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溫柔
第16章 溫柔
下午送溫書堯回住院部後,紀裴青便回了門診部,溫書堯也開始了沒有師哥陪伴的獨立見習生涯。
他的見習生活十分平靜,平靜得甚至有些枯燥。
秦文中當天下午就被叫到外地開會了,溫書堯順理成章由王為先帶教。
王為先性格溫潤周到,使喚起人來倒是毫不手軟。
他給溫書堯申請了一個項目臨時授權賬號,溫書堯任勞任怨地打下手,幫他錄了一下午數據。
王為先:“讓你來三院上見習課,在這跟我弄半天項目,悶不悶?”
“不悶,”溫書堯将一份問卷錄進系統裏,真誠道:“反正都是學習經驗。”
正好錄完最後一份,溫書堯才問:“學長這是做什麽課題?”
王為先坐在溫書堯對面,聞言将自己電腦轉過來,側對着溫書堯,露出上面隐去患者個人信息的問卷和整理到一半的量表。
分別是“卡爾加裏精神分裂症抑郁量表”和“精神障礙患者社會功能缺損評定量表”。
兩份量表分別考察患者抑郁體驗和社會功能功能評價得分。
溫書堯在整理的那份資料是“服藥信念調查表”,用來考察患者對藥物的依從性和顧慮性。
王為先抽了張紙,寫上“抑郁、精神分裂症、服藥信念、社會功能”幾個名詞,問溫書堯:“哪個是核心影響因素?”
溫書堯盯着那幾個字看了會兒,“精神分裂。”
王為先笑了笑,說:“再看看。”
Advertisement
溫書堯有些沒臉。
他之前跟紀裴青說沒系統接觸過精神病學并不是誇大,他畢竟學得淺,又沒上過臨床,面對王為先這樣的研究派,多少有些招架不住,感覺自己正在跟着教授們上課。
好在王為先并不奉行打壓政策,十分擅長引導性教學,很好說話,他給了提示:“什麽情況下,患者會産生服藥消極性?”
溫書堯不太自信,“對服藥的必要性認知不足?”
王為先笑笑,“還有呢?”
溫書堯說:“懷疑藥物療效、擔心藥物依賴、抵觸藥物副作用……”
溫書堯說着說着就明白了,“核心影響因素是抑郁,精神分裂症康複期抑郁高發,學長在做康複期抑郁和服藥信念、社會功能的相關性研究。”
王為先不吝誇獎,“聰明。”
“精神分裂後期抑郁自殺率很不樂觀,”王為先說:“自卑感和負面情緒導致藥物依從性降低,也直接影響社會功能的恢複。”
溫書堯心意微動,“工作量很大吧?”
“不小,”王為先說:“抽樣從去年八月份到今年八月份入院的患者,再篩選出符合診斷标準的……”
“然後再抽調康複期患者,”溫書堯搶答,“我來之前學長已經給患者做過初篩和調查了。”
王為先笑笑:“嗯,課題再有兩個月就收尾了,餘下就剩計算和系統分析了,這部分我回校再做就行。”
溫書堯假咳了聲,問:“工作量這麽大,學長自己忙得過來嗎?”
他目的性簡直太明顯,王為先失笑,從櫃子裏取出幾沓問卷,各自抽一張遞給溫書堯,“先看看,下次再做院區訪談你跟我去。”
溫書堯笑起來,立刻接住,“謝謝學長。”
左右數據錄完了,溫書堯看了眼時間,快下班,心安理得地掏出手機開小差,騷擾正在上班的紀裴青。
【還有沒有病人?】
【在不在忙?】
【加不加班?】
【下班來不來接我?】
他一條接着一條給紀裴青刷屏,不知紀裴青是上班不專心還是被他震煩了,回了消息:“不加班。”
過了幾秒,又補充:“老實待着,別鬧,待會兒接你。”
溫書堯對着屏幕笑起來。
見他笑得開心,王為先看過來,“遇見什麽好事了,這麽高興?”
溫書堯笑意還挂着,随口道:“跟我師哥聊天來着。”
王為先一怔,随後像是感慨,“師兄弟關系真好。”
溫書堯擡起頭,對上王為先的視線,頓了幾秒,收起笑,沒多說,只道:“嗯,是。”
王為先不再說什麽。
捱到下班,王為先走後,溫書堯邊看問卷邊等紀裴青。
紀裴青來得很快,門響時,溫書堯那套問卷才看了不到一半,他将問卷收好放回抽屜,過去開了門,“師哥。”
紀裴青沒進門,問溫書堯,“秦老師走了?”
