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将計就計
将計就計
燭光幽微, 慕長淵一字一句就像落入寒潭的玉石,在沈淩夕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沈淩夕很清楚眼前的不是羸弱的病人,也不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少爺, 他是天道唯一認可的魔尊。
“仙魔殊途”是仙修入門時必須牢記的規訓。
萬年以來, 玄清上神度化的邪祟不計其數,到最後萬物歸寂, 一切重來, 他趴在世上最邪惡的魔頭身上, 聽見對方問自己:你是不是喜歡我。
慕長淵看似從容掌控一切, 實際上說完喉結滾動了一下,下颌線也因為緊張而變得比平時更加清晰。
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斜挑着薄情,似乎随時會嘲諷地一彎, 然後漫不經心地說道:逗你玩兒的,看把你吓的。
魔尊的話語從來虛虛實實,像鏡中花水中月,叫人辨不清楚,但倘若他眼底沒有一點期盼,沈淩夕也不敢當真。
燭火燒得“啪”地響了一聲,倆人好像都才回過神來。
他們挨得這般近,上神喉嚨到肺腑之間都好像燒起來。
都說“燈下看美人”,天道上神昏不昏頭不知道, 慕長淵是有點色令智昏了。
沈淩夕嫣紅的唇瓣近在咫尺,在燭火下滲透出一種極度誘人的光澤。
天元廿四年, 沈淩夕剛滿二十歲, 及冠禮當天突破境界, 成為仙盟史上最年輕的元嬰宗師,封號天樞仙君。
世人都知道無情道心狠手辣, 又是證道大戶,動不動就被天雷劈得外焦裏嫩,所以這麽多年來,沒有形成劍宗那樣龐大的宗門體系——神仙入道以前也是凡人,有多少修士一開始就能下定決心永不回頭的呢。
但沈淩夕偏偏就是其中一位。
他是仙盟首座沈琢的徒弟,北鬥七子中的天樞仙君,這稱號一年後就用不上了——沈淩夕位列仙班,成為仙盟最年輕的上仙,突破速度連他師父都望塵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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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的慕長淵剛報完仇,遭到官府通緝——江南百姓茶餘飯後全都在談論兇手,卻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世間有一個家破人亡的病弱少年,早在一年前就入了魔。
第一個找到他的,是慕井。
當年一個年少成名,一個年少成魔,前者是衆星高捧的明月,後者是人人恐懼厭惡的魔頭。
盡管不願承認,魔尊跟上神較勁置氣這麽多年,多少是因為心存不甘和妒意。
在這種不甘在漫長歲月的熬煮下,經歷過千年萬年,活生生熬出一個心魔。
搖曳的燈火映在慕長淵深幽眼底,化作了扭曲的火光。
忽然間,他眼前一暗。
是沈淩夕伸手遮住他的雙眼。
沈淩夕的手很暖,指腹有薄薄的繭,慕長淵眨眼時睫毛就掃在繭上。
估計是自己剛才惡狠狠的模樣吓到他了。
慕長淵剛準備說點什麽打破僵局時,一個溫軟濡濕的觸感落在臉頰處。
是很陌生的觸感,剛剛好落在眼角淚痣附近。
那顆猩紅的淚痣微微凸起,慕長淵敏感地攥緊縛魂鎖,鎖鏈警告似地響了一聲。
弱弱的,沒什麽威脅力。
換作之前的任何一次,沈淩夕都會提防着魔尊動惡念,可這一回“哐啷”聲好像打開了什麽了不得的封印,上神不僅沒有放開他,反而探出舌尖,試探性地在淚痣上輕舔了一下。
慕長淵:!!!
