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念家人

念家人

趙敏道:“所以我把他們都殺了,就前幾天的事兒。”

林如海眉心微跳,問道:“怎麽殺的?”

“用毒咯,前幾天他們來取解藥,但我給的卻是毒藥。雖然他們不是咱們家簽了死契的家仆,動起手來有些麻煩,不過,這個毒藥無色無味,也并無中毒症狀,旁人看了也只會以為他們突發疾病,不會有什麽事情的,你只管放心。”

林如海雖不曾親手殺人,但在這官場之中,見到的血腥之事卻并不少,但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如趙敏這般,于殺人之事上,似是有些“光明正大”,又像是只把這些看做尋常事,從心底裏不覺有何不妥。許是趙敏所做一切都是對着他人,林如海見此卻并未覺得可怕,只是感覺自己第一次,對趙敏曾經的過往有了些好奇,想要去探究,究竟是什麽樣的經歷才會造就如今這樣的人。

他本也能感覺到,趙敏和賈敏,他們二人性格是有相似之處的,聰慧且伶俐,但到底仍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記得趙敏曾說過,連賈敏都認為有了自己記憶的趙敏,別人是很難分辨出來的,但林如海卻覺得,難以分辨的前提,卻是趙敏願意僞裝,而如今她在面對林如海時,卻沒有了任何的僞裝,或者說,有意地卸下了所有的僞裝,赤裸裸地将一切攤開在他面前。

趙敏見他沒有回應,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說道:“你不會被吓到了罷?”

林如海見此,無奈搖了搖頭,卻只是問道:“你經常殺人?”

“那卻也沒有,”趙敏想了想,抿唇,道:“我其實很少需要自己動手殺人,原先,我身邊是有很多高手的,他們會替我殺人,不過,确實有很多人因我而死,而且……”

她頓了頓,又說道:“江湖上,弱肉強食,我不殺人,自也會有人來殺我,栽贓、陷害、刺殺,一件都不會少,我每一種都經歷過。”

“聽你這麽說,那些倒像是未曾開化過的野蠻人了。”

“野蠻人,”趙敏想了想,笑道:“倒是也有野蠻人,但大部分還是僞君子罷,或者說是僞裝成君子的野蠻人。其實和他們一起玩兒這些把戲并沒什麽意思,我當時好像就是想要征服那些人。”

她說到這裏,又頓了頓,道:“我和你說過罷,我在的那個朝代,名叫大元,是由蒙古人統治的,我爹爹是王爺,也是當時統帥兵馬的大元帥。他當時每天也都很忙,可能比你現在還要忙些,當時局勢混亂,朝廷內憂外患,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但爹爹也很疼愛我,所以,即便我是女子,他也會讓我幫他去統兵,去剿滅六大門派。我當時真得很歡喜,但現在想想卻也不知究竟是為何而歡喜,可能只是想證明自己不比男子差,也想為爹爹出一份力罷。”

“你的确很有能力。”林如海想了想,又補充道:“比許多男子都有能力”

趙敏聽到林如海的話,先是心上一喜,随後又收斂了心思,只是嘆道:“但是我後來遇到了一個人,我喜歡他,但我們兩個的立場不同,我知道我們不能在一起,卻還是控制不住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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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這裏,又嘆了嘆氣,道:“不提也罷,我只是後來才發現,或許自己本就不是那種有宏圖大志的人,那時的我想做這些事情,一來僅僅是因為自己本就是争強好勝的個性,至于第二,卻是為了自己的家人,爹爹太辛苦了。”

“至于國家,”趙敏苦笑道,“我想自己當時并不能理解這個詞的意義。”

林如海聽得愈加認真,同時也被“當時”兩個字吸引了注意,“當時”不能理解,那麽“現在”能理解了?發生了什麽事情嗎?他欲詢問,但趙敏的心思卻已不在這個屋內,他亦不想打擾。

幸而不需他詢問,趙敏之後的話,便給了他答案。

“你知道的,即便是我剛來時,只要養好了身體,我也是可以離開的,即便沒有你後來許諾的錢財,生活得也不如這裏優渥,但卻總能少了許多限制,但你可知我為何沒有離開嗎?”

林如海搖了搖頭,聲音不覺柔和下來,順着她的意思詢問道:“是為了什麽?”

