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小麥
第55章 小麥
養老院調研第二天,當地婦聯負責人便到了。
婦聯主任姓陳,她陪項目組在養老院待了一下午,回去時帶走了“玉米姑娘”的照片。
衆人在陽光養老院待了一周,除去第一天早上陳菲情緒崩潰這個小意外之外,調研總體還算順利,院區九位患者家屬全部訪到。
調研結果仍舊不算正向,以陳菲為首,項目組整體氣氛偏向壓抑。
調研最後一天時,婦聯陳主任出現了。
她帶來了一個不知算好還是算壞的消息。
“玉米姑娘”的身份确認了。
項目組幾人到得晚些,車停下時,陳主任已經在養老院門口等。
見他們過來,陳主任說:“劉小麥的大姐和對象在裏邊呢。”
相處一周,衆人方得知“玉米姑娘”的名字。
幾人跟着陳主任進了院裏,來到劉小麥住的那排房子前,遠遠便聽到劉小麥在哭。
他們趕到門前,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正拉扯着劉小麥的胳膊,一個長相與劉小麥神似的中年女人在一旁嫌棄地幫腔。
陳菲愣了下,趕忙沖上去,拉開幾人:“幹什麽呢!”
她嗓門本不大,但此刻像個小炮仗,扔進人群便炸了,“你們幹什麽呢!”
劉小麥的姐姐和“對象”都怔住了,晃神間,被陳菲将劉小麥拉到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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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兩人只是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後,劉小麥的“對象”不滿地開口:“哪來的丫頭片子多管閑事!”
男人沖上來,要再去攥劉小麥的胳膊,項目組幾人将陳菲和劉小麥擋在了身後。
男人身材本就矮小,項目組幾人又都個子高,氣場強,男人臉上露出怯意。
王嬸子生怕得罪了幾位領導,見狀趕緊跑出來圓場,“領導們誤會了,這是這個妹子的家裏人,誤會了誤會了。”
陳主任也跟着說:“這劉小麥對象,過來接她來了,石柱,別耍橫了啊。”
叫石柱的男人本就沒耍橫的膽子,此刻有個臺階,便也窩窩囊囊地下了。
原本鬧劇到這裏便該結束,偏偏劉小麥的姐姐此時說:“我看就是你們把劉小麥關到這的吧!”
陳菲瞬間便火了:“你說什麽呢!”
“我說什麽?”劉小麥的姐姐像是網絡上那類被魔化的潑婦,插着腰隔着幾個男人的肩膀罵陳菲,“小丫頭片子橫什麽橫?”
她說:“我妹妹在家待得好好的,我說怎麽出去一趟到哪都找不到,原來是讓你們給關起來了!”
衆人哪見過這麽倒打一耙的人,一時沒說出話,剛老實一會兒的石柱見他們不說話,瞬間有了底氣般,也加入撒潑陣營。
他罵人的時候情緒激動,來回走了幾步,衆人這才看出,他左右腿長度不一,是個殘疾人。
劉小麥被陳菲擋在身後,聽到自家大姐和石柱罵街,哭得更厲害。
王嬸子和陳主任不住勸和,場面已經不能用混亂來形容,無奈間,王為先聯系了部門二人組。
高主任帶着劉小麥的村長到來後,場面才得到了有效控制,但氣氛也變得更為焦灼。
縣裏的領導、村裏的領導、婦聯的主任、劉小麥的家人、面子很大來調研的專家,幾撥人站在樹蔭下,面色都不怎麽好。
劉小麥被王嬸子帶回了屋,高主任打破沉默:“石柱,小麥姐,劉小麥住到養老院,縣裏是知道的,沒人關你們家的人,話不能亂說。”
高主任臉色極其冷峻,他是沒想到,兜轉一圈,劉小麥竟然真是塗林縣的人。
縣裏當時上報的名單不包含劉小麥一家,卻沒想到這麽大一個縣,這麽多鄉鎮,竟偏偏被項目組幾人碰上劉小麥。
石柱和小麥姐雖然不認識縣裏的領導,但也知道高主任惹不得,被訓斥一頓,不再鬧了。
劉小麥的村長惶恐不安,對着高主任點頭哈腰地解釋,“我說怎麽石柱家這小麥一個多月沒見人,原來是在這了。”
他們村從村長到村民,心眼兒和情商簡直一脈相承,說這話還不如不說。
高主任繃着臉,“老孫。”
老孫村長立刻應:“是。”
高主任看着項目組幾人,說:“這幾位是上邊來的領導,正好在外頭撿着劉小麥了,人家心眼好,給送到養老院來,還成了錯兒了?”