溫書堯關好辦公室門,“嗯,開會去了。”
紀裴青問:“什麽時候走的?”
紀裴青只是随口一問,沒成想溫書堯說:“下午就走了。”
秦文中不在,溫書堯誰帶不言而喻。
紀裴青也不知自己出于什麽心思,試探問:“總不至于開了一下午會吧?”
溫書堯樂得見紀裴青這副樣子,道:“他去外地,中午就走了,下周才回來。。”
紀裴青不着痕跡地皺了下眉,“那你下午都幹什麽了?”
溫書堯實話實說,“給王為先學長幹活了。”
紀裴青當師弟時,也常被自家師哥師姐揪着幹活,但那畢竟是自己親師門。
王為先用起別人的師弟,怎麽好意思的?
秦文中也是,來了見習生自己不帶丢給學生,他不知道自己學生性向很迷,需要避嫌嗎?
他這麽想着,甚至莫名其妙責怪起自家導師來,這還沒入學呢就讓人跟着來蹭課,着得哪門子急?
紀裴青滿臉不爽,溫書堯察言觀色,湊上去,“秦老師不在沒人管我,我能偷溜出去找你嗎?”
紀裴青怔了下,他沒想過事情還有這種發展方向,還未完全生起來的氣就這麽突兀地就散了。
他偏過頭,對上溫書堯的視線,不着痕跡給王為先上了個眼藥,他問:“王為先就沒帶你轉轉病房?一整下午都悶在辦公室裏?”
溫書堯雖然一下午都在錄數據,但王為先倒不真的将他當免費勞力,既給了他賬號,又一直在為他講課答疑,甚至還答應讓他一起做項目。
平心而論,下午并不枯燥,溫書堯也算受益匪淺,但他有心哄紀裴青,立即違心道:“對,悶死我了。”
紀裴青看了眼時間,定的晚飯還沒到點,繃着臉,沒辦法般,“這麽想去,我帶你轉轉吧。”
溫書堯憋着笑,“好。”
兩人往電梯走,紀裴青想到什麽,一轉身,帶着溫書堯直奔步行梯,“走樓梯吧。”
溫書堯:“嗯?”
秦文中的辦公室在十二樓,溫書堯震驚地跟上去,試圖勸阻,“這麽高,走下去?”
紀裴青心道怎麽跟着別人就走得動,但他沒說,只淡淡道:“上回在臨遙山不是練腿了嗎?”
溫書堯:“......”
紀裴青帶着他往低樓層走,邊走邊介紹,“住院樓這邊分心理科和精神科,精神科有九個區,每個區都有開放病房區和封閉病房區。”
溫書堯跟在他身後,又拿出本子埋頭記錄。
紀裴青頭都不回,“看過前幾年那個新聞嗎?有個人下樓梯的時候玩手機摔下去了,當場把下巴摔骨折了。”
溫書堯落後一階,此刻位置高,反駁道:“我沒玩手機。”
紀裴青:“……你不頂嘴難受?”
溫書堯笑着跨了幾步,先紀裴青下了樓,仍舊拿着筆記本:“關心我就直說,拐彎抹角的,是怕我聽出來嗎?”
紀裴青不搭理他,帶着他一路下到五樓。
下班時間,住院部走廊十分安靜,溫書堯跟緊紀裴青,輕聲問:“這是心理科?咱們平時不來這吧?”
“嗯,不來,”紀裴青說:“帶你認認門。”
溫書堯不解:“認門?”
紀裴青說着,走到醫生辦公室,敲了兩下門,跟溫書堯說:“心理科病房總主任姓張,叫張琬宜,是咱們親師姐。”
辦公室傳出一聲“請進。”
紀裴青推開門,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女醫生從電腦桌後擡起頭,愣了下:“你怎麽過來了?”
紀裴青頭也不回直奔儲物櫃,“帶小師弟給你認識。”
張婉宜面上帶了喜色,從桌後站起來,“你是書堯?”
