子的身體,你就這麽放心我走了嗎?你不擔心我是占了你妻子身體的惡鬼嗎?而且,雖然她不在了,這副身體卻是與她一般無二,你這麽容易就放手了嗎?”

林如海搖了搖頭,說道:“我們相處了這麽些日子,你是好是壞,我又如何看不出。雖說我與你之間是有疏離,但你對玉兒的心思我卻是看在眼裏的。而且,你那日昏迷前的眼神,我看得真切,你恐怕也對占據敏敏的身體而感到愧疚罷,況且誰又喜歡一直扮演另一個人生活呢。”

他說着話,又不由得沉了面色,接着道:“若是魂魄已經不在了,我又何苦霸占着軀殼,若是能讓你帶着她這副身體自在去了,也算我還敏敏一些自由罷,這些日子,我常常想着,與我成婚,卻是委屈了她了。初入林府時,她還是那樣一個明媚的姑娘,但嫁給我,因為子嗣之事、後宅之事,卻總讓她傷心。”

“你怎麽還哭了?”趙敏看着林如海又有些沉默了的模樣,嘆了嘆氣,她剛剛的話卻是有試探的意思,她在夢中,能夠感受到賈敏對林如海的感情,所以,她也想知道賈敏的這份感情究竟值是不值,至于林如海承諾自己,放自己離開,其實有些在自己意料之外。但即便是在意料之外,哪怕按理說自己的話本是試探,但也該歡喜才是,但她剛剛卻絲毫未有這樣的情緒。

趙敏未曾想得明白,也便沒有再想,只是看似坦蕩地說道:“我答應了她要照顧你們兩個,就不會這麽離開,我們江湖兒女還是很講信譽的。”

“沒必要。”

趙敏被氣得笑了,道:“你別是個書呆子罷,這麽一個長得與你妻子一模一樣的人,既有着她的記憶,還對你和玉兒都不錯,你竟還要往外推?我在自己那邊可也是能號令群雄的紹敏郡主,并不算是什麽平民女子,你要是把我趕走可就虧死了。”

林如海本來憂傷的情緒被她這番說辭趕去了五六分,一時間有些不知該如何反應,愣了一會兒,方才道:“你不為自己想想?”

趙敏聞言,抿唇,道:“可能我不止有她留給我的記憶,還留了一些她對你們的情感給我?總之,現在自己并不是很想走。”她想了想,又嘆氣道:“也可能是扮了許久你夫人的模樣,這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來了,我倒是有些習慣現在這樣的生活了。”

趙敏見他不言語,便又道:“難道你也不為玉兒想想?我和你夫人的事情,你想讓她知道嗎?還是你想讓她承受喪母之痛?”

林如海自是不想這樣,只是他心中甚是疑惑,如何這人明明不是賈敏,如今卻也不願離開了,剛剛那些說法,是有些道理,但他卻不認為這些個理由就足以支撐一個人扮着別人的模樣生活,想了想,便道:“若是你想離開,我會給你一筆足夠你生活富裕的銀子,不會讓你流落街頭的。”

“你以為我怕自己餓死,所以才不願意走的?”

林如海沒說話,但那副神情顯然是在問,“不然是為了什麽?”

趙敏也不知再該如何回答了,她很确認她就是趙敏本人,除了多了些賈敏的記憶并無什麽區別,但現在的自己确實不願意這麽離開林家,她有些啞然,但又不能當真不說話,否則只怕眼前這人就要以為自己默認了,而她又不欲糾纏,便只好道:“你別以為我是賴在你們林家了,我如今這般不過是為着與她的約定罷了。”

“我并無這個意思。”

趙敏冷哼一聲并未說話,而林如海此時也沒有心思再與她糾纏此事,若是不想走,那便不走也罷。一時間相顧無言的兩人,各自沉默了一會兒,便又分開了。

趙敏此番醒來,不僅無礙,反而不知為何,自覺身子比之前還要好上許多。反倒是林如海,因為念着賈敏之事,心中傷懷,卻又無可說之人,郁郁之氣無可排解,病倒了下來,竟頗有些來勢洶洶之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