老孫村長不敢說話,小麥姐嘟囔了一句:“誰讓他們撿了,我小妹出來都能自己回去,也沒丢過。”
她就這一句,便又将陳菲惹毛了,“自己能回去?你們村到養老院少說四十公裏,她怎麽回去?”
“反正能回去!”陳菲的嗓門跟小麥姐完全不是一個量級,小麥姐一句話便把陳菲壓下去了。
她叉着腰喊:“四十公裏?四百公裏她都能回去!我看就是你把我小麥關起來的吧!”
陳菲:“你......”
陳菲畢竟不是對手,幾句就被氣得說不出話。
王為先往前走了一步,擋住她,“高主任,小麥送到養老院是跟您打過招呼的,部門點頭的事,不好往我們陳記者身上怪吧?”
“是,是。”高主任已經被這事煩得一個頭兩個大,除了是,什麽都說不出了。
陳菲氣得不住倒氣,溫書堯站在她身側給她拍背,偏偏小麥姐嘴上不饒人,非但沒收斂,反而更硬氣。
她朝陳菲挑釁,“我說怎麽今天見了我小麥一直哭,肯定是你們欺負了她,把她關起來還不夠......”
陳菲:“你胡說!”
她功力太淺,眼淚隐約要掉下來,溫書堯拉着他,臉色也很冷,沒說話,只看着高主任。
高主任被看得一點面子都沒有,又喊:“老孫!”
老孫村長緊張地拉着小麥姐往旁邊走,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少說兩句吧!”
他是這群人裏話語權最弱的,但卻是小麥姐最信服的,縣裏的領導和來頭不小的專家比不上自家村長的一句話。
訓完小麥姐,老孫村長又去喊石柱,“你還杵在這幹什麽?去看看小麥啊。”
石柱一瘸一拐要走,紀裴青說:“王嬸子跟婦聯的同事陪着她了,等會兒再過去吧,先跟我們說說後面的事。”
石柱看了眼老孫村長,留下來。
老孫村長賠着笑,将小麥的身世跟幾人說了。
小麥是塗林縣下轄村人,從小智力就有障礙,19歲的時候跟26歲的石柱結了婚,今年8月份生了個小男孩,還沒滿百天。
石柱在村裏采石場打工,小麥走丢的那天,他在外邊跟幾個工友打牌。
往常小麥也常出門玩,但走不遠,就在附近幾個村子逛逛,最常去的還是自己娘
小麥幾天沒回家,石柱去小麥娘家找,小麥姐卻說沒看見人,直到後來婦聯主任通過陳菲拍的照片認出小麥,這才算找到人。
聽老孫村長講完,溫書堯看向小麥姐,“她真沒回家嗎?”
他氣質相較紀裴青更柔和,但此刻表情過于嚴肅,一雙眼睛像是要看進人心裏,小麥姐很明顯慌了下。
她說:“沒看見。”
衆人都看出端倪,高主任冷下臉,“看見了就是看見了,撒這種謊沒必要。”
老孫村長也看着小麥姐,小麥姐面色青紅交加,手舞足蹈否認了一番,最終還是耐不住壓力,說:“我是看見過她一回。”
石柱這時不幹了,“你不說她沒回家嗎?”
