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仙魔殊途

仙魔殊途

容城地處北境,城內建築多氣派雄偉。一陣清風吹起鐘樓四角飛檐上挂着的醒夢鈴,鈴铛翻飛,卻半點聲音都沒發出。

據說這是墨宗現任宗主親手煉制的辟邪之物,只有邪祟入侵時才會響。

鐘樓旁九州茶樓雅座,慕長淵靠在貴妃椅上,隔着珠簾聽茶樓搭臺子唱曲兒。

他在等說書人登臺。

書僮将瓷杯重重磕在桌面,氣得渾身發抖:“太過分了,仙山腳下竟然還有江湖騙子!虧我們從江南一路趕來,路上耗了整整兩個半月!”

慕長淵點了一壺茶,并沒有什麽表示。

希望比夜裏的微弱燭光更容易破滅,同樣的煎熬他上一世已經體驗過了。

這不是求醫路上第一次遭遇白眼,依稀記得慕夫人散盡千金只為換得長子的一線生機,然而聽到的卻是“肯定活不過二十歲”的定論。

慕晚螢不信命,慕長淵也不信。

但那是上一輩子的事,如今的不治之症和橫眉冷眼,與地獄魔尊又有什麽關系呢?

都說人死債消,更何況一萬年過去,堂堂魔尊難道還跟凡人計較不成?

是的,他就是要計較。

“不過話說回來,”擇一忽然話鋒一轉,小臉寫滿崇拜之情:“少爺什麽時候讀過岐黃醫術,連我都不知道!”

擇一是伴讀書僮,理論上慕長淵看的書都經過他手,魔尊自知露了點黑心餡兒,臉上波瀾不驚,正準備用“久病自成醫”的理論給對方洗腦時,書僮已經自顧地說下去:“那館主也是蠢,居然被自己配的毒給藥倒,活該!”

魔尊見話題揭過,索性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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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長淵前去踢館,又不知被誰換了門口的牌匾,醫館館主氣急敗壞指責他同行惡意競争,要求比試藥理,暗地裏打算趁機弄死這個文弱的病秧子。

結果鬧到最後,館主只能沿街找別的大夫給自己解毒。

這樣一來,容城都知道這“藥宗嫡傳弟子”是假,用不了多久,找“小聖手”看過病的世家都要想辦法出口惡氣。

魔尊殺人誅心,慣來愛使鈍刀子,一刀斃命不痛快,非要看着人家一步步走向滅亡,又在生死線上苦苦掙紮,才覺得有意思。

但擇一還是有些想不通:“世家大族又不是傻子,怎會輕易上當受騙呢?”

說書人到現在都沒來,慕長淵等得有些困倦了,懶洋洋道:“館主敢自稱藥宗弟子,想來是有些證據的,附近的龍象山是墨宗的地盤,而墨宗是器修,專門鑄造法器法寶,他只要想辦法拿出幾件法器,告訴人家這是某年某月給大家族治好病後,對方贈與他的,凡人通常都會相信。”

“先以一件莫須有且難證實的事标榜自己,再拿出所謂的‘證據’加以佐證,利用世家之間的信任,滾雪球一樣把名聲帶動起來,世間沽名釣譽者,十之八|九用的都是這個套路。”

“權威這東西一旦樹立,就無人敢輕易挑戰,誰都不想冒這個風險。”

書僮聽得似懂非懂:“那他的法器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慕長淵笑道:“這就要問墨宗了,打着仙門旗號開醫館,說沒有保|護傘我是不信的,再往下查多半還涉及一些利益往來。”

擇一恍然大悟,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這時說書人總算姍姍來遲。

臺上換成了案桌,上邊擺放一把扇子、一塊醒木。

不知為何,今日說書先生不講民間話本,講的是“仙魔殊途”。

慕長淵等了老半天,等來一個科普節目,頓時大失所望,滿臉寫着“晦氣”二字。

“不周山內有一榭十二峰,‘榭’指的是臨淵水榭,是沈琢大宗師的修煉之地,‘十二峰’則以月份對應,分別是青陽峰、花朝峰、莺時峰、槐序峰、鳴蜩峰、天贶峰、桐月峰、雁來峰、暮商峰、應鐘峰、淺葭峰和歲杪峰……”

先生一口氣報出十二峰的名字,臺下的客人都聽暈了,紛紛拍手叫好。

書僮小心翼翼試探道:“少爺,您真的一點都不生氣嗎?”

