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場大戲
一場大戲
“沒找到?!”
聽完彙報的玄宗門少主勃然大怒:“本少主親眼看見美人回房,好不容易等到他身邊的那個修士出門,你們居然說房間裏沒人??真是一群廢物!”
下屬戰戰兢兢。
沈淩夕離開客棧後,他們擔心對方中途折返,還專門等了一會兒。
房間不間斷地傳出咳嗽聲,等沖進去後才發現竟是從留音石內發出的。
留音石是一種低階法器,使用時不需要法力,裏面封存的微薄淩厲大概能堅持三五天,從街上小販手裏就能買到,是大周國老百姓居家旅行必備之物。
一個沒幾天可活的病秧子居然還藏了這麽多心眼,玄宗門的修士們始料未及。
雲城周圍三面環山,兩陽一陰,城外西郊的山峰正好就處在陰峰的位置。
七月半正逢鬼門大開,是圍靈聚魂陣能量最強的時候。懸崖上聚集了玄宗門數千修士,場面猶如百鬼夜行,濕冷的風自下而上,灌得他們衣袍獵獵作響。
玄宗門明面上假裝自己是修仙門派,實則修的是“鬼神之道”,顧名思義兩邊都沾點,哪個好用就用哪個,這種辯證法修仙、流動型信仰也算在修士中獨樹一幟,又被稱為詭道。
眼看箭在弦上,祭品卻跑了,鳳起語暴跳如雷:“去找!邪帝大人說一定要用純陰的天生魂元體!不管用什麽方σw.zλ.法,必須把那人給我抓來!”
“要活的,抓不着你們也別回來了!”
下屬連滾帶爬地下山繼續找。
山崖附近布置了無數精密陣法,城中所謂的“靈脈溫泉”不僅不能提升修為,還會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吸走修士的靈力,用來維持圍靈聚魂陣法,将邪祟牢牢控在陣內。
要不了多久,今晚方圓千裏的妖魔鬼怪都将朝聖而來,等召喚出古今最大的邪祟,這圍靈陣法就徹底壓制不住,必須将邪祟封入上古神器“聚魂棺”中,再獻上祭品,念出咒法與其簽訂主從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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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起語轉身迎着山崖上呼嘯的陰風,心想:一個凡人而已,他就不信還能逃得出他玄宗門少主的手掌心!
**
慕長淵離開前特意将八仙桌推到門後堵住,為增加開門難度,他把小書櫃也搬上去。
做完這些事情,堂堂魔尊喘得跟一口氣爬上五樓似的。
能不喘麽?
飯都吃不飽。
慕長淵心裏積攢着一股怨氣。
做這些主要為了防止沈淩夕再來串門。
因為互相之間都能感應到,所以修士通常不會亂鋪神識,容易因“你瞅啥”、“瞅你咋的”而打起來。
依照天道上神的做派,知道閉門謝客應當就不會再來煩他。
至于書僮,由于以下犯上,被慕長淵打發去睡馬車。
慕長淵打算開個小竈就回來,大不了到時再把擇一叫回房,就當少爺大發慈悲了。
堂堂魔尊為了吃頓飽飯費盡心機,何其心酸。
更心酸的是,慕長淵還沒錢。
出門在外,錢都是擇一在管,慕長淵只負責奄奄一息。
魔尊當即決定給自己找張飯票。
他剛溜出客棧,孤魂野鬼就跟上了。
慕長淵早就察覺到這兩只低階鬼修跟着自己,故意挑一條偏僻的路走。
鬼修在陰魂不散方面特別有天賦,尤其是天地間飄了幾萬年的游魂,和狗皮膏藥有得一拼。
不過進食是惡道本能之一,聚氣期的游魂以天地零散的怨氣為食,還沒學會掠奪修為,算不得厲鬼。
慕長淵好幾次感覺到孤魂野鬼想要動手,最終都被自己體內的神器縛魂鎖給吓退了。
這鎖也不是完全沒用,他心想。
魂元魔物甩着鐵鏈,在巷弄中制造出有節奏的回響。
孤魂野鬼聽見響動渾身一顫,默默地又拉開了幾丈距離。
野鬼哆哆嗦嗦:“尊上能感覺得到我們嗎?”