照理久病添傷的身體不應該那麽敏感,慕長淵卻跟過電似的顫了一下,整個背脊蹿上一股陌生的酥麻,連下午才遛過一圈的鳥都精神奕奕。
開弓沒有回頭箭,沈淩夕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的問題。
哪怕向來巧舌如簧、牙尖嘴利,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慕長淵也徹底失語。
睫毛蹭着掌心,慕長淵此刻的震驚應該是瞳孔地震級別的,沈淩夕雖然遮住他的雙眼,卻能想象那雙狹長桃花眼睜圓的樣子。
上神有些想笑,牽動嘴唇,卻并沒有牽起太多弧度。
太久沒做過的表情,做起來會很別扭,就好像太久不接觸的人就變得像陌生人一樣。
他和慕長淵也可以重新認識——在沈淩夕位列仙班之前,在慕長淵家破人亡之前。
假如魔尊不知自己重生的緣由,這場旖旎的幻夢或許還能做得更久些。
沈淩夕心中輕嘆,唇瓣離開微燙的臉頰,捂眼的手也挪開了。
慕長淵被燭光刺了一下,他微眯起眼,并不敢直視沈淩夕,而是把臉扭到一邊去,幹巴巴道:“我困了。”
本座不就是随便醒了一下,怎麽就惹出這麽多事端。
沈淩夕說:“可你心跳的好快。”
身體緊貼着身體,慕長淵的任何反應都無處遁形,何止是快,他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但還是懷揣着一絲希望,希望沈淩夕別察覺出更多的異樣。
上神柔軟的發絲垂落,劃過慕長淵的臉頰,仿佛撩撥到他心弦上。
刻意隐瞞中又探出一點更刺激的念頭:沈淩夕如果知道自己硬了,會怎麽樣?
鬼使神差地,他腦海裏冒出上神某句名言:認罪,還是伏誅?
就如一盆透心涼的冷水澆落,澆得鳥兒都不擡頭了。
慕長淵輕輕呼出一口氣,冷靜下來。
玄清上神不愧是三界殺神,法相挂在門口能辟邪,挂在床頭簡直能避孕。
沈淩夕還不知道魔尊內心已經百轉千回了好幾遍,見慕長淵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樣,像被欺負了似的,問道:“壓到你的傷口了?”
慕長淵沒有回答,他愣了半晌,張嘴想說什麽,想了想又閉上了。
如此反複幾次,最終破罐子破摔道:“親完了?親完我要睡覺了。”
沈淩夕眼底笑意更甚。
玄清上神不僅能舉一反三,還會自主創新,才兩天時間就對書僮講的“順毛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捋得性情不定的魔尊毫無還手之力。
“睡吧。”沈淩夕說。
慕長淵昏昏沉沉時還在想,慕井還會不會回來?沈淩夕為什麽要親我?
想着想着,又精神不濟地昏睡過去。
當晚魔尊夢見玄清上神渾身浴血地站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
這次慕長淵主動開口問他:玄清,你想跟我說什麽?
上神不答,只是沖着他笑了笑,昳麗的眉眼如霧似幻,看得不甚清晰。
很快的,他身影消散在熔金的地獄烈火中,被翻滾的岩漿帶入永黑的地底,随後濺起漫天的桃花,如飛雪般紛紛揚揚。
消失前他說:慕川,你輸了。
心魔乍現,慕長淵死死地攥着縛魂鎖,骨節用力得簡直像要生生掐斷。
這時他感覺到自己好像被抱進一個懷裏。
那道聲音還在繼續說:......但你不會有事的。
在陷入更深層的昏迷之前,慕長淵腦海裏只剩下“沈淩夕”這三個字。
**
翌日一早,慕夫人起床梳妝時聽見外面丫鬟們的讨論。
“真的嗎真的嗎,真睡在一起了?”
小丫頭們說話沒個遮掩,聽得慕夫人心中一跳。
“擇一說的,哪還能有假!”
也不知道丫鬟們是興奮還是唏噓:“是我想的那種睡嗎?”
“哪種?站着睡?”
“哎呀,就是……”小丫鬟到底還是單純,絞盡腦汁想了老半天,找到一個相對委婉的說法:“就是擇一不能看的那種睡!”
“這我就不知道了,擇一看都看了,應該不是吧?”
“噢。”
先前說話的丫鬟語氣透出失望。
其他人很快就笑鬧起來,聲音銀鈴般清脆:“少爺房裏的事情,你有什麽好失望的?”
那丫鬟說:“我盼着夫人早點抱孫子呢!”
“又胡說,男人怎麽能生孩子!”
“你還真別說,我聽說仙修可以!”
“真的嗎?!怎麽生?會顯懷嗎?”
“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男的!”
