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潮浪湧

春潮浪湧

上神信他并非沒有理由。

無論仙修魔修, 通天的道路都只有一條——意志堅定,心如磐石,善惡圓滿。

仙修普遍認為道心是修煉途中最艱難的坎, 忽略了仙修壽命長久, 意志這種東西可以用歲月慢慢磨砺,但一碗水尚且難以長久端平, 善惡怎樣才能達到“圓滿”?

所謂各種“道”都是前人總結的經驗, 但從古至今, 修行之路只能靠自己參悟, 一味追求先行者的經驗,一旦迷惑,就會落得道心不穩的下場。

但凡慕長淵在這過程中有絲毫偏差, 就不可能修成魔尊,更沒有倆人後面這些糾纏不清的羁絆了。

沈淩夕信慕長淵,是因為他相信天道不會選錯。

等搞懂法器的用法後,沈淩夕決定找個地方把它裝上。

護宅法器是钜子為普通老百姓研制的,須根據建宅的堪輿風水,找到合适的地方才能啓用。

沈淩夕畢竟剛來不久,對貓貓堡……哦不,慕家莊還不是太熟悉。

于是他讓擇一帶他找地方。

臨走前見慕長淵還睡在院子裏,沈淩夕又不放心地折回來。

魔尊不知道夢見了什麽, 睡着時都皺着眉頭,滿臉不高興。

沈淩夕分出一片神附在玉簪上, 然後塞進他懷裏, 小聲說:“我很快就回來。”

做完這些後才離開蘭若閣。

“坤三乾五轉艮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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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念, 擇一一邊數着步數走,不知不覺就來到聽荷院附近。

做生意的都講究風水, 慕家莊附近原本沒有活水,但“水即是財”,慕夫人叫人把渡蘭湖的水引進來,又修了荷花池,臨近荷池的院子就取名聽荷院。

書僮不懂沈淩夕在算什麽,只覺得仙君好厲害。

擇一現在理解夫人為什麽喜歡仙修了,只是不知道四少爺學成後是不是也能像沈仙君這樣仙氣飄飄。

此時他們都還不知道慕井已經鬼氣飄飄了。

數着數着,忽然有聲音打斷了擇一的思路:“好巧,淩夕哥哥也來看荷花嗎?”

小擇一聞聲先翻了個白眼,嘀咕道:“又來了。”

沈淩夕提醒:“你剛才數到四。”

擇一見沈淩夕根本不理人家,已經開始暗爽,“嗷”了一聲又蹦蹦跳跳地把剩下的幾步走完。

上神很快又算出下一卦。

慕南初站在長廊下略顯尴尬,不過她到底是生長在揚州,見過世面的。

母親告訴她,世間男子多有豪情壯志卻苦于無處施展,女子只需以弱制強、以柔克剛,便能輕易達到目的,不必與人磕得頭破血流的。

過剛易折的道理人人都懂,蘇蕊還舉了慕晚螢作為反例:“老太君當年管理後宅,待家裏的媳婦都是公正的,見慕晚螢的第三個孩子又是個病秧子,老太君三番兩次滿懷希望,又失望徹底,才提議要不幹脆把孩子送去鄉下,說不定接地氣反而能活下來,慕晚螢卻鬧得絕不讓人帶走她的孩子。”

“老太君那麽大把年紀,被搞得下不來臺,說趕走他們母子也都是氣話,她倒好,月子裏就帶着孩子走了,給老太君氣病一場,才徹徹底底動了心思。”

“都說慕晚螢和老爺是結發夫妻,倘若她真愛這個男人,當時怎麽就不知道服個軟,繼續當她的大少奶奶?弄到最後老爺病逝,她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着。”

“也不知道這些年午夜夢回,她有沒有後悔過這件事。”

慕南初聽懂了母親的教誨,說話也總柔柔弱弱的,自小就獲得不少便利和照顧。

出神不過片刻,沈淩夕和書僮已經要走遠,慕南初一咬牙,從後邊喚道:“淩夕哥哥,我有些迷路了,能否……”

“你迷路和我有什麽關系,”兩次被打斷,沈淩夕終于施舍了一個眼神:“我又不是指南針。”

擇一驚訝道:“我家姑爺昨天才來,照顧三少爺一整晚,這邊忙完還要回去陪他,南初小姐不找我問路,偏找他是個什麽道理?難道這也是蘇姨娘教的?”