孤魂:“應該不能吧。”
野鬼說:“我不想投胎受輪回之苦,咱們又不是厲鬼邪祟,普通修士哪怕見到也不會喊打喊殺,只有那些喜好多管閑事的……”
孤魂打斷道:“可尊上身邊的不是普通修士,那是上神!邪帝大人都不敢靠得太近!”
野鬼打了個寒顫,巷弄間刮過一陣陰風。
“聽說邪帝的肉身就毀于上神之手,要不是尊上替他擋了一槍,四千年的大阿修羅當場就灰飛煙滅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邪帝還是沒法重塑肉身,”孤魂唏噓不已:“這可真是鬼聽了都害怕的故事。”
野鬼:“那是歸魂槍,你以別的什麽東西?上神飛升後用自己的骨血重新鑄煉過一遍,是三界神器之首!”
孤魂:“嘁!有什麽了不起的,咱們尊上不是也有一把!”
孤魂野鬼争執,凡人看不見游魂,慕長淵也不例外,只能感覺兩股陰風激烈地對刮。
怪吵的。
慕長淵忽然眼前一亮。
争吵到一半,孤魂想起先前打斷的話:“你剛才說多管閑事的是什麽?”
野鬼吵得正起興,一時沒想起來:“我什麽時候說過多管閑事?”
孤魂提醒:“你說普通修士不管咱們,只有——”
野鬼恍然大悟:“只有禿驢才喜歡多管閑事!”
話音剛落,它們就看見慕長淵加快腳步進入朱雀大街,精準地找到一顆光頭,直奔而去。
孤魂野鬼同時咬手帕:“……嗚嗚?”
**
仙門百家之中,當屬禪宗最好辨認。
神佛不在同一修煉體系裏,因此禪宗自成一派。但善道總體不分家,禪宗也是仙盟大會的特邀嘉賓之一。
禿驢是出了名的愛幹淨,每天沐浴焚香潔淨身心後才能見佛祖。
慕長淵挑了一顆順眼的燈泡,上前打招呼:“遠看便覺得與佛子投緣,可否請佛子吃頓飯?”
那燈泡聽見聲音轉過身來。
和尚倒是生得眉清目秀,手持念珠氣質端莊,但一張口比慕長淵還像江湖騙子:“阿彌陀佛,我見善信面色發白,印堂發黑,隐隐間還透出一個字,善信想知道那是什麽字嗎?”
慕長淵跟着胡謅道:“難道是個‘劫’字?”
畢竟他也沒把魔字寫在臉上啊……
和尚笑眯眯:“是一個‘虛’字。”
“……”
“貧僧法號‘不虛’,與善信果然有緣。”
慕長淵:這和尚有點意思。
魔尊興風作浪多年,套過的馬甲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編身份更是得心應手,很快笑道:“這不巧了麽,我年幼身體便不好,曾有一雲游僧路過時告訴我的母親,說我這一世注定早夭,唯有皈依佛門來世才能不受病痛折磨。”
“可彼時我母親已經早夭了兩個孩子,只有我勉強活下來,她實在舍不得将我送走,因此內心痛苦不已,雲游僧便不再勉強,賜我一法號,意為世俗弟子只要一心向善,也能受佛祖庇佑。”
他說到這裏就打住了。
和尚好奇道:“叫什麽?”
慕長淵微微一笑:“叫‘不禿’。”
病弱的年輕人三千青絲散落身後,只在尾端用紅繩随意綁了綁,渾身透出肆意無拘的氣質。
佛子先是一愣,遂撫掌大笑道:“有趣,有趣!”