“因為我看着玉兒,有些不忍心,不忍心讓她像我一樣,再沒了父母在身旁。我經歷過這樣的痛,自然知道有多難受。你知道嗎?其實我總是在逃避這件事情,我和你說我爹爹的事,說我家人的事,我只是想,只要我不去想他們已經不在了,我如常地與人談論他們對我的好,我就可以逃避這個事實,只當他們還在我身邊一樣。”

“但逃避又有什麽用,是我趙敏背了國,離了家。是我自己選擇放棄了他們,如今心中後悔,又有何用?我好像從未真正理解過何為國家,我甚至覺得自己現在也沒理解。

我在爹爹和張無忌中做選擇的時候,并未想過,我這一去,便是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國沒了,家自然就沒了。但我還要勸自己,那時的大元本就千瘡百孔,百姓受苦,被推翻,是大勢所趨。可再安慰自己又怎樣,我改變不了結局,我沒了爹爹娘親,也沒了兄長,我什麽都沒了,我後悔了。”

趙敏看向他,沉沉地念道:“林如海,我後悔了。”

這一夜兩個人說了許久的話,雖然多數是趙敏在說,林如海在聽。

到了最後,她還想着解釋,說道:“我知道,對于我不願離開林家這件事,你很疑惑。”趙敏笑了笑,繼續道:“其實我也疑惑,我怎麽會願意扮演另一個人生活。

或許,除了因為玉兒,因為我不想讓她經歷和我一樣的事情外。還有一點,也是我的私心。林如海,我沒有家人了,卻又突然開始貪戀起了家人,所以,我不舍得離開這裏。甚至,我願意帶着你夫人的面具生活,如今,也摘不下這個面具了。”

“我很貪心。”

趙敏說着,又整了整神色,看着林如海,有些鄭重似的,說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但你只需要知道,我不會害你們的,即便我不是你們印象中的好人。”

林如海許久未曾開口,将近一夜的時間下來,卻更顯嘶啞,說道:“我和玉兒便是你的家人。”

他們幾乎是在天亮前,才各自在房中睡下。但第二日醒來時,卻不見一點疲态,也是這時起,從趙敏代替賈敏醒來後,産生在兩人之間的隔閡才算消弭。

兩個人默契地沒有再提昨晚之事,而趙敏在将林如海和王熙鳳、賈琏都送出門之後,就帶着收拾好的黛玉一同乘車往周家而去。

這是周兆任揚州知府後的第一次宴飲,但請的人卻并不算多。趙敏和黛玉到周家的時間并不算早,但院內并不多見熱鬧景象,只有周兆的夫人楊青攜着二兒媳李氏在迎客。

卻說,周兆此人确實和杜篆多有不同。他雖是江西鄉紳世家,但族人中卻少有為官之人,家中似乎也并無甚財産,當初他們一家來揚州時,只幾輛車便把家産都搬了過來,如今也只是住在官邸中。

到了揚州之後,他也鮮少如杜篆般與衆人交際,多辦宴飲等事。自然,這也是因為他們家并無甚大事。周兆父母均已離世,其有二子,又都成了婚,今兒要辦的乃是其長子長孫的滿月宴。

趙敏攜着黛玉,随他們進去,又細瞧了瞧,雖然周家請的人并不多,但該來的卻也都來了,比如新任兩淮鹽運使方之淮的夫人,還有揚州守備,以及周兆下屬同知、通判等人的內眷。

“我以為林夫人不會來了呢。”

趙敏才同楊夫人進門,目光還未從那幾個圍坐在産婦和孩子身邊人移走,便聽到了不知哪裏來的這樣一句話,又不由皺了皺眉,順着聲音看去,卻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子,與衆人不同,遠遠地坐在軟榻上,趙敏細細瞧了瞧她,卻見她雖年紀只比趙敏大了幾歲,但眼角已露出了一些細紋,雖衣着顯精致華貴,卻多是墨綠等深色,頭上又帶着頗多珠翠之物。

如此穿着,雖看得出地位,但卻更顯老态,只冷眼瞧着倒像是比趙敏大了十多歲一般。

不過此人趙敏卻是知道的,她原是鎮國公府牛家的姑娘,後來又嫁給了方之淮的牛香君,她和賈敏在閨中亦見過幾次,只不過因為賈敏是家中幼女,賈母生她時年紀已經不小,所以親近人家的一些姑娘卻是多比她大些年歲的,而鎮國公牛家又與賈家更稍微遠了一層,故而她對牛香君的印象倒是并不深刻。

只是如今聽她說了一句話,便可知她對趙敏的敵意,至于這份敵意來自哪裏,趙敏并不急着細想,只是也未假以辭色,只冷哼一聲,道:“原來是方夫人在此。”而後又頓了頓,道:“方夫人這話倒是有趣兒,今兒既是周家下了帖子,又是這樣好的喜事,我又如何會不來,也不知為何方夫人要這般想呢?”