……
銅鏡前的慕夫人也悄悄嘆出一口氣。
她聽說仙修風氣開放,只要互相同意,無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能結為道侶,更不用八擡大轎迎出閣、拜別父母、走喜毯、跨火盆,擺酒席告父老鄉親,還有安排十裏八鄉德高望重的長輩證婚,寫下婚書,報備官府。
人間婚姻是大事,流程之繁瑣,沒一兩個月根本搞不定。
事情倉促,慕晚螢連生辰八字都沒算,一想起後面有這麽多流程,可能還涉及和揚州本家的人打交道,讓向來精明能幹的慕夫人都有些發愁。
她已經讓踏青去找算命先生算八字,自己則想着先把聘禮下了——可究竟是聘禮還是嫁妝,慕夫人都沒搞清楚,想到倆人已經到了同床共枕、交頸而眠的地σw.zλ.步,總該是定下來了。
得找時間問問兒子。
慕長淵一旦陷入昏迷,具體什麽時候醒就成了一個未知數,不過慕晚螢這次不像從前那麽忐忑和擔憂。
沈淩夕就像一根定海神針,有他陪着,慕夫人很放心:假如世上還有神仙都無可奈何的事,大抵就不該再強求了。
慕晚螢始終相信她的川兒能從那麽苦的日子中熬過來,不會這麽福薄。
她吩咐後宅的小丫頭們不許在外邊亂講,随後準備去倉庫裏挑幾塊板料,雕兩個小物件作為見面禮送給這對新人。
慕夫人這些年除去做生意結緣的玉石,自己也存了不少頂級的玉料,都是沒打磨的原石。
倉庫裏堆得滿滿當當的,她一邊比劃着大小和配對程度,一邊嘀咕:“是雕一副龍鳳佩呢,還是并蒂蓮?或者喜上眉梢?鴛鴦戲水?不行……好像都俗氣了點。”
這些都是別家也在做的統貨,盡管玉石顏色、種水、雕工各不相同,但市面上來來去去就是這麽些寓意,花樣也都玩得差不多了,沒什麽新意。
沈淩夕這樣一個谪仙般的人兒,讓他跟一個凡人成親,委實有些委屈了他。
慕晚螢不能讓他被別的仙修看輕了去。
她已然把沈淩夕當成自己的孩子,事事翻來覆去地琢磨考慮着,絕不叫人受半點委屈。
可越是重視越猶豫不決,在倉庫裏翻來覆去也沒挑到什麽好料子。
慕晚螢稍中意的是一塊種水色俱佳的“春帶彩”,卻又想着:“淩夕是不是更喜歡紅翡?我看他額飾應該是用紅翡蛋面嵌的。”
紅翡的産量是翡翠中最低的,簡直有價無市,好的紅翡更是舉世罕見,出一件玉器,從南到北都能傳遍的那種。曾有人為了給妻子做一對紅翡耳墜,在這麽低的産量下,花了二十多年終于找到一對顏色能配得上的紅翡料子,慕晚螢每每和人聊起這事都不勝唏噓。
得是多深情才有這樣的毅力。
慕夫人前些年也是因為這個故事,才想方設法地收了一塊紅翡料子,但原石只有随身攜帶的印章石那麽大,雕刻損耗後就更不剩多少了,做不成兩件東西。
這麽一耽擱,料子始終定不下來,更別說設計了。
這時折柳來報,說揚州本家來人了,是那個姓蘇的。
慕夫人相貌本是明朗嬌憨的類型,看起來沒什麽攻擊性,一聽見“揚州本家”四個字,眉毛就皺了起來,聽見“姓蘇的”後眼底更是添了幾分厲色。
“怎麽突然來了……問了來做什麽的嗎?”
折柳學着對方低眉螓首的模樣,陰陽怪氣道:“來請安,順道本家長輩聽說三少爺準備成婚,十分關心,還說好歹三少爺是大公子的血脈,真算起來和一般鄉野村夫不同,親事當然不能随便定下。”
說完丫鬟實在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我昨日晌午才回來,他們今早就派人來了……”慕晚螢心裏直犯嘀咕,但她還是先問了一句:“姑爺呢?”