慕長淵漫不經心地反問:“你希望我生氣?”

大概是身體虛弱,魔尊如今語氣甚是溫和,仿佛大一點聲就會把僅剩的那點陽氣給吐沒了。

擇一小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當然不是!害,不說這個了,咱們這次出來還有一件事要辦呢!仙盟大會只剩一月了,我們要抓緊時間去不周山,只要趕得上趟,您肯定能拜入仙門,長命百歲,說不定咱們還能見到四少……”

絮絮叨叨的書僮倏地噤了聲。

不知是不是他錯覺,慕長淵臉上表情明明像是要笑,目光徹徹底底冷下來,片刻後,他挑起眉,道:“怎麽不說了,見到什麽?”

擇一惴惴不安地瞅着他:“沒、沒什麽。”

慕長淵這次千裏迢迢出遠門,是為兩件事,第一找小聖手看病,第二參加仙盟弟子大選。

假如聖手靈樞也沒辦法,慕家還能寄希望于修仙這一條路。

修仙可以長生不老,曾經的慕長淵只希望能擺脫病苦,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免得母親傾盡一切最後還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他十四歲已經尋遍江南名醫,大夫都說活不久,除非仙盟肯收,否則還是趕緊準備後事吧。

因着這句話,慕晚螢和他都還存一絲希望,慕長淵拖着病軀苦苦支撐五年,才等來這個機會。

五年一屆的仙盟大會,同時也是仙門百家招收外門弟子的時機,滿足兩個條件才可拜師:一要年滿十六歲,二要有仙緣靈根。

慕長淵硬撐來的這一線生機,最終在天元廿四年的仙盟大會上徹底破碎了。

他不知想起什麽,忽然笑問道:“擇一,假如你知道自己能活一萬年,你當如何?”

慕長淵近來喜怒無常,書僮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得老實回答:“我不知道,少爺。”

魔尊不滿意,他覺得這回答太敷衍。

書僮見他面露不悅,只得認真道:“假如我能活一百年,當然希望陪伴至親之人直到最後;如果能活五百年呢,我就想多攢點錢讓我的後人能過得更好;活一千年的話,滄海桑田,很多人和事都不好說了,血脈親情應該也都變淡了,那我就希望能把我所有感興趣的東西都學一遍,反正有的是時間……”

“可是一萬年真的好長哦,我也不知道自己把這些都完成後,還能做什麽了。”

這是實話,漫長到幾乎靜止的時間讓人容易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目标。

但魔尊的目标一直都在。

經過這段時間的努力回憶,慕長淵想起了一些自己在凡人時期的不怎麽美好的記憶。

他與書僮曾經有過一段對話。

當年擇一被趕出仙盟後,對慕長淵說:“少爺,世人崇尚修仙,但我不喜歡。”

“我和我的家人是因為饑荒才逃到江南的。”

“我爹娘早已死在途中,我連埋葬親人的能力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身上爬滿蛆蟲。”

“他們臨死前把我托付給舅舅舅母一家,舅舅為了換一口飯吃,到江南的第一件事,就把我賣給了人牙子。”

亂世讓這個孩子過早地體驗人情冷暖,擇一說起自己的經歷時很平靜。

“我到江南,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富足的地方;到不周仙山,才知道仙人過得這般惬意……”

“以前我不明白,家鄉大旱顆粒無收、蟲災侵蝕的時候,能上天入地的仙人為什麽不來幫我們?舅舅舅媽違背誓言時,仙人為什麽不來替天行道?”

