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興風作浪
興風作浪
不是所有的噩夢都必須陰雨連天, 裴青野的噩夢發生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
臨淵水榭靠近陽春三月的莺時峰,常年繁花似錦,瀑布飛濺如銀河落于仙界, 跟其他十二峰一樣, 這山上也有一個宗門,叫臨淵宗, 是當年修真界最大的無情道宗門。
一名築基弟子逃課跑到半山腰的紅梅林, 想給宗主一個驚喜。
沈琢快過生辰了, 那弟子想在臨淵峰降下一場雪, 讓半山的梅花都綻放。
以他的修為根本難以完成這樣艱巨的任務,但他有“幫手”。
虛空中的裴青野,不似平日裏見到的那般随和從容, 他冷眼看着少年禦着不太穩的劍穿梭在梅林之中。
他知道自己又陷入夢魇中了。
經歷滅世後,他總容易想起封存已久的前塵往事。
其實滅世和夢魇沒什麽聯系,唯一共同點就是他身邊的人都離去了。
他無法改變既定的歷史,只能眼睜睜看着事情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境地。
少年禦着劍朝學堂相反的方向奔去,很快穿過了裴青野虛無的身體,一路電掣風馳而去。
“別去……”裴青野輕聲說。
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聽見,竟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催動腳下的劍,加速掠向瀑布的方向。
裴青野緩緩閉上雙眼。
再睜開時, 暴風雪呼號,鵝毛大雪席卷着山間的綠蔭芳菲, 仿佛一柄利刃要直沖三十三重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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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之所及之處全都是觸目驚心的血跡和屍首。
宗門長老滿身血跡, 聲嘶力竭地大吼:“副宗主堕魔了!快請宗主出關!”
話音剛落, 尾音戛然而止,一柄細長的血劍從他的腹腔透出, 氣海與金丹同時震碎!
暖陽下,裴芳菲猶如煉獄裏的阿修羅惡鬼,手握“血棠劍”,陰恻恻地注視着臺階下的築基少年。
她的臉上、身上,全都是同門的鮮血。
少年望着她,讷讷道:“姐姐……”
裴芳菲看他的表情仿佛他們不是血緣至親,而是沒有任何關系的陌生人。
不,連陌生人都算不上。
少年感覺自己在對方眼裏,就好像春去秋來,落葉凋花那樣,是萬物自然、沒有生命的東西。
都說無情之道,大道無情。可少年心想,應該不是這種“無情”。
就在血劍要穿刺入他眉心時,一股強大的冰寒氣勁将少年掀飛出去,臨淵峰猶如寒武降臨,凍得少年瑟瑟發抖。
來人方巾藍袍,走過的土地寸寸結冰,似乎要将整座山上的一切都冰封住。
“宗主……”
少年完全看不清他們打鬥的身影,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直到兩道身影都消失,他才頹然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離開了。
“五師兄……七師兄……”
“石韞長老……”
晴空萬裏,大雪紛飛。
親眼看着同門慘死、親人失蹤,哭腔被刺骨的寒風挾裹着吹向遠方。
就在這時,少年聽見鈴铛的響聲,如驚弓之鳥般猝然擡起頭來。
他面前站着一名巧笑嫣然的……男子。
應該是男子,但“他”穿得十分怪異,走起路來搖搖曳曳,手裏還拿着一把象牙骨的折扇。
少年對折扇莫名生出一股熟悉感。
鈴聲是從男子腳腕的金鈴中發出的,夢魇中的少年裴青野倍感詭異,連剛才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彌散不少。
“你是……”
男子以扇骨抵紅唇,盈盈笑道:“啧,小可憐,本宗主一來就看到你了。”
雪地裏的少年想問他看到什麽,還沒開口就見那奇裝異服的男子“唰”地一展折扇。
少年布滿血絲的雙眼驟然放大——眼底映出扇面上一個大大的“脫”字!
床榻上,裴青野被一股靈力猛地拽出夢魇!
“呼……”
他剛喘出一口氣,看清身上的人影時,那一口氣險些又倒吸回去,面色僵硬道:“薄宗主這是準備霸王硬上弓?”
薄歡騎在裴青野的腰上,手裏玩着他的扇子,笑道:“本宗主見你被夢魇住了,順手拉你一把,你一句感謝的話不說倒怪起我來了,真沒趣。”
魇是一種最低等的共生邪祟,沒有自主意識,不會修煉或者吞噬,也無法殺死。它們普遍存在于人的潛意識裏,仙修道心中也有它們的蹤跡,稍有不慎,這種連品級都沒有的邪祟就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裴青野瞥見一旁的蛇鱗鞭,嘆了一口氣,神色恢複如常:“聖子不拿我扇子,我自己也能醒。”
他不高興的時候便會喊他聖子。薄歡卻不介懷,還對手中這把扇子愛不釋手,左手半握拳,留出一個小洞來,右手不斷地從洞口抽出,又塞回去,再抽出……
“……”
裴青野從夢魇中醒來,說話還帶些許鼻音:“你就那麽想睡他?連沈琢附了靈力的扇子都不放過。”
他出了一身薄汗,發絲黏在頸側,雪白的中衣被身上的人蹭得散亂。
薄歡俯身引誘道:“別管他,氣氛都到這兒了,要不咱倆先來一發?”
