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慕長淵回來第一件事又是泡藥浴。
很久沒遭過身體上的罪了,生命像指間不斷流失的細沙。
回想一下,這藥方用的時間并不長:最開始能管一個月,浸泡後幾乎能與常人無異,不再終日昏昏沉沉,連咳血的次數都少了。
慕晚螢高興地辟出一塊地方,專門修了活水池子打算讓他長期泡。
後來變成半個月,再後來變成七天、三天。
現在只能支撐半天了。
相對的,虎狼之藥的副作用更是錐心刺骨——藥效完全褪去後,全身骨骼就像被打斷後強行灌入腐蝕性酸水般,痛得直打顫。
但他依然跟飲鸩止渴一樣,又要泡進藥水裏去。
兩名丫鬟往水池裏添加藥材,不一會兒水就變成紫紅色,蒸騰的熱氣帶出一股藥香,聞着就讓人精神一振。
後宅多是十幾歲的丫鬟,名字都是慕長淵取的,反正他平日裏也閑。
魔尊就連給丫鬟起的都是破壞花草樹木的名字,兩人一個叫踏青,另一個叫折柳。
慕夫人提早回來,同時返家的還有三少爺和新姑爺,仆人們一時間全都手忙腳亂,書僮還要布置住處,只能抽調兩名丫鬟來添加藥材。
慕長淵佯裝不經意問道:“這兩日外宅來什麽人沒有?”
外宅是玉匠工作的地方,慕晚螢帶了些手藝學徒,由老師傅教玉雕,另外在金陵、揚州、姑蘇等江南大城都有鋪面,田地和礦場則置辦在君山。
家大業大,人員繁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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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青道:“哪有什麽人,不就是外面那些叫花子,聽說夫人出門,索性住在橋洞下等咱們夫人回來哩!”
折柳說:“義學那邊也來打秋風,送來兩條幹巴巴的熏臘肉,誰稀罕這點東西,每次來都是要修繕費,年年修年年廢,不知道的以為學生不讀聖賢書,專門幫忙拆牆呢!”
慕夫人捐助義學,時不時也會在鎮上擺鋪施粥,但還是那句話,總有人惦記孤兒寡母手裏的錢,覺得他們花不了多少,銀子與其流水般花在治病上,不如拿來給這些人用在“刀刃”上。
丫鬟們私底下抱怨慣了,在他面前也口無遮攔。
藥浴配好了,踏青剛幫他脫掉中衣,折柳忽然驚叫:“少爺怎麽還受傷了?!”
慕長淵脫了衣服才知道腰上後背都是青紫。
玄宗門挾持時沒個輕重,早知道拱着沈淩夕多殺兩個了。慕長淵“啧”了一聲,聽見丫鬟們咋咋唬唬地要告訴慕夫人,趕緊叫住:“我娘又不是治跌打損傷的大夫,找她有什麽用!”
踏青不服道:“夫人能請大夫!”
慕長淵笑道:“快別請大夫了,去把你們的好‘姑爺’叫來。”
這一聲姑爺不能白叫,慕長淵還沒想好怎麽折騰沈淩夕呢。
踏青和折柳這才想起家中來了一位仙君,兩個丫鬟忙前忙後,到現在影兒都沒見着。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說不好奇是假的。
君山鎮是偏僻小地方,平日裏沒有那麽多新鮮熱鬧,最多就是采買玉石的挑夫商販帶些時興的胭脂水粉布匹來這裏賣了,再買點玉料走,只有從這些人嘴裏才能聽到幾件趣事。
兩個丫頭叽叽喳喳:“我聽人家說仙君都修道證道,咱姑爺修的什麽道?”
“聽說仙君有駐顏術,那豈不是長生不老?一輩子都很好看?”
“少爺少爺,仙君好看嗎?”
“仙君是不是很厲害!”
慕長淵冷哼:“你們少爺還在呢,還沒見上面就迷得七葷八素,出息。”
小丫頭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
折柳趕緊順毛捋哄他:“青青你看你說的什麽話,天底下哪有比咱們少爺更好看的人!”