溫書堯立刻打招呼:“師姐。”
張琬宜看起來四十來歲,保養得很好,她熱情地從桌上抓了兩塊薄荷糖塞給溫書堯,感慨道:“活的。”
溫書堯拿着那兩塊糖,哭笑不得。
“我畢業那年紀裴青剛入學,老師說那是最後一屆,我痛心了很久呢,”張琬宜一臉後怕,“還好當時還有蔚然。”
溫書堯問:“痛心什麽?”
張琬宜嘆了口氣,“你是不知道紀裴青當時多煩人,逗半天都不肯給個好臉。”
溫書堯附和:“是這樣,我一逗師哥,師哥就急眼。”
他倆在這當着本人大講壞話,當事人卻沒發表任何意見,張琬宜一回頭,紀裴青正彎着腰從她櫃子裏不知翻騰什麽。
張琬宜:“……你在這找什麽呢?”
紀裴青終于直起身,從一堆報廢診單裏掏出個十六開的筆記本,內封面上還寫着“一年二班”。
張琬宜:“你拿我兒子作業本幹什麽?”
紀裴青翻開看了眼,裏頭沒有記字,幹幹淨淨,揣在懷裏理直氣壯地說:“你再給侄子買新的,這個我要了。”
張琬宜:“......合着你八百年不露一次面,露面就上這搶劫掃蕩來了?”
紀裴青冷酷地說:“下回請你吃飯。”
他說完就叫上溫書堯,雷厲風行地說:“走了。”
溫書堯立刻跟張琬宜打了個招呼,跟着紀裴青往外跑,出了走廊還聽見張琬宜在後頭喊:“你要不要臉!”
紀裴青拿着那個“一年二班”的筆記本,面上一片冷峻,也不主動開口,只若有似無地朝溫書堯手上看。
溫書堯忍不住低頭笑,什麽認門。
他這會兒高興,也不逗了,直接問:“師哥,能把這本給我嗎?”
紀裴青說:“你不是有一個了嗎?”
溫書堯伸手就去拿他從師姐辦公室搶來的那個,抱在懷裏不撒手,“別人給的哪有師哥給的好。”
紀裴青頭一回覺得溫書堯還算懂事,冷着臉,“那就盡快把別人的還了。”
從張琬宜辦公室出來,紀裴青沒再要爬樓,帶着溫書堯去了電梯間。
溫書堯率先進去,“幾樓?”
“六樓,”紀裴青說:“從六樓往上就都是精神科病房了。”
溫書堯按了六樓,剛出電梯,就看到幾個穿着病號服的患者在散步。
紀裴青邊走邊說:“一到五病區是普通病房區,六病區是老年病房區、七病區是兒童病房區、八病區是急診科,九病區是康複科。”
“現在在一病區,東樓是開放男病區,西樓是開放女病區,再往上,七樓是封閉男女病區。
溫書堯跟上,與一個端着洗臉盆的患者擦肩而過,那人很有禮貌地笑了笑,主動打招呼:“大夫好。”
溫書堯穿着白大褂,但其實不是大夫,不過他反應很快,笑了笑,“你好。”
病人端着盆走了,溫書堯跟在紀裴青旁邊,輕聲問:“一病區是不是收治輕症患者的?”
紀裴青點頭,“從一到五,從輕到重,也按症狀分,一病區主要收治雙相情感障礙、抑郁症、強迫症、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患者。”
溫書堯記下,問:“那封閉病房區呢?”
紀裴青說:“主要收治需要監護的重症患者和部分非自願住院的患者,但我今天沒時間帶你去看。”
溫書堯立刻識相地表示沒關系,“下次師哥再帶我。”
紀裴青稍稍滿意,帶着他往裏走。
開放病區病房門大多開着,有家屬陪床,陪床家屬和患者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有聊閑天的,有玩紙牌的,輸的人臉上貼滿衛生紙條。
如果不是這麽多人穿着病號服,溫書堯大概以為自己來到了某間充滿中二歡樂氣息的高中教室。
護士站的年輕小護士喊:“玩牌的上活動室玩去!別在這吵!”
她話還沒說完,就有患者拿着蘋果過來賄賂,“小張護士,棋牌室太遠了,我們小點聲。”
小張護士杏眼一瞪,“不行!”