“但我現在知道了,少爺。”

小書僮坐在門檻上,瘦弱的身體連同流血的額頭全都隐沒在屋檐的陰影下:“仙人受世間香火,在深山裏清修證道,除非天道有所示意,否則不能随便插手凡間的事,”

“——就像他們讓您認命一樣。”

宗師都躲在山裏閉關,下山歷練的全是低階弟子,偏偏這些名門正宗還要自證“道心”,能修成大道就有鬼了。

慕長淵心想,難怪一萬年過去,飛升上神的依然只有沈淩夕。

一想到這個名字,魔尊內心深處就隐隐發燙,某種沖動似乎被點燃,連四肢百骸都燙了起來。

天元廿四年,沈淩夕剛進入元嬰期。以慕長淵的修煉經驗,想要超過對方的修為境界,其實要不了多長時間。

無形中仿佛有一道聲音在向他發出邀請:打敗沈淩夕,摧毀他的無情道心,這就是你的方向。

天色漸晚,茶樓裏賓客滿座,都是歇腳順便來聽樂子的。

說書先生介紹完仙門又介紹惡道,有的客人聽說魔修可以肆意搶奪修為,忍不住擡杠:“老頭,照你的說法,惡道随時随地都可能橫死,那誰還願意修魔?”

旁邊的人附和道:“對啊,我剛才就覺得哪裏怪怪的,原來是這樣!”

“就是!”

“說的對!”

臺下起哄的人越來越多。

說書先生面對質疑卻只是微微一笑,一拍醒木,故作神秘道:“這位客官,您一開口就是外行了。”

看客們的好奇心果然被勾起:“難道老頭你是內行?”

“那你快說說,放着仙門的通天大道不走,為什麽修魔?”

說書人搖開扇子,故意将聲音越放越輕:“當然因為……魔修能速成呀。”

臺下靜默片刻,緊接噓聲四起。

“切!我當是什麽呢!”

“速成也要有命才行啊!”

“就是嘛!”

……

眼看就要演砸場子,那說書人從容不迫說道:“各位看官,千萬別覺得小老兒開玩笑,您要這麽想:咱們普通人,有幾個能安安穩穩過一世?這世道太亂啦,前年旱災,去年蟲災,今年南方發大水——退一萬步說,好不容易活了下來,難道就能保證一輩子順風順水、無災無難?”

臺下喝倒彩的聲σw.zλ.音小了些。

“天下才太平多久啊,咱們小老百姓遇到不公正當如何?遇到意難平又當如何?小打小鬧或許犯不着糾纏,可若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還有那些六月飛雪的千古奇冤,難道也先花他個三五百年修仙正道,再來填補人世間的意難平?”

铿锵有力的尾音震得聽客們發蒙,這回臺下是真的靜了。

有人聽完後忍不住贊同道:“說的也是……”

臺下的仙門弟子聽不下去,拍桌子怒斥道:“哪裏來的糟老頭,竟在仙山腳下編排這些東西!你不想混了嗎?!”

“磐磐,不要生是非。”

旁邊的同門師兄弟趕緊拉拽少年衣角,示意他別沖動。

珠簾雅間裏的慕長淵似笑非笑:“這老頭有點意思。”

那名暴躁弟子指着說書人不依不饒道:“按你的意思,仙門百家都是見死不救的僞君子,只有妖孽邪祟才是你們的救世主了!”

臺上說書人兩手一攤,委屈道:“你們聽聽!小老兒可沒說過這話,是仙君自己這麽說的!”

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當即就有好事者起哄:“就是,你自己這麽說,居然還怪別人!”

“正經人誰修仙啊!”

“是啊是啊。”

第一次下山歷練的年輕弟子哪鬥得過靠嘴吃飯的江湖藝人,頓時全都氣紅了臉。

慕長淵只覺得好笑,卻聽見一旁的書僮喃喃自語:“我怎麽也覺得說書先生說得對。人生短短數十年,有仇報仇有冤報冤,自己承擔後果,沒什麽不好。”

魔尊搖頭,道:“這就是惡道同樣沒人修成正果的原因了。”

盤古開天辟地後,混沌的天地間就區分出了善與惡,善惡圓滿方成正果,只顧着自己快意恩仇,肆意妄為,早晚成為別人的盤中餐。

樓下很快就争吵起來,有人蹦出一句:“怎麽,你們墨宗還敢打凡人不成?!不怕仙盟過來端了你們老窩!”