書僮的牙尖嘴利估計是跟慕長淵學的,一通搶白怼得慕南初的臉一陣青一陣紅,半晌才讷讷道:“我……我只是有些害怕,這宅子的形狀實在有些奇怪……”

她見沈淩夕若有所思,以為對方動了恻隐之心,忙道:“我一進這院子就有些心慌,不知什麽原因導致,可能是因為經年的病氣盤旋不散,招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民間認為病氣是晦氣,所以才要把熬過的藥渣倒在路邊,讓行人和車馬把晦氣帶走。

慕南初說完後便殷切地将沈淩夕瞅着,指望對方安撫兩句,把話題繼續聊下去。

上神靜默片刻後,說:“恐懼源于無知。”

慕南初表情一僵。

“多讀書,少閑逛,就不會有這麽多無病呻吟了。”

說完看也不看她一眼,便帶着書僮離開。

**

魔尊近來多夢魇,夢裏全是些平日裏懶得回憶的瑣碎事。

這次他夢到很多年前,也是天元廿四年,他帶着擇一離開不周山。

倆人實在太過狼狽,回君山之前,慕長淵專門找了個地方休息整頓,叮囑擇一不要在慕夫人面前提起仙盟發生的事。

在外遭受的奚落和委屈,沒必要再讓多一個人陪着難受了。

主仆二人正對着口供,遠處走來一行壯年男子。

他們挑着擔子,看打扮就知道是挑夫走販。

吳侬軟語的鄉音來得親切,這些人邊走邊聊:“真是沒想到啊!七十三口人,啧啧……”

“藏了這麽多年,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我就說一個寡婦當家,要麽是背地裏傍男人,要麽就是搞妖邪之術!你看吧,果然被我猜中了!實在沒想到啊,她竟然在自己家中布邪陣!”

“難怪生的孩子不是死了就是重病!報應啊!”

“多行不義必自斃!”

九月底已經有些涼意,路邊溪流淙淙,天空豔陽高照,慕長淵忽覺着有些冷,便讓擇一給自己取件大麾來。

擇一去了,慕長淵又聽他們說:

“現在遭到反噬,她和那短命鬼兒子死了也就罷了,可憐那些不知情的家丁跟着陪葬!”

“誰讓她貪得無厭,小富小貴不滿足,想吸走整個鎮上的氣運,家中還有那麽多工匠和丫鬟……造孽啊!造孽啊!”

也有人透出些許幸災樂禍:“其實她一個婦道人家挺可憐,離家這麽多年還要受妾室的氣,掙錢也是為了那個半死不活的兒子,眼看這輩子唯一盼頭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下一起被邪祟分食,一家人在黃泉下整整齊齊的,省得一場傷心了。”

聽到這裏,慕長淵心頭像猛地砸下一記重錘。

販夫的對話雖沒有指名道姓,可事事都與慕家莊對得上。

他們來的方向便是君山鎮,慕長淵越想越不安。

走販們聊得正起勁,沒注意到路邊還有別人——

“嗨,還真別說,這兩天晚上有人跑到那宅子裏刨碎料子呢!”

“算了吧,刨來的玉料也不知道有沒有沾上邪氣,晦氣得很,換你你敢要啊?”

“我不敢要,但我敢賣啊!”

“你說江南怎麽會有邪祟呢,不是北方才有嗎?”

“胡說,嶺南也有!”

“嶺南的叫瘴氣,你這個文盲!”

“你才是文盲!”

……

玉料兩個字之後,這群人還說了什麽,慕長淵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等擇一抱着大麾回來時,鄉間小道上空空蕩蕩的,深秋的風打着旋兒吹向麥田遠方。

擇一望向那條寂靜無人的道路,滿臉茫然,仿佛一只被遺棄在路邊的狗狗:“少、少爺?”

君山慕家莊滿門慘死,成為江南百姓數月茶餘飯後的閑談話題。

戍守南邊的玄宗仙山也派人調查,但最後不了了之——好言勸不回該死的鬼,凡人動用邪術遭到反噬,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無頭賬。