“正是要謝過各位夫人過來呢,”李氏忙堆笑着,一面拉了趙敏坐在與衆人不遠不近的一張太師椅上,一面又笑道:“我們家才來揚州,沒什麽正經親友,太太和我們都不敢太過叨擾各家,只是這樣的喜事卻又不好不辦,便只好下了帖子,不想竟一邀便至,可見是看顧我們娘兒們了。”

“你們家是有福氣的,楊妹妹不過才四十罷,就已經作了祖母了,哪裏像我,兒子倒現在也還未定親。”方夫人說着,又笑了笑,看向了黛玉,道:“這就是林大人家的姑娘罷,快讓我瞧瞧,長得倒是标致,瞧瞧這氣派、模樣,可見着是當做兒子金尊玉貴養大的。”

“方夫人。”

“方夫人……”

楊青見趙敏說話,忙要岔開,這是她們家到了揚州後的第一個席面,萬萬不想就此鬧開,但還未及她說話,便又聽得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

“多謝方夫人誇獎,小女幸得父母之恩養,自當感懷于心。”黛玉微微行了一禮,便又道:“只夫人剛說長輩以男子之份教養自己,小女卻不敢茍同。聖人有言‘有教無類’,既是‘無類’便是不分高低貴賤,既不分高低貴賤,又何必區分是男是女?故而,夫人的話小女并不敢冒認,想必夫人亦不會對己之子女,給予不同之分。”

黛玉之言有在理之處,但于此間,男女之分乃是常理,故而,要反駁此言卻并不為難。但在座之人,并沒人會替她說話,而牛香君本人,雖然脾氣不好,看着有些口舌上不饒人,但似乎本未想到會被一小姑娘出言反駁,一時到有些愣住。

“這個小姑娘……”她剛欲說話,卻又發不出聲,嘗試幹咳了幾聲,又喝了茶水,卻還是說不出話來,在場衆人也不知她為何突然這般,只是又讓人給她倒了熱茶,看似關懷,但心中卻又無不慶幸她此時口不能言,畢竟誰也不願意無端卷入争端之中。

而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卻只是笑看着,把黛玉拉回身邊坐下,一言不發。

牛香君是被趙敏點中了啞穴,她如今出門身上帶着的“暗器”并不少,如這次點中牛香君啞穴的物件,便是一顆再尋常不過的小珠子,細小但卻有力,她動作敏捷,無人發現,如今珠子也不知滾到哪裏去了。

而對自己突然被針對,憑着牛香君的幾句話,趙敏亦已猜到了些原因。大抵是為着之前姑蘇族人要給林如海過繼一事未成,只卻不知牛香君此次發難是僅僅為了自家出一口氣,還是另有原因,難道,是要自己頂不住壓力,好主動讓林如海過繼嗣子?

趙敏在心中搖了搖頭,不欲再猜測,只是更覺今日宴席無趣,勉強待宴席過了一半,便帶着黛玉出門。

“今兒時辰還早,我帶着你去馬場罷。”

黛玉聞言,忙點頭,近來功課繁重,她也已許久未曾去過那裏,如今提起,倒确實有些念着,且她也許久未見過追雲,心裏也正想着它,只道不知它可還記得自己,如此想着,心中歡喜,但卻又聽趙敏道:“我在那裏放了幾身男子的衣服,玉兒,可想換上那些随我騎馬去玩?”

“可以嗎?”黛玉眼睛亮了亮,随後又不覺凝眉,問道:“爹爹不會責怪我們罷。”

“不讓他知道不就是了?你只管放心,若是他要怪你,還有我呢。”

黛玉本也是頑皮的性子,只是平日裏還多少有所收斂,如今聽趙敏這般說了,雖然看着還有些猶豫,但心裏卻也答應了七八成,待當真到了馬場,便未再多說什麽,直随着趙敏換上了男子的衣服。

且說,趙敏身高于女子中并不算低,哪怕扮成男子後,也并不讓人覺得怪異,而黛玉如今也長到了趙敏腰間,打扮起來,也有些小少年的模樣,連身邊跟着的丫鬟,也顧不上擔心主子要扮成男子,亦不帶着他們就要出去的事,只看着他們的扮相,便止不住誇了起來。

趙敏也在端詳着黛玉,她本就是女扮男裝慣了的,如今倒不覺得新鮮,但看着黛玉笑彎了眉眼,便更是饒有趣味地瞧着她,又笑問道:“感覺如何?”

“玉兒覺得很好,謝謝娘親。”

黛玉的身形其實很像她父親,這般看着,倒是有了些小書生的模樣,冷眼瞧着,倒是更像林如海了。

“謝什麽,”趙敏眨了眨眼,忽又想到今日在席間之事,笑道:“今兒你說方家的人,做得很好,以後便要這樣,我們林家的人可不是随便給人欺負的,便是闖出禍來也無妨,有我和你爹爹呢。今兒帶你出去騎馬,就當是給你的獎勵。”

“嗯,玉兒知道了。”

“不過,也要量力而行,咱們不吃眼前虧,知道嗎?”

黛玉聽聞,點頭應下。随後,又過去抓住趙敏的手,仰頭道:“咱們出去嗎?要去哪兒玩?”

“當然要去玩。”趙敏回握住黛玉的手,便要自去牽馬,也不許丫鬟跟着,只囑咐他們早早準備好,他們從外面回來,換好衣服便要回府,不能耽擱了時辰等等。

随後,想了想,又對着黛玉道:“今兒你先生帶着歸兒出了東城門,咱們這裏卻離北城門更近,咱們就往北邊去跑跑馬,也免得被他們遇上,倒多生出事端來,他與你父親那般好,可不見得替我們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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