慕長淵見弟子氣得發抖又不敢動手,失笑道:“忍一時越想越虧,退一步越想越氣,以後都是走火入魔的好苗子。”

話剛說完,他體內的魂元一動。

鐘樓飛檐的醒夢鈴互相碰撞“叮叮”作響,幾乎要被邪祟之氣掀翻了去。

慕長淵剛察覺異樣,忽然眼前一片漆黑,他還是凡胎肉|體,這下伸手不見五指。

大堂裏同樣驚慌聲不斷:“燈怎麽全滅了?!”

“小二,店小二!”

“什麽東西??”

“救……”

街道巷角響起凄厲的犬吠,夾雜着驚慌打翻杯盤的聲音。

夜幕剛剛降臨,容城的光線全部消失了。

**

“怎麽回事!”

失去光源的一剎那,書僮險些絆倒。

恐慌在城中迅速蔓延,慕長淵還有心情開玩笑:“樓下的凡人給邪祟正名,這不,邪祟報恩來了。”

書僮吓得臉色慘白,小聲道:“原來世間真的有邪祟啊……”

剛才起哄的茶樓客人,這會兒全都變了風向,一個個哭嚎着“仙君救我”,連滾帶爬地抱住仙門弟子的腿,生怕他們扔下自己禦劍逃走。

墨宗弟子竭力維護秩序:“大家先不要亂動!”

“冷靜,請大家冷靜一下!”

“我們一定會想辦法的!”

……

書僮也在考慮要不要找一條大腿抱,危急時刻還不忘出言安慰:“樓下好像是墨宗的弟子,龍象山就在這附近,少爺您別害怕。”

慕長淵疏懶一笑:“少爺我都是半只腳踏進鬼門關的人了,有什麽好怕的。”

擇一并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茶樓大廳裏的墨宗弟子果然迅速做出安排:年紀小的留在茶樓裏安撫民衆,年紀稍長的帶人先去外面探查情況。

有的弟子甚至躍躍欲試,自告奮勇想要出去應對邪祟。

他們本就是下山歷練來的,容城受墨宗庇佑,附近一直沒什麽邪祟,偶有路過的孤魂野鬼,也不敢在醒夢鈴前作亂——這可是宗主親手煉制的法器。

醒夢鈴能在吸收邪氣的同時聽八方聲音,若有邪祟來襲它能提前預警,保一方平安,這也是為什麽容城比北境其他地方都要繁榮。

盡管下午慕長淵特地和那鈴铛對視老半天,也沒見對方吱一聲。

有弟子尋上樓來,挨個将雅座裏的賓客集中到大廳。

擇一聽着聲音,把脖子伸得老長,卻聽慕長淵道:“害怕的話就跟他們去。”

書僮當然害怕,說出口的話卻是:“我不走,我不走!”

他倔得理直氣壯:“我的命是少爺和夫人救回來的!少爺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對話間,墨宗弟子已經來到門口。

擇一穩了穩心神,揚着腦袋對外頭說:“我家少爺重病不好挪動,也怕将病氣過給樓下諸位,仙君盡管保護其他百姓,我能照顧好少爺,一定不給仙君添麻煩。”

書僮應答得客客氣氣,那弟子也确實察覺到雅間內有位重病之人——修士從築基期就開始弱化五感,改用神識來分辨事物。

墨宗弟子未發現異樣,不好勉強,隔着屏風一拱手,說:“如此便請二位在雅間內靜待,不要走動。”

書僮連忙謝過。

他們說話時,慕長淵就盯着漆黑的窗外出神:星月的光芒都被遮蔽,這邪祟的修為起碼高于修仙者眼中的“元嬰期”——幾個菜苗弟子肯定搞不定。

但他并不打算出手。

仙修喜歡把“命數”挂在嘴邊,是福是禍皆是命,有沒有仙緣也是命。

命中注定,不可強求。

如今就算容城被屠,也只是這群人的“命數”。

在惡道眼裏,這叫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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