折柳:“還守着咱們少爺呢。”
跑得過初一跑不過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與本家的矛盾遲早要面對的。
慕晚螢想起前兩日還精神奕奕的兒子,終于長嘆出一口氣,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衣裳,道:“随我換身衣裳見客吧。”
**
慕晚螢在君山一帶也算是有名了,不僅因為她樂善好施,出手大方,也因為她是被趕出家門的“棄婦”。
阿螢娘家姓林,本來是個好認的字,但自從她被叔嬸賣給慕家後,就徹底扔掉了關于娘家的一切東西。
慕良和只是給她取了個名字,但之後阿螢對外便稱自己叫慕晚螢。
雖說如今的女子出嫁要冠夫姓,也不是這麽個冠法,準确的說她應該叫慕林晚螢。慕家人只當這村婦沒讀過書,卻惦記着承恩伯府的潑天富貴,往自己臉上貼金,當成笑話聽過就算了。
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時誰也想不到才二十年時間,潑天富貴的承恩伯侯府就難以為繼,而君山慕晚螢的風頭都快蓋過揚州本家了。
現在慕晚螢想往誰臉上貼金就往誰臉上貼金,但就是不愛補貼本家的“窮親戚”。
這讓世代襲爵的官宦貴族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他們三天兩頭就要派人來提醒:要不是當年慕良和偷偷拿錢救濟你們娘兒倆,你們早就凍死了,慕良和一個病人哪來的錢?還不是從府上月例錢裏拿出來的,是承恩伯侯爺出的錢!
說來說去就是要她知恩必報,還說慕家當年喂過橋洞下的一條狗現在見了他們都知道搖尾巴、追着跑,慕晚螢要是不報恩,連狗都不如。
慕晚螢當時怎麽回答來着。
她說野狗活不了二十年這麽久,追着你們跑的應該是狗的陰魂。
氣得本家的人站在街上破口大罵。
後來揚州本家也學精了,知道慕晚螢最讨厭蘇姨娘,就每次都派蘇姨娘出戰。
姓蘇的不是潑婦做派,卻把在侯門貴府後宅裏學的那些陰私手段都使上,每次搞得慕晚螢身心俱疲,恨不得讓家仆打出去。
可天不怕地不怕的慕夫人還真打不得,因為蘇蕊是她相公慕良和的妾室,并為慕大公子生下兩名子女,每次都帶着自己的一兒一女來君山鎮耀武揚威。
慕晚螢自己的孩子不是夭折就是纏綿病榻,她從前沒覺得對不住丈夫,可等這一對健康的龍鳳胎出生後,慕晚螢的委屈和憤懑就全湧了出來。
同時湧出的還有自責。
可一想到自己和孩子在寒風中受苦,另一邊知慕少艾的丈夫卻納了新妾,每每想起這事又氣得幾天吃不下飯。
如今眼看着慕長淵要成婚,本家又想來插一腳,慕晚螢不願在沈淩夕面前提起這些不體面的陳年舊事,準備拿錢把人打發走。
她心知本家不會只來這一次,對方真正想要的是她的礦場和玉石生意,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慕晚螢在自己家穿的都是窄袖衣裳,方便握刻刀雕刻,但江南貴婦流行的卻是寬袖,只有不幹活兒才能體現尊貴身份,一雙手更是養得跟水蔥似的白嫩,相比之下,慕晚螢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就粗糙得多了。
因此她每次見本家人前,都要換一身寬袖衣裳把手遮住。
誰知剛從地窖倉庫裏上來,就有小厮來報,說三少爺醒了,已經和姑爺去了前廳。
醒得這麽巧?慕晚螢心生疑惑。
她衣服也來不及換就匆匆趕往前廳,生怕慕長淵又在蘇蕊那受了閑氣。
還沒入廳就聽見慕長淵的聲音傳來:“姨娘大老遠從揚州跑來給我娘請安,哪有不見的道理,我常聽二叔說姨娘在侯府住的時間長,最懂規矩,想來不會一到君山就把侯府的規矩給忘了吧?”
一個少年怒氣沖沖道:“我娘代表侯府,說請安是給你們面子,被掃地出門這麽多年,還當自己是慕家大少奶奶嗎?!”