踏青連說是是是。
出于好奇,倆丫鬟改了主意,決定先去找沈仙君。
“毛毛躁躁的。”
她倆離開後,慕長淵這才将剩下的衣物脫了挂在木架上,入水等着沈淩夕過來。
等到獨自一人時,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車廂裏的對話——
你看上他什麽?
好看。
慕長淵不信。
沈淩夕這家夥只喜歡修煉,無趣得很。而且飛升後比飛升前更自閉,魔尊非得在人間掀得個天翻地覆,才能把他從三十三重天叫出來玩。
——姑且算作玩吧,盡管兩個人每次都玩得傷痕累累。
他們打了這麽多年,彼此再熟悉不過,喜不喜歡什麽的……扯淡!
想着想着,嘴角又不自覺上揚。
池中藥水倒映出他的面容,慕長淵百無聊賴地扯着縛魂鎖,鎖鏈不情不願地響了兩聲,水面蕩出一圈圈漣漪。
魔尊閉上眼,開始認真思考一件事。
重生以來,先是縛魂鎖,再是聚魂棺,還有那幾個吃錯藥的上仙,他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天道歸墟也是道法自然,沒有永恒的說法,好端端的怎麽會重生?
是不是慕井那個神經病又搞出什麽邪術?
并非魔尊對親弟弟沒信心,奪魄邪帝萬年來基本沒幹過正常事,有句老話形容他剛剛好——孩子靜悄悄,必定在作妖。
慕井經常一消失就是好幾百年,然後突然出現,驚吓到所有人,接着就該魔尊出山收拾爛攤子了。
三界大大小小的災禍多少和他脫不開關系,散播瘟疫都只能算小打小鬧,就連當年天乾之亂也有他參與的份。
要不玄清上神怎會被驚動呢。
慕長淵很早之前就放話以後見一次打一次,奪魄邪帝記得,所以只敢派兩只游魂遠遠跟着。
但事後慕長淵越想越不對勁,必須找慕井問清楚。
“原來哥哥這麽想我……”
陰恻恻的話語自耳邊響起,陰柔的聲音足以讓人泡在熱水裏都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也很想哥哥……”
慕長淵壓着火氣道:“我讓你回家,你就是這麽回的?”
奪魄邪帝并不現身,大阿修羅出場刮陰風只是為了排面,邪帝更喜歡散播一種無處不在的恐慌和壓迫感,冷不防出現在別人身後,比提前預告吓人得多。
他嫌棄道:“我才不要那副臭皮囊。”頓了頓,想起什麽似的,道:“前段時間沒找你,猜猜我幹什麽去了?”
孩子靜悄悄,必定在作妖。
慕長淵驟然睜眼,眼底寒芒一閃而過。
“我去了一趟瀛洲,用聚魂棺換出了慕井。”奪魄邪帝咯咯笑了起來,語調忽而變得十分高興,仿佛在為自己的計謀而感到沾沾自喜:“玄宗門那幫蠢貨還以為我是他們請來的邪神,二話不說就交人了。”
用一名弟子換一件上古神器,這買賣也太劃算了一點,門主恨不得多交易幾次。
但慕長淵卻因為他的語氣而生出不好的預感:“所以呢。”
奪魄邪帝更愉快了:“然後我當着他們的面把他殺了。”
慕長淵先怔了怔,随後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嘶啞道:“你……你把慕井殺了?”
“嘻嘻~”奪魄邪帝在水池邊轉圈圈,刮起一陣旋風,同時也吹起慕長淵鬓角散落的碎發:“是呀~哥哥只能有我一個弟弟,其他人全都該死!”
說到最後,語氣已經令人不寒而栗。
“……”
盡管知道慕井幹不出什麽好事,慕長淵心裏還是一梗。
奪魄邪帝肉身被毀,沈淩夕的神罰金印烙在魂元上,叫他千年無法重新澆築肉身。
慕長淵先前完全沒想起這事——慕井與肉身分離太久,穿越時無法像自己一樣一鍵替換,所以當前的時空裏有兩個慕井:一個是魂元和肉身還沒分離的十六歲少年,另一個是大阿修羅境界的奪魄邪帝。
可惜現在為時已晚,邪帝已經動手了。
慕長淵深呼吸好幾次,試圖不跟神經病計較,然而沒多久就氣得猝然咳出一口血來!