裴青野拒絕:“我有道侶。”
薄歡“性”致勃勃:“他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三個人玩,你們誰上我都行。”
裴青野冷冷道:“我介意。”
見他不從,薄歡頓覺無趣,長腿一跨就從他身上下來,翻身間絲毫不介意腿間高開衩的風光被一覽無餘。
“嘁,你當年從無情道改修逍遙道時,先前的築基真的毀幹淨了?怎麽跟你姐夫一模一樣。”
裴青野的姐夫是沈琢。
裴青野奪回自己的扇子,見細白的象牙骨上有口紅印,一邊擦拭一邊說:“是不是只要跟我姐夫扯上一點關系的,你都想搞?”
“也不是,”薄歡的細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踩得噔噔作響:“滅世前你我都是半神,好歹并肩作戰過,我見戰友孤枕難眠,特地來提供澀||情服務罷了。”
裴青野:……
合歡宗主只走腎不走心,他從進入仙盟起就沒有心,有時裴青野甚至想,薄歡是不是更接近無情大道。
薄歡施施然一揮手,将室內的光線調整最暧昧的樣子,随後旋身問他:“我這一身怎麽樣。”
夢中少年覺得怪異的打扮,其實是一身剪裁合體的高開叉長旗袍,雪青色絨面繡白牡丹,背後是個大露背,大到股溝都若隐若現。
薄歡身形和上次見有所不同,雖然骨架依然纖細,胸前鼓鼓的部分消失不見,肩膀骨骼也變得稍寬,被旗袍包裹得腰窄臀翹。
顯然用的是男身。
旗袍高開叉開到腿根,露出一截黑色絲襪帶,哪怕男身端的也是風情萬種。
裴青野面不改色:“穿衣自由,尊重祝福。”
“這是我能想到的布料最多的款式了。”薄歡面露苦惱道:“我想把裙子裁短,但方源建議我別這麽做。”
裴上仙敷衍:“為什麽。”
薄宗主眼兒一瞪,不爽道:“他說裙子太短容易得老寒腿!”
“……”裴青野理了理散亂的衣襟,說:“仙盟大會開幕式允許凡人入場觀摩,你還是收斂點吧。”
薄歡冷笑:“真當凡人來看你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如今大周國內五大仙山坐鎮,還有無數散仙在外游歷,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見過豬跑嗎?!”
裴青野:“所以你要當那只他們沒見過也沒吃過的豬?”
薄歡氣得一噎。
都說仙盟的裴師叔從不記仇,主要是因為當場就報了。
裴青野報完騎身之仇後,心緒已經恢複過來了,說:“這樣挺好,再把你那只牡丹白虎做成披肩,遮一遮後背,盟主應該能讓你出席。”
薄歡道:“那妖修是坐騎!怎麽能拿來做披肩?”
裴青野似乎對他的說法不太相信:“你的坐騎真的只是用來坐的嗎?”
薄歡脫口而出:“不坐還能怎……”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了,他看見裴青野臉上的表情,想起先前自己剛養白虎的時候,旁人都露出了相似的表情,忽然間醍醐灌頂,随即出離憤怒:“本宗主像是那麽變态的仙嗎!”
又頓了頓,疑惑道:“……好像也不是不行……”
裴青野大半夜的被塞了一腦子的簧色廢料,這會兒徹底接不上話了。
“所以你半夜跑過來讓我幫你挑禮服?”
“不然呢,還能找你打|炮不成?”薄歡随手幻化出一面水銀鏡,對着鏡子開始試首飾:“我問你上神的事情,你也說不清楚,我想知道沈琢怎麽死的,你也不告訴我。”
裴青野淡淡道:“我說了我不知道。”
薄歡剛把耳環穿進耳洞裏,偏過頭時耳墜的影子在脖頸上投下搖晃的陰影。
他偏頭笑着說:“我也說了我不信,你和上神肯定有事瞞着我們。”
裴青野不說話。
薄歡繼續穿另一邊的耳洞:“淩夕是我看着長大的,他修煉時只是專注,不算性子孤僻,飛升後卻久居三十三重天外,我本來就覺得奇怪。”
“雖說上神一下界,肯定有無數人追問他怎樣修煉才能被天道認可這一類的蠢問題,但他完全可以像慕長淵那樣,套個馬甲再出來……青野,上神的修為境界該不會出了什麽問題吧?”
