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以命補命
以命補命
方院長剛剛到西廂,就看見魔尊大人正氣勢洶洶地準備出門找茬兒。
方源的發際線又肉眼可見地高了一點。
醫鬧也屬于惡道,所以魔尊歸墟時,醫宗是最高興的那一批仙。然而造化弄人,等到心魔滅世,三界遭受重創,人界首當其沖,前線的醫宗弟子死傷慘重。
方院長和惡道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那種,但世間有些仇人,你不僅不能殺了他,還得供着他,防止他沒事自己作死。
就比如現在。
書僮見到他就跟見到親人一樣,撲上去:“仙尊快幫我勸勸我家少爺吧,他非要去東廂找沈仙君!”
方院長頓時心神俱震:難道冥冥之中終有一場浩劫……
他自從穿回天元廿四年,就日日夜夜盼着天下太平,然而慕長淵剛醒就要下床去找沈淩夕的麻煩。
院長連聲嘆造孽:我都給你這個天下第一醫鬧治病了,還有什麽仇恨是放不下的呢?
于是他火速加入了規勸陣營。
慕長淵空有一顆作死的心,卻沒有作死的力氣,被一群醫宗弟子簇擁着架回屋內,嬌弱得如同狂風驟雨中的一朵芙蓉花。
慕長淵:你們都給老子等着。:)
不過他轉念一想,得走四五天才能見到沈淩夕,到時別說生氣,他估計還能咽氣。
而且堂堂魔尊,尋釁滋事完還得自己走回來……慕長淵當即冷靜了幾分,累死不劃算。
在龍象山清修的醫宗弟子,好不容易等到本宗的院長親臨,紛紛跟着一起進來學習。方院長對着弟子們說:“本院長之前就同你們講過,這個重病患者容易情緒激動,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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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長淵:“你才有病。”
院長對旁邊的弟子說:“吶,就像這樣,看誰都有病。”
實習弟子們憐愛地看了病人一眼,低頭唰唰地記錄。
慕長淵:……
說話間,壓力山大的院長迅速在識海中結成一個通訊靈陣,把嚴珂和裴青野拉進群聊。
【生命之源】:救……病人醒了,且情緒極為不穩定!
【嚴究生】:他又怎麽了?
【生命之源】:生無可戀,尋死覓活。
【嚴究生】:此事嚴重,請前線同志務必阻止。
【生命之源】:老裴怎不講話?
【野火燒不盡,野馬摧又生】:我在勸學,你們先聊。
【钜钜】:大家都不容易啊。
【生命之源】:!!!
【嚴究生】:!!!
【嚴究生】:钜子大人怎麽進來的??
【钜钜】:這不是上仙群嗎?我也是上仙啊……不過你們這個通訊靈陣的結陣方式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也教教我呗。
【生命之源】:是我忘了,不好意思。
靈陣提示,“钜钜”已被踢出群聊,群主将群名修改為“複仇者聯盟”。
【生命之源】:可以了,繼續。
【生命之源】:等等,不說了病人又開始發瘋了。
慕長淵拒不配合問診,方院長正準備長篇大論規勸時,負責打輔助的書僮終于搬出殺手锏:“少爺,咱們出來兩個月了,夫人還在家等消息呢,您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回去打算怎麽交代?”
慕長淵噎住。
在整個三界,他可以不管任何人,唯獨不能不管那個寒冬臘月生下他,月子沒坐完就被婆家休棄趕走,卻直到死都沒有放棄自己的女人。
時光久遠到慕長淵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可聽見書僮的話,他竟奇跡般地坐回榻上。
——盡管臉色還很臭,但應該是打算配合了。
方源啧啧稱奇:“母愛如山。”
擇一點頭:“我家夫人比較剛。”
不知為何,方院長總覺得書僮說的剛和自己想的可能不太一樣。
但這不重要,方源要做的就是醫治,同時消除病人心中的怨憤,讓世界充滿和平。
于是方院長把注意力拉回眼前。
慕長淵昏迷期間,他用仙靈注入長針,試探過對方的天生魂元體,結果令人大吃一驚:別說魂元了,病人除了那張臉以外仿佛一無是處。
魂元呢?
他那麽大的,一個魂元呢?!
要不是四位上仙親眼看見縛魂鎖下的龐然大物,方源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應激綜合症産生的幻覺。
——但就算他們同時應激,钜子總不會也跟着應激吧。
肯定哪裏出了問題。
書僮連慕長淵的生辰八字都給出去了,但對魂元的事毫不知情。
這也正常,他就是一個孩子。
探查不出魂元的情況,院長直覺有異,也只能等慕長淵本人醒來再說。
但魔尊能輕易給對手交代底牌麽?
必然不能。
“什麽魂圓魂方的,我要有這能耐,還天天躺在床上幹什麽?許願嗎?”