奪魄邪帝興奮道:“哥哥是不是快死了?好耶!”
“……”慕長淵擦掉唇邊血跡,冷冷道:“你究竟怎麽把我弄到天元廿二年來的?”
聽他提起這事,奪魄邪帝略感郁悶:“這還真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怎麽就來了這裏!”
慕井唯一優點就是不說謊,幹出天大的壞事也能高高興興地擺出來炫耀。
魔尊聞言心中一動:“還有誰和你一樣也回來了?”
“幾只不起眼的東西罷了,”奪魄邪帝不悅道:“哥哥怎麽那麽關心別的鬼?”
老子沒打死你就不錯了,慕長淵恨恨地想,當初就該讓上神把你的魂元打散,省得繼續造孽!
慕晚螢還不知道自己的一個兒子已經死了,但紙包不住火,現在不知道不代表以後不知道。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裏還有一個……半個兒子吧。
再看這半個弟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但緊接着,魔尊氣都差點沒了——
慕井不知什麽時候摘下院子裏的一截梅枝,冷不防朝他心口插來,眼看就要取慕長淵性命,千鈞一發之際,魂元魔物牽動縛魂鎖擋住了這致命的一擊。
盡管如此,左肩依然被樹枝捅了個對穿,一潑血箭濺入藥池!
梅枝在半空中急速轉了個彎,帶着滴血的葉片又回到奪魄邪帝身邊。
“甜的。”奪魄邪帝嘗了嘗,笑道:“人間有什麽好,哥哥為什麽不跟我回黃泉,繼續做三界的霸主?”
霸你個頭!
慕長淵神色森冷可怖,眼看着魂元魔物就要暴走,晃蕩的縛魂鎖簡直瑟瑟發抖,抽出數千條鎖鏈也無濟于事。
就在這時,一股急勁的冰寒之氣破空而來,奪魄邪帝沒有實體,歸魂槍的槍風将帶血的梅枝射落,鮮血飛灑仿佛碎了一地落紅。
同一時刻,青焰在空中劃出一道光芒,沈淩夕反手一槍逼退邪帝,自己閃現到慕長淵身邊,看見他傷口的血正快速變成黑紫色,勻長漂亮的眉毛皺了起來。
慕長淵已經不是氣得眼前發黑了,是真的一片黑,傻叉慕井确實想把他弄死帶回黃泉,居然用下毒這種魔修都看不上的伎倆。
昏沉中,他好像靠進一個懷裏:“沈淩夕……?”
你是來補刀的嗎?
這個殺神怎麽又來了!
奪魄邪帝先是驀地一驚,轉身就想跑,忽然覺得不對勁——他是大阿修羅,沈淩夕只是元嬰期,差了這麽多層境界,自己完全可以一口一個小朋友啊!
但當年被碎屍萬段加上神罰金印的痛苦記憶猶新,奪魄邪帝罕見地需要放兩句狠話給自己壯膽:“沈淩夕,你以為一個元嬰期就能奈何得了本君嗎!”
“要打就打,別那麽多廢話。”沈淩夕一手抱着慕長淵,聲音堅冷如冰:“認罪,還是伏誅?”
這話勾起了慘痛的回憶,邪帝當即破防:“我呸!認罪和伏誅是一個下場,你當本君還會上你的當嗎?!”
當年玄清上神這麽問的時候,奪魄邪帝果斷選了認罪,結果被锉骨揚灰。
沈淩夕:“你認識我?”
歸魂槍度過的邪祟太多,上神不可能全都記得,裴青野也沒有告訴他奪魄邪帝的事。
事實上除了慕長淵這個度不動的以外,他沒能記住任何被自己除掉的妖魔。
奪魄邪帝心知肚明,眼前正是打得自己險些魂飛魄散的上神本尊,始終不敢上前:“陰險狡詐的仙修,本君見一個殺一個!”
慕長淵氣若游絲,聽見這話,卻又勾起一抹充滿惡意的笑容,在沈淩夕疑惑的眼神中使出了一記暴擊:
“慕井,怎麽跟你嫂子講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