病人笑着應聲,但又溜回病房繼續玩牌。
溫書堯路過護士站,聽見小張護士笑着跟同事說:“怎麽現在這些抑郁症患者一個比一個活潑。”
溫書堯控制不住往病房裏看。
他走得很慢,看出他想什麽,紀裴青也跟着放慢腳步。
紀裴青道:“精神病院其實很大程度上被恐怖化了,很多人提起,可能就會和‘陰森’‘可怕’這類詞挂鈎。”
住院部走廊很寬,病房全部朝南開窗,這季節天黑得晚,傍晚光線也十分充足,陽光映得走廊亮堂堂的。
紀裴青說:“無知導致恐懼,不了解精神病院的人覺得這是地獄,但這就是個專科醫院而已。”
溫書堯穿過滿走廊的歡聲笑語和輕松氛圍,感慨道:“可能這就是精神病院存在的意義吧。”
紀裴青偏頭看他。
溫書堯說:“畢竟‘異常’總是站在正常的對立面。”
“患者的自卑感和外界歧視都讓他們很難融入正常生活,但在精神病院,他們能獲得最純粹的快樂,因為不需要僞裝,每個人都一樣。”
溫書堯說完話便變得安靜,長長的睫毛半耷下來,看起來沒想什麽,細看卻有些難過。
紀裴青知道,溫書堯是個心軟的人,他具備一個精神科醫生最高尚的優點,他很富有同理心,但......
從事他們這行,過剩的同理心某種程度上意味着危險。
紀裴青看着溫書堯沉默的側臉,感到有些不适,他喊溫書堯:“師弟,看我。”
溫書堯微擡頭看他。
紀裴青開口:“精神疾病的污名化不是一兩天就能改變的,但也不能太理想化,畢竟‘攻擊性’确實存在,有同理心是好事,立場一定要客觀。”
溫書堯說:“可是‘異常’只是一種狀态,有‘不好’的時候,也會有‘好’的時候,對立只是暫時的,反複性才是常态。”
紀裴青:“但只要有一次在‘不好’的時候做了不好的事,結果就永遠不可能再改變。”
“一到九病區之外,還有特殊病區,收容三無精神病患者和犯過錯的患者。”
“當患者無法理解普世價值觀,對自己或他人造成傷害時,精神病院既是港灣,也是牢籠。”
溫書堯擡起眼皮,跟紀裴青對視。
他目光不知為什麽很燙人,紀裴青感到不自在,于是移開視線,“該操心的自然有人操心,誰都要管,忙死你了。”
他說完,沒給溫書堯再開口的機會,生硬地轉移話題,“晚飯定得遠,抓緊時間,參觀完趕緊過去。”
溫書堯不給他臺階,追上去,大逆不道地扯着紀裴青的白大褂兒,誇張道:“哇,師哥好溫柔。”
他目光灼灼,“你真不考慮跳槽嗎?我醫院正好缺一個你這樣的醫生呢。”
聽到溫書堯說他溫柔,紀裴青面色古怪一瞬,畢竟這是繼“可愛”之後,另一個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特征标簽。
他從小性格就讨厭,目中無人,極度自我,說話不委婉,對人沒耐心,有時他自己都懷疑是不是适合當醫生。
紀裴青垂目,看到溫書堯緊抓着他白大褂的手......六月按理不該那麽熱。
他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我是什麽樣的醫生?”
溫書堯收了笑,神色認真下來,直直地看着紀裴青:“是溫書堯最欣賞的那種。”
他這句話沒有挂限定詞,是溫書堯最欣賞的那種“醫生”,還是別的,很難讓人不多想。
溫書堯湊得過于近了,上半身幾乎和紀裴青貼到一起,雖然身上套着紀裴青拿給他的白大褂,但自身那股清淡的洗衣液香味還是從領口散出來,存在感很強。
紀裴青胸腔推倒了架子般丁零咣當一陣亂響,動靜大得震到耳膜都嗡嗡作響,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溫書堯卻收回了手,睨他一眼,嘴角仍帶着笑,“你聽見了。”
他說完,擡手取下了紀裴青的眼鏡,紀裴青眼前一晃,溫書堯已經拿着他的眼鏡走到了電梯口。
他邊脫白大褂邊回頭問紀裴青:“欠我的酸菜魚什麽時候還?”
紀裴青擡手按了按胸腔,疑心自己心髒出了毛病,含糊道:“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