盡管只是些毫無道理的猜測,裴青野都有點招架不住薄歡這顆七竅玲珑心,見他越來越接近真相,裴青野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剛才那一對黑色的好看。”
薄歡一怔,注意力果然回到耳環上。
鏡子中的他剛換上一對南紅珠耳墜。
裴青野常年在外游歷,培養出較高審美,他說沒有剛才那一對耳環好看,薄歡細細端詳過後,覺得确實如此。
薄歡一邊摘耳環一邊抱怨道:“虧我還親自描畫讓工匠照圖紙打的,唉,結果顏色還配不上。”
裴青野心說難怪款式這麽眼熟,你就不怕被雷劈。
薄歡見他認出來,大大方方道:“就是照着上神法相的樣式畫的,你別說,淩夕那孩子,我是打心眼裏疼他……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只是心疼他,又不是想睡他。”
“想到蒼生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我就想起自己小時候坐在聖殿的那段時光。”
人們不把他當成一個生命或者獨立個體,而是當成一個象征符號。
裴青野道:“那他可比你強多了,起碼仙盟沒誰敢把他獻出去。”
“可他自願獻出了自己。”薄歡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是仙盟無能。”
裴青野:“仙盟無能也戰到了最後,沒有任何人退縮。你不能因為淩夕作出的犧牲而否認其他仙修的努力,現在是天元廿四年,我們還有能力阻止這一切σw.zλ.。”
薄歡終于不說話了。
半晌,他才再度開口,道:“是我又鑽牛角尖了。”
“我就說我這性格是個修魔的料,沈琢總叫我不要多想。”
南紅珠耳環搭不上旗袍,薄宗主倍感可惜,但叫裁縫重新定制旗袍是來不及的了。
天元廿四年沒有旗袍這一款式,他跟裁縫溝通了兩三個月,才裁出兩套來,期間料子都不知道廢了多少匹。
手工的活兒就是又細又慢,仙界雖然也有些衣料,總歸太結實,沒有緊繃的絲絨綢緞那麽貼身,用手也撕不開,體現不出彩雲易散琉璃脆的風情感。
沒意思。
等挑好耳環,先前那個話題已經完全揭過去了,薄歡比着團扇和折扇哪個更好看,随口問道:“你那天說慕長淵已經離開江南,來仙都了?”
“前陣子因為瀛洲之禍,仙都嚴封死守禁止各類消息流通,生怕傳到民間引發大規模恐慌,我猜他現在都已經到白鷺城了。”
薄歡舉着扇子的手頓住,屋內的照明符仿照火光,照得人影袅袅婷婷。
盡管薄宗看起來沒心沒肺,可也是會怕的。
天道上神碎裂金丹時,薄歡就在不遠處。
他急匆匆趕過來,眼睜睜看着上神單薄的身體消散在金光中。
到最後沈淩夕笑了笑,不知道在向誰告別,而那魔頭想伸手觸碰,卻什麽也沒有抓住。
燭光下,薄歡眼眶微微發紅,澀聲道:“青野……我多希望淩夕他也回來了。”
裴青野坐在床邊,垂着眼眸,摸着扇骨,說:“他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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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薄歡愁雲慘霧地回想着上神受過的煎熬,這邊沈淩夕在臨淵水榭正受着另一種“煎熬”。
縛魂鎖哐啷哐啷響,時而重時而輕,連同着難|耐的低|吟也忽輕忽重。
慕長淵不知道又附在耳邊說了什麽下|流話,令上神惱羞成怒地吼他:“慕川!”
“淩夕哥哥好兇哦。”慕長淵弄着他,擁着他,仿佛要把人用力地揉進身體裏,再也不分離:“淩夕哥哥待會兒想看什麽,我變給你看呀。”
沈淩夕差點氣笑了。
魔尊在仙山裏無聊了這麽久,終于找到個好玩的,便要每時每刻都玩。
算起來,慕長淵的興趣愛好一直沒變,從前在人界興風作浪,如今在沈淩夕身上興風作浪。
都是興風作浪。
但上神也終于恢複了自己的興趣愛好——修煉。
就好像學霸總算拿到他的習題冊,沈淩夕修煉時心無旁骛,定力好得出奇,慕長淵只能想方設法吸引他的注意。
變貓變鳥變貂,竟然還在屋裏變成孔雀真的表演了一個開屏。
沈淩夕修煉時閉着眼睛,神識是鋪開的,可神識視物和肉眼看不太一樣,大抵是看個輪廓。
——所以當看到一只走地雞(孔雀)在卧室裏亂蹿,沈淩夕靈力一陣波動,最終只能從修煉狀态退出來。
這就被慕長淵逮着空隙按住了。
慕長淵是個不要臉的,又繞回了剛才的話,哄着他道:“說真的,你不想試試嗎,反正都是本座,嘶!別咬,本座細皮嫩肉的經不起你們元嬰宗師咬一口……”
他剛才提出解鎖狴犴魔獸的玩法,遭到了上神的嚴詞拒絕。
“害什麽羞嘛,狴犴那個更大,大不了本座輕一點就是了……”
沈淩夕斬釘截鐵:“我不信。”
慕長淵不要臉地拱着他的頸窩:“你是不信更大還是不信本座會輕一點?”
“都不信。”
“……”
魔尊:神與魔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呢?
上神修煉速度是快,可慕長淵采補花的時間久,倆人折騰得太累,沈淩夕又睡過去。
沈淩夕那股子無名醋火早就被魔尊夜以繼日地澆灌滅了,要不是仙修不掉境界,上神都懷疑魔尊能把他采補回煉氣期去。
慕長淵早早入了魔,倒也不是需要那些靈力,而是想要“仙緣”。
仙緣是拜入仙門最基礎的條件。
魔尊打算參加弟子大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