踏青倒是個機靈的,回來時看見蘇蕊又帶着一男一女來,慕長淵和沈淩夕又都在,馬上跑去請了裏長和鎮上有名望的長輩來。
長輩一到,整個場面就熱鬧非凡了。
慕長淵三言兩語點炸了慕北纓,一時間前廳叫罵聲、啜泣聲,還有各種充當和事佬的聲音不絕于耳。
除了仙盟大會以外,沈淩夕還從來沒經歷過這麽吵鬧的場面。
修成天道後,修為沒有精進的空間,魔尊這些年精力顯然都花在練別的東西上了,比如嘴皮子功夫。
“我娘二十年都沒等到一紙休書,官府備案中她還是慕大公子的結發之妻,否則按蘇姨娘的本事,怎麽着也不可能只混到姨娘的名分才對。”
他說話總帶着幾分刺,蘇蕊柔聲說:“三少爺說笑了,老爺去得早,婢妾就是老爺納入府的一個姨娘,從來沒有取代夫人的想法。”
說話時她姿态放得極低,腰杆卻挺得筆直。
大多數時候這個病秧子都沒有精力摻和後宅的事,所以蘇蕊才能用這種柔順的手段搞得慕晚螢下不來臺。
慕長淵笑眯眯地堵在門口:“先把頭磕了,再進我家的門。”
慕北纓氣得要上前幹架,慕長淵卻雙手環抱胸前,懶洋洋地笑道:“怎麽,想動手?不怕我碰瓷?”
蘇蕊聞言趕緊拉住自己兒子,使了個眼色讓他稍安勿躁。
即便吵成這樣,當着君山父老鄉親和長輩的面,蘇蕊仍然堅持自己趕了一天的路才到君山,希望能在慕家莊留宿一晚,待到明日再離開。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畢竟蘇蕊一個婦道人家還帶着兩個孩子前來請安,若是他們流落在外出什麽事,慕晚螢苦心經營多年的與人為善的名聲可就毀于一旦了。
如此一來,慕夫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受了蘇姨娘母子三人的跪拜大禮。
盡管是跪着的,蘇蕊磕頭時背脊仍然挺得直直的,慕北纓更是狠狠地剮了慕長淵一眼,而慕南初則不小心對上沈淩夕的視線,清秀的小臉一紅。
沈淩夕:……
按照侯府的規矩,磕完頭,沒有主母的許可,妾室不能自己起身。
慕晚螢雖然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她從來不是以德報怨的包子性格,扭頭就對折柳說:“這麽一早就來我家門口唱大戲,把川兒都吵醒了,我慕晚螢也不是小氣的人,打賞,別埋沒了他的好嗓子。”
折柳會意,取了兩絡銀子扔在慕北纓身前:“主母打賞你的。”
慕北纓簡直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你……你罵我是戲子?!”
慕南初又嘤嘤哭了起來,慕夫人一挑眉:“怎麽,我打賞你哥哥,你也想要一份?”
一句話就把慕南初堵得小臉青一陣白一陣的,她擡起頭來柔弱無助地看向沈淩夕。
沈淩夕這回學乖了,又開始當一尊神像。
蘇蕊再次拜了下去:“南初年紀小不懂事,一切都是婢妾教導無方,還請夫人大人有大量,別為難兩個孩子。”
慕長淵順着她的話說:“姨娘知道是自己不對,就是再好不過的了,我生怕你不長記性,連同庶弟庶妹也教不出個人樣來。”
蘇蕊背脊一僵。
她身在侯府,上頭又沒有主母管束,向來把自己當正妻,最恨人家說她的孩子是庶出。
偏偏慕長淵哪壺不開提哪壺:“庶弟庶妹年紀小,姨娘從揚州來路途遙遠不說,還耽誤了庶弟的課業,庶妹更是要跟着你在外邊抛頭露面,被人指指點點,回頭怎麽嫁人?”
“侯府是個講規矩的地方,你是奴婢,弟妹才是主子,姨娘不心疼他們,我母親可還念着過去的夫妻情分,心疼庶子庶女的前途。”
既然她張口閉口都是規矩,慕長淵便拿規矩來壓她。
蘇蕊已經臉色蒼白了,還直挺挺跪着,鎮上的裏長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承恩伯侯府從大周開國時起就封了爵位,雖然現在落魄了,每次來都趾高氣揚,怎的今天就一朵小白花似的?
被請來的那幾位長輩留了心眼。
蘇蕊輕聲說:“三少爺教訓的是。二叔常誇三少爺才思敏捷,是府中衆兄弟加起來都比不上的,只可惜不能接到身邊來照顧。”
把慕長淵接到揚州,慕夫人可不得沒命地把掙來的錢往承恩伯府上送?
