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3
《賀先生的初戀情人》-3
(三)
——“你就這麽同意了?”
——“沒有,但是後來同意了。”
——“為什麽?”
——“……因為,沒有別的選擇。”
窗邊擦得太幹淨的玻璃上映出女人平淡憂郁的臉,她的眼神如風暴過境徒留下的荒蕪,只剩下僅有的呼喚卻被無休止的災難淹沒。我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發現她的眼眶之中有着一層薄薄的淚,跟着令人心驚的哀傷轉瞬即逝,最後又靜靜地勾起嘴唇,對我說:簡晰,我是小三的女兒。
記憶中被帶回北城的女孩,一點一點地失去她自身的光彩,被迫成為賀家又一只籠中鳥,掌中雀。無可奈何。
她在滿城權利富貴之中蜉蝣撼樹,如溺水者抓不住脆弱的浮萍,只能在兩個極端之中做出選擇,要麽活于形形色色的紙醉金迷,要麽死在冰冷不見光明的海底,就差溺斃。
在古板講究的老人眼中,謝如蘭不是一個好女人。可她教會賀靈湄的東西,卻遠比成為一個好女人更重要。
金錢、權力、財富、地位……賀靈湄既然沒有成為大家閨秀的資本,也學不會她們的做派,那就不如多活得更現實一些,在有限的資源裏抓住機遇,為自己多留下一條後路。
賀靈湄同意這樁婚事的原因很簡單,在這遍地都是與自己格格不入的資本階層裏,唯有賀暢天願意對她青眼,也唯有賀暢天……願意在了解澱城之後,專門給她一條紅圍巾。
——“簡晰,婚姻是什麽?”
——“唔……或許是愛情過渡平淡的必經之路吧。”
——“不。婚姻嘛,合該是痛苦,和被束縛的自由,還有愛與恨交織。”
零八年的那一天,賀靈湄十八歲了。曾經拒絕過賀悵然的少女,在見識過更廣闊的世界之後,似乎已經有所動搖。她經歷過挫傷,陷害,争鬥,和親眼所見的一些更黑暗的鬼祟,不再擁有待在貧瘠之地的天真和自由,那雙如水波般澄澈的眼眸即便沒有希望破滅,也覆蓋了沉重的灰色和憂郁,像她的母親,也像她即将傾覆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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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正在吞沒着她,其中以她的父親為最。在一個孩童的成長階段最至關重要的三年時間裏,惡鬼如賀悵然用輕蔑的微笑,毫不留情地視賀靈湄的反抗于無物,以毋庸置疑的堅硬和鐵血告訴了她,沒有力量和信念的人該如何在這個階層生存。
賀靈湄可恥地軟弱了,她就像傷了翼從此懼怕飛翔的蝴蝶,沒有負擔陣痛的勇敢,永遠重複在展翅欲飛的路上。
因為她是謝如蘭的孩子,她的骨子裏埋着謝如蘭的根,即便她們并不愛慕虛榮,那也不具備面對絕望和黑暗的勇氣,永遠缺少可以破釜沉舟從頭再來的膽魄和力量。
“靈湄,你可以拒絕賀悵然的提議,但是到後來你就會發現,那個男孩兒是你最後,也是唯一的選擇。”記憶裏,女人變得漠然的面孔上覆蓋了層層的陰霾,褪去了老人看了十多年如一日的柔弱和憂郁,只剩下被現實的磨砺過的鋼盔,帶着認輸般心無波瀾。她看向孩子的眼神,已經不能用平靜來簡單形容,複雜得摻了少女不懂的麻木。
被這個吃人一般的賀家吞沒的,又豈是賀靈湄一人。
“……讓我,讓我再想一想,讓我再想一想。”少女用不甘的聲音喃喃自語,注視着橋頭的雙眸有淚光溢出眼眶,她狠狠地閉上眼,無法想象自己邁入婚姻的樣子,但她知道,從此自己的靈魂将會失去自由。
喪鐘一樣的倒計時在她頭頂敲響。
曾經賀靈湄以為,謝如蘭說錯了,賀暢天不會她唯一的選擇,直到她往前走,進入到更深邃的世界,窺見過過多的真實,少女懷揣着僅存的一點柔情被權柄擊碎,才明白能保護她的,只有賀家,只有賀悵然和賀暢天。
更多的猶豫消彌于賀靈湄十八歲那年秋,遠渡重洋而來的二十一歲大男孩兒,風塵仆仆趕來送她一條紅圍巾。少女可以确定,他們之間沒有愛意,賀暢天看她的眼神也沒有看待喜愛之人的歡喜,可手中這條溫暖厚實的圍巾上,卻藏着只有澱市人才能懂的鐵血柔情,濃情蜜意。
于是一夕之間,選擇的天秤偏向了他,偏向了眼前長得修長挺拔的青年。他們彼此沒有言語,所有的承諾和重量都已經捧在手中。