反正人已經死了,再追究也沒意義。

過完年後,冬去春來萬物複蘇,江南一帶被朦胧的煙雨籠罩。

四月,祭時,乍暖又還寒。

青年持油紙傘飄蕩灰瓦白牆的巷弄之,清冷月色浮于傘面,不及他輕裘緩帶半分之風流雅致。

雨挺大,油紙傘只能遮個三四分,沒帶傘的行人冒雨匆匆經過時,下意識擡眼一瞥。

——于是就瞥見了單薄紙傘下的形銷骨立。

路人險些驚叫出來,但再看除了面色過于蒼白以外,這分明是個活人。

還是個好看的活人。

世人多以顏色姝麗為美顏,卻極少見到這種單一的慘敗中透出的絕豔之色。

路人一時間看呆了。

等天際雷聲轟然,烏雲蔽月,紫電劈落時,路人才陡然回神,好像剛才魂魄都被抽離了身體,現在才又重新回來。

瘦削的青年早已消失在巷口,那人依稀只記得他右邊眼角有顆淚痣,好像會勾人。

翌日,承恩伯府被仇家滅門的事情傳遍大江南北,慕家上下六百多口人無一幸存,兇器是一柄雕刻用的刻刀,殺到最後,連刻刀的刀鋒都卷邊了。

消息一經公布,舉國震驚。

大周的貴族被屠了滿門,性質極其惡劣,令龍椅上的那位都震怒不已。

重賞之下,各種目擊者開始向官家提供線索,不久後一名青年遭到通緝。

畫師畫不出他千萬分之一的豔骨,唯有眼角那顆淚痣當時使得全國上下所有有淚痣的人都瑟瑟發抖。

官府沒公布的是,兇手在慕家也留下一個殘缺陣法,和半年前君山慕家莊裏發現的一模一樣。

**

慕長淵再醒來時,已經回到卧室的床榻,看天色又到了掌燈時分。

慕家莊的宅院層層疊疊,光點燈就是一項大工程,遠遠傳來丫鬟時不時的兩句笑鬧。

蘭若閣取的是寂寥名字,卻處在活潑喧鬧的環境之中,鬧中有靜,靜中有鬧,靜鬧之間不分彼此,倒是多出了幾分特殊意境。

慕晚螢自己不愛讀勞什子書,卻極為寵着慕長淵。

據說慕長淵長得像父親,她睹人思人,兩份親情用在一個人身上,自然是要什麽給什麽,這滿屋子堆積的書和卷軸,陪伴了慕長淵前二十年全部的生活。

小的時候慕長淵難得出一趟門,最喜歡游記、廣博記一類的書籍,裏面詳細描述了大周國的地形地貌、風土人情、奇人異事甚至江湖趣聞,家中的藏書大多數都是這類。

那時慕長淵看書基本不挑,也看孔孟之道,只是他不走科舉的路子,沒那麽上心罷了。

慕長淵醒時,沈淩夕正在看書,握卷軸的手指骨節分明,就像袖口中探出的一截冷玉,摸上去才知道是暖的。

他怎麽安靜得跟家具似的,慕長淵暗暗吐槽。

魔尊悄無聲息地醒來,本想再看一會兒,結果肚子咕嚕一響。

沈淩夕身體沒動,鳳目卻瞥了過來。

印象中上神除了修煉以外,對世間萬物都毫無興趣,怎麽看起他的書來了?

慕長淵笑吟吟試探:“這兩日怎不見仙君修煉?”

沈淩夕開口道:“你一個凡人操心的倒是多。”

慕長淵不依不饒:“為什麽不正面回答我?”他想了想,又道:“因為我稱呼用得不對嗎?”

每次魔尊自顧自地說話時,就是要掰扯歪理了,上神好整以暇,準備聽他這次又打算說什麽。

只聽慕長淵自問自答道:“那我換個稱呼吧。”

他換了一口吳侬軟語的口音,學着慕南初的腔調,道:“淩夕哥哥,你為什麽不修煉呀?”

喊得沈淩夕一怔。

慕長淵是個不要臉的,讓他喊“上神哥哥”他都喊得出口,見沈淩夕耳垂又紅了,剛才噩夢導致的陰霾情緒全都一掃而空。

沈淩夕想叫他別亂喊,見他笑吟吟的模樣,到嘴邊的話怎麽都說不出口。

此時慕長淵鮮活生動,與做魔尊時的乖戾天差地別。

要是擇一在場,肯定會被仙君的雙标驚得瞠目結舌。

慕長淵也不是想打聽對方的修煉進度,單純只是喜歡逗一本正經的上神,所以喊得愈發起勁:“淩夕哥哥在看什麽書呀?”

沈淩夕默默把書合上。

慕長淵隐約看見書皮上有個“春”字,一時竟想不起是哪本書。

講節氣的?還是講農耕的?

當年滿樓的珍貴藏書都跟着慕家莊一起毀壞殆盡,等慕長淵有心情重新收集時,很多書籍經歷人間的動蕩和變故,早已失傳,連孤本都找不出了。

是以魔尊越想越好奇,沖着沈淩夕勾手指:“哥哥,我也要看。”

沈淩夕猶豫片刻後,還是給他拿來了,只是不知為什麽,上神耳根燙得不行,動作也磨磨蹭蹭的。

剛一走近,慕長淵便聞到對方身上有股淡淡的白檀香氣,回想起沈淩夕好像很能沾染周圍環境的氣味:之前大開殺戒時就跟從血海裏撈出來一樣,在慕長淵房間裏待了兩日,身上又飄着一股白檀甘香。

魂元魔物對此好像很滿意,跟标記領地似的,見到沈淩夕也不龇牙了,嗅了嗅之後,就淡定地趴在自己的位置上,用上古神器磨獠牙。

慕長淵接過手一看,緩緩念出了文名:“春潮……浪湧?”

這什麽鬼名字??

本座有過這本書嗎???

書冊的印刷排版像是話本,內頁都被翻得起毛邊了,慕長淵心想就算自己記性再差,不至于看了這麽σw.zλ.多遍的書,卻一點印象都沒留下。

于是他決定幫可雲,啊不是,幫自己找回記憶。

慕長淵随手翻了一頁。

下一秒,魔尊天真無邪的眼底映出了“好會吸啊啊啊”、“嗚嗚要去了”和“請、請讓我報答你”等等字眼。

慕長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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