割韭菜也不是這麽個割法。
沈淩夕心想,也不知道慕長淵這個脾氣,當年怎麽忍得下來。
慕長淵早就過了生氣的時候了,不鹹不淡道:“姨娘跟我二叔倒是來往密切,聽說當初就是二叔給老太君吹耳邊風,讓往我爹房裏送人的?”
蘇蕊僵着臉說:“這又是誰在背後嚼舌根,破壞一家人的關系,若放在侯府裏,早就被打斷腿扔到橋底下去了,少爺可切莫聽信讒言。”
慕長淵充耳不聞地笑道:“雖說二叔兄弟情深,可惜我爹辜負他一番好意,甚至沒來得及聽說自己有一雙兒女,人就沒了。”
這話說得在場衆人臉色全都變了。
就跟成親一樣,當年慕良和在沒出席的情況下,納了一個美妾,而納妾後不久他就去世了,蘇蕊誕下的是他的遺腹子。
事情過去這麽多年,慕晚螢都算不清日子,這病秧子又是從哪裏打聽到的?!
慕長淵當然不會告訴她,自己當年屠門時慕良亞親口承認了奸情。
蘇蕊驚疑不定,擡起眼皮細細打量面前的青年,見對方面容蒼白,模樣和死去的慕良和倒是極為相像,趕緊垂下眼簾:“婢妾清白之身,承恩伯府上下皆能作證。”
慕長淵冷笑:“那看來是我父親托夢時說了些胡話。”
蘇蕊本就心虛,聽他這麽說,更不敢接話了。
慕晚螢眼見再這麽鬧下去,亡夫頭上的草原都能跑馬了,于是出面打圓場,将蘇姨娘一行人安排進離蘭若閣最遠的客房,臨走前慕南初又看了沈淩夕兩眼。
而此時沈淩夕卻在想:當年慕長淵入魔後修為突飛猛進,是因為他屠了承恩伯侯府滿門。
萬物生靈對血緣至親都是有感情的,邪祟再怎麽危害人間,也不一定會對至親下手。
他偷偷瞥了慕長淵一眼,正好被魔尊逮到。
慕長淵還沒說什麽,就被慕夫人拉住了。
還專程把他拉到一邊。
“你父親給你托夢了?”慕晚螢眼睛亮晶晶的:“有沒有提起我?”
慕長淵實話實說:“我詐她的。”
“哦。”慕晚螢也不算太失望。
她這會兒仍惦記見面禮的事,就将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慕長淵随口說道:“打副耳環吧,跟他的額珠配對。”
慕晚螢又敲他腦瓜:“ 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你娘親是雕玉的不是産玉的,紅翡料子就一塊,不帶這麽糟蹋的!”
于是慕長淵想了想,又支了個招。
慕晚螢覺得他想法變得太快,猶豫道:“這樣行嗎?”
魔尊笑道:“肯定行。”
世上哪有人比他更了解玄清上神呢。
慕夫人将信将疑地應下了。
**
慕長淵回到蘭若閣,看見沈仙君在庭院裏擺弄一件東西。
——墨宗钜子送他的法器。
魔尊見狀立馬把剛才的小插曲抛之腦後,專心看沈淩夕研究使用方法。
擺弄一會兒後,慕長淵已經看明白了,卻還得裝作不懂:“姑爺啊,這是什麽。”
沈淩夕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才說:“護宅法器。”
钜子沒事就在研究一些新發明,醒夢鈴算一類,護宅法器又算一類。
慕長淵笑道:“我家這情況确實需要看宅護院的寶貝,原是我錯怪钜子大人了,這哪裏是薄禮,厚得很。”
說罷,慕長淵又奇道:“你今天怎麽老是看偷我?”
沈淩夕收回目光,淡淡道:“看你精神挺好。”
“還行吧,”慕長淵打了個呵欠,說:“我以為你有話想問我。”
秋日裏豔陽高照,他心血來潮讓仆從把貴妃椅搬出來,舒舒服服睡在院子裏,身上蓋着厚毯子,旁邊點着一爐白檀甘香,不遠處就是沈淩夕。
慕長淵迷迷糊糊地嘟囔:“真沒什麽要問我的嗎?”
“沒有。”
慕長淵便安心入睡了。
直到他睡着了,沈淩夕才輕聲說道:“我相信你。”
世上恐怕沒有比天道上神更信慕長淵為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