鐵灰色的天幕下,賀靈湄慢慢将圍巾圍在脖子上,素白的一張臉還殘存着炮火過境後的天真,用眼神沉默着說話,沉靜的水面淹沒了她曾經漫山遍野奔跑過的快樂。
“告訴爸爸吧,”賀靈湄垂下眼,手指掖了掖圍巾,有薄霧自行散開:“我同意了,暢天。”
唯一的不滿者順從了。她牽着她名義上長兄的手,肩并肩慢慢步行在清冷無人的街道上,一高一矮的影子交融,說不清究竟是誰吞沒了誰。修長的手指撥開賀靈湄垂落的發,溫柔但沒有情愛的吻糾纏着。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等賀靈湄和賀悵天談了四年戀愛後,他們結婚登記的日子來得很快。賀家人雷厲風行,幾乎是轉眼之間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乘着賀靈湄二十二歲生日宴的東風,将她領上臺前來,正式宣告她與賀家長子賀悵天的婚事。
沒有人意外,在場人都心照不宣,他們早已通過這個女孩兒回歸賀家之後的種種蛛絲馬跡捕捉到可能發生的信號,比賀靈湄本人還要過早知道這個從澱市而來的女孩兒身上背負着什麽樣的使命。
賀悵天是養子,也是賀悵然第二個兒子,唯一的兒子。賀靈湄清楚,京圈的人都說賀家的命不好,賀某人的德行差,所以情人再多,玩得再花,也沒個可以繼承家業的小娃娃,最後白白便宜了很久之前被賀悵然正妻趕出去的小三,和不知從哪個領養院撿來的小孩。
請帖、安排時間、彩排、婚紗照……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賀靈湄就像一個提線木偶,沒有差錯地完成了一切。
真正讓賀靈湄記憶猶新的,是結婚現場的最後一個環節。婚宴上,新人敬酒,利益環繞,即便是這樣天大的喜事,也擋不住在場賓客言笑晏晏下的眼光如刀。賀少夫人不适應這樣的場合,也不适合,深知她和謝如蘭是什麽貨色的兩個男人對她們娘倆也沒什麽高要求——不會說話,那就不要說話就是了——擋在她們前面應付社交。
賀靈湄照做,跟在牽着她的男人身邊,做了一個安靜的背景板。往來賓客的目光有的平靜,有的友善,有的陰冷,有的不懷好意,但落在新鮮出爐的賀少夫人身上時都沒什麽回應,她唯一的一次回應,只給了那個坐在不遠處的女人,左清舟。
左清舟年輕時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老了也風韻猶存,她的身上完全沒有謝如蘭身上那種始終含苞待放吸引人欲望的催折感,正相反,她的火辣冷酷,幾乎符合了所有賀靈湄對于一位幹練女性該有的想象。
就是這樣一個女人,也跌在了賀家惡鬼的手裏,落得被八方勢力嘲笑的窘境。可見情愛,有的時候的确可以讓人失去理智,也失去防禦,令自己不再勢均力敵。
步入婚姻殿堂的女孩兒斂下眉,回握青年的手有一瞬間的踟躇,對上他詢問的目光後只以沉默相對,被擁在懷,額頭落下安撫一吻。
——自己以後會怎樣呢?媽媽的路看不見雲端,不遠處又有前車之鑒近在眼前,賀靈湄不認為一個妻子善妒、想要維護自己的幸福有什麽過錯。可是要她去否決父親的私生活,随意置論他的決定,賀靈湄更沒有理由和立場。
出身平凡的女孩終于隐隐意識到,如蛆附骨的懦弱陰差陽錯讓自己踏入了究竟怎樣的漩渦。可她這時已經沒有什麽回頭路,魔鬼就在眼前,由他一手培養出來的惡魔早已沒了青澀,他長身玉立地站在妹妹的身邊,環着她窄瘦的腰溫度滾燙。
“這就是海省來的賀小姐嗎?”出乎意料地,左清舟沒有搭理讓她早年馬失前蹄的那對狗男女,而是率先對小三的女兒發難:“真是青春靓麗呢,這麽趕着嫁進賀家,小心被長兄吸幹了血甩到一邊。”
賀靈湄小臉一白,尚且年輕的她不能應對這樣的場面,但當她目光遲疑着對上女人的眼時,又忽然手抖了起來。
她意識到。不,這或許不是發難。
左清舟居高臨下地看着兩個小輩,她輕蔑的眼神落在賀靈湄身上,看她忽然伸出手攔住身邊的青年,強自鎮定地露出一抹微笑,對她說:“謝謝左小姐提醒,但我相信我的家人。”
在賀靈湄悲哀的一生中,她最感謝的不是賀悵天對她始終如一的尊重,而是婚禮當天上,左清舟高高在上的援助。
援助她,擁有即便走進無窮的黑暗,也知道有人不忍賀靈湄深陷泥潭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