和尚不是什麽正經和尚,凡人也不是什麽正經凡人。一來二去的,倆人就算相識了。
慕長淵不算完全撒謊,雲游僧确實給他留了一個字,叫“長淵”。
通常大周的男子要等到二十歲及冠才取字,慕長淵兩歲就有了,估計是覺得他活不到及冠的年紀。
僧人離開前稱,慕晚螢這輩子母子緣分淺,前面幾個早夭的孩子已将因果一并帶走,她要是再懷上孩子,生下來必能健健康康。
當時慕晚螢早已被婆家趕出來,然而不知什麽執念使然,僧人離開後的半年時間裏,慕晚螢竟不知又從哪兒懷上一個,街坊鄰裏的流言蜚語自此産生。
慕晚螢根本不為所動,十月懷胎後她果然生下一個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取名慕井。
奇怪的是,自從誕下老四後,慕晚螢的運勢突然變得好轉起來,玉石生意越做越大,也有錢給老三治病了。
慕夫人終于等到苦盡甘來,一直以為自己生下一個福星,所以當仙修登門拜訪提出帶慕井入仙門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起初慕晚螢還覺得揚眉吐氣——家中出了一個有仙緣的人,是光耀門楣的事。
假如沒有慘遭滅門的話,慕長淵也是這麽認為的,直到後來他才明白,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暗中标好了價碼。
交談間,兩人來到雲城最大的一家酒樓。
慕長淵好酒,雲城特産的雲瑤釀他還沒嘗過。
和尚則閉着眼念着經,盲點了一桌肉菜。
兩人相視一笑:果然投緣。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我懂。”
“百年愁裏過,萬感醉中來。貧僧也懂。”
坐下後,慕長淵才發現佛子手中捏着一串青色琉璃念珠,裏面似有金紅色的沙礫緩緩漂浮,仿佛千萬浩瀚星辰自成一片世界,別的不說,光這串佛珠看起來就很值錢。
魔尊心想這顆光頭挑得好,通常沒錢結賬時酒肉和尚的仇恨拉得最穩,因為更像江湖騙子。
——論刻板印象的重要性。
佛子則尋思着這位善信衣着華貴,想必家世不俗,和尚我窮得幾天沒吃肉喝酒了,好不容易有冤大頭送上門,當然不能錯過。
——論一根韭菜的自我修養。
他們各自心懷鬼胎,相談甚歡。
酒菜很快就上了,倆人都跟餓死鬼投胎一樣埋頭苦吃。
慕長淵其實胃口不太好,病人不沾葷腥,屬于心有餘而力不足。喝酒倒是喝得挺開心,兩壇子下去也不怕把自己這一副羸弱之身給喝死。
飯飽酒足,倆人又相視一笑,商業互捧:
“這一頓貧僧吃得很開心。”
“本座喝的也很開心。”
半醉中慕長淵一不小心連口癖都倒出來。
佛子聽了笑而不語。
魔尊反應過來,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他正琢磨和尚坑蒙拐騙的道行該不會比自己還高時,一股熟悉的神識靈力海嘯般向他撲來!
魔尊大驚:卧槽,上神居然找來了??
慕長淵沒來得及思考對方靠什麽追蹤而來,窗邊的賓客突然爆發出驚呼:“怎麽打起來了?!”
“好家夥,不會打到這裏來吧?!”
盡管話語中充滿了害怕,但吃瓜是人類的天性,窗邊聚集越來越多的圍觀群衆,包括勉強擠入的慕長淵和佛子。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長|槍。
城隍廟前聚衆鬥毆,中間還夾雜着幾句叫罵:“瞅什麽瞅!”
“瞅你咋的?!”
神識鋪得太寬,果然招致鬥毆,就連沈淩夕也難以幸免,被卷入打鬥之中,他剛感應到慕長淵在附近,一記冷箭就從身後射來了。
城隍廟前打得莫名其妙,劍修琴修符修器修全都出來了,各種法器光芒照亮半邊夜空,交擊爆裂聲不絕于耳,甚至有元嬰期修士在無差別攻擊。
沈淩夕被迫召出歸魂槍,此時還壓制着修為想要突破重圍,正覺得蹊跷時,突然福至心靈地順着某個方向看過去。
無端被看的慕長淵:???
關本座什麽事?!
酒樓內的修士已經撐開防禦結界,避免殃及池魚的同時,能更好地占據高地圍觀。
慕長淵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佛子:“大師你看,那位手持銀槍的修士臉上也有字。”
佛子定睛一看,能在交擊的電光中能找到人就不錯了,哪看得到什麽字。
對方剛好面朝酒樓的方向,佛子見谪仙般的白衣修士周身充滿了肅殺血腥之氣,想必造過不少殺業,于是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是個‘煞’字嗎?”
慕長淵高深莫測:“不是。”
“貧僧願聞其詳。”
慕長淵道:“你看他臉上。”
佛子仔細端詳。
“像不像寫了一個‘拆’字?”
和尚漸漸琢磨過味來,剛一扭頭時才發現,身邊早已空空如也。
——他剛種的韭菜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