方院長:“……”
良久,他才平複猝然升高的血壓和突突亂跳的額角,盡可能保持和顏悅色的表情:“本院長就随便問問。”
擇一關切問道:“仙尊,我家少爺究竟是什麽病因?”
方源頓了頓,斟酌過一遍措辭,模棱兩可道:“倒不是什麽大病。”
說了跟沒說一樣,書僮面露疑惑。
“我同門師弟在玄宗山修長生道,離江南不算太遠,慕先生若是不嫌棄……”
慕長淵斬釘截鐵:“嫌棄。”
那就是沒得商量了。
圍觀的一名醫宗弟子看不下去,指責道:“我師尊好歹是功德圓滿的上仙,給你看病,你怎麽還一副欠你錢的樣子。”
慕長淵吊兒郎當道:“醫宗自是不欠我,我倒也不欠你們醫宗。你們在人間說是懸壺濟世,實際上算着功德點來修行,點到為止,攢滿就跑。醫宗院長飛升至今已有百餘年,不在仙山清修,每日殷勤地往我這邊跑,可別把我當成你們最新的試驗田了。”
他說話慢條斯理,院長聽得心驚肉跳。
那弟子沒想到好心救人還能被這樣曲解,頓時憤慨道:“你含血噴人!”
“醫宗弟子行醫救人積攢功德,功德一滿就回歸宗門,潛心入道,這有什麽問題!”
到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方源來不及阻止弟子,又聽慕長淵說:“那你倒是說說,光叫我回家等死,一個病因遮遮掩掩的,也是你們院長有理?”
如此低級的激将法,方源當然不會上當,但菜苗就不好說了。
那群醫修弟子剛聽完,瞬間炸開了鍋:
“真是好心沒好報,張口閉口都是別人的錯!明明你自己陰邪之體,命格缺失,反倒怪起別人來!”
“你想根治,大可以去問問天底下誰願意以命補命,來填塞你空洞的命格去!”
“真是氣死我了……”
實話一下子全被炸出,擇一臉色越來越蒼白。
他捕捉到一個詞:以命補命。
慕夫人也曾請過一些雲游修士,所有人都得出同一結論:不治之症,藥石無醫。
他們留下調理身體的方子,診金也不收就離開了。
這麽多年過去,那些藥方攢得有書僮那麽高,但随着慕長淵病情加重,藥劑也越來越猛烈,眼看用起了九分毒的虎狼之藥,再這樣下去,病沒治好人都要被毒死了。
書僮不是沒想過:少爺的病真的讓全江南的名醫都束手無策嗎?
又或者他們擔心如實告知後,救子心切的慕夫人會做出更極端的舉動——誰知道以命補命是什麽鬼?
擇一望着嘴角噙笑的少爺,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
這邊方院長不敢招惹魔尊,只能把氣撒多嘴的弟子身上,将實習醫修全趕出廂房。
通訊靈陣內充滿了醫宗的吐槽和嚴珂的安慰——
【嚴究生】:行行行等回不周山我就給這幾個小兔崽子每人一個愛的禁閉。
方源等血壓降下來後才想起:
【生命之源】:老裴還在勸學?
【生命之源】:都說了不要給淩夕壓力,又不是辍學需要你勸這麽久嗎?
【生命之源】:喂?老裴?青野?
另一邊,東廂。
日照祝融殿,晨霧逐漸散去,年輕人回眸看他。
“師叔怎麽了。”
沈淩夕伫立陽光下,身上鍍着一層朦胧的光,額前墜一顆紅玉,襯得人愈發明麗,可只要目光一觸即到那雙冷淡的眼眸,再多的驚豔也會瞬間澆滅,不敢在他面前有任何造次。
無情道不受戒,這種禁欲感是經歷了成千上萬年的清心寡欲和自我規束,由內而外透出來的。
裴青野難以置信:“你……您剛才說什麽?”
沈淩夕靜靜地望着他,瞳色淡如清透琥珀,瞧不出任何情緒。
剛才裴青野聽見他說:“世間唯日曜與人心不可直視,慕川的心魔因我而起,我避無可避。”
裴上仙聞言如遭雷劈。
他怔怔望着眼前的少年,眨眼間思緒就回到許多年前——那一日,裴青野親眼看見天劫從三十三重天外劈落,顧不得其他,便匆匆趕去現場,見到渾身浴血的玄清上神。
沈淩夕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師叔,這世間唯日曜與人心不可直視。”
時過境遷,兩道身影漸漸重合,陡然間喚起了裴青野的回憶——曾經的沈淩夕只是性情冷清,并不像現在這樣孤寒料峭,仿佛只要一看見他,就看見了高處不勝寒的萬年寂寥。
裴青野瞳孔驟然擴大,半晌,才顫抖着聲音道:
“……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