小麥姐受了一肚子氣,正愁沒人撒火,此刻又是嗷一嗓子,“她就是沒回家!在門口晃了一圈又走了,能叫回家嗎?”
陳菲冷笑,“到底是她沒回家,還是你沒讓她回家,你心裏清楚。”
小麥姐被人戳到了痛處,頑抗着,徹底急眼了。
她一會兒罵這個,一會兒罵那個,最後将火氣全都撒到妹夫身上,“我小妹嫁給你,你不看好了,人丢了來跟我要來了,你要不要臉?”
石柱不敢跟項目組還有領導們嗆聲,卻不怕小麥姐,當即跟她吵起來,“那個傻子我不要看看有人要麽?一家子占了我的便宜還有臉在這鬧,誰不要臉?”
小麥姐本來就不是個善茬,被惹急了,什麽難聽話都往外冒,她指着石柱的鼻子罵他:“我呸!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麽德性!死瘸子,娶了我小妹偷着樂去吧!”
石柱急了眼,跳起來就要上手,“臭娘們!你再說一句信不信我撕爛你的嘴!”
大庭廣衆,兩人就在養老院樹下全然不顧形象地撕扯起來,高主任一張臉要被丢盡,“老孫!管管你們村的人!”
老孫村長和陳主任上前去攔,養老院的老人們也不再曬太陽,紛紛搬着小板凳來看熱鬧。
這個季節的樹冠綠得刺目,小麥姐和石柱的争吵,讓本就龌龊的事,在陽光下更顯腐爛。
小麥是累贅,人生所有的價值,是她孕育并分娩出的,已經被母親抛棄的,還未斷奶的,正躺在石柱家裏的那個男孩兒。
陳菲看着這場鬧劇,不知為什麽,想到了正在D縣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的孫圓圓。
她做患者觀察時跟孫圓圓的母親接觸很多。
那個女人會因為孫圓圓聽不懂話而着急,會因為孫圓圓一遍遍地尿褲子而不耐煩,也會在跟丈夫打電話的時候忍不住抱怨。
當時陳菲覺得她冷漠,現在想起來,竟然只有孫圓圓幹淨的指縫。
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愛。
養老院裏的鬧劇沒有持續多久,至多不過半小時,場面就恢複了平靜。
老孫村長出來打圓場:“人都找到了,就不要再吵了嘛。”
陳主任也幫腔:“石柱總的來說脾氣算好的,小麥在家不受氣的。”
被人肯定,石柱立刻手舞足蹈地說:“我最看不上拿老婆孩子撒氣的人,你們去問,誰不知道我對小麥怎麽樣。”
小麥姐也不再劍拔弩張,竟然還笑了,“是是,我小妹丢了,最着急的就是我妹夫了。”
如此荒唐的鬧劇,最後竟然堪稱愉快地結束。
而結束這場你死我活的争鬥,竟然只需要石柱說一句他會帶小麥回
小麥姐臉上的笑容做不得假,“那我去喊小麥出來。”
說罷,親昵又輕快地朝小麥居住的廂房走去。
衆人都知道,沒有人比這個性格暴躁的女人更希望自己的小妹被領走。
精神疾病的漫長性,平等地消耗着每一個患者家庭,耐心喪失後,小麥每一次的走丢,都是全家人的解脫。
小麥對于跟着石柱回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抗拒,她只是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大姐笑。
小麥姐戳着她的腦門兒訓她:“看你還亂不亂跑!”
小麥仍舊只是笑,接着,她朝陳菲伸出手,讨要今日份的面包。
陳菲動作僵澀,堪稱木讷地将面包遞給她。
小麥笑得更開心,臉頰上的雀斑在陽光下顯得可愛極了。
熱鬧消失,老人們紛紛搬着小板凳返回自己門前,很快,除了聒噪的蟬鳴,院子裏就只剩偶爾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
小麥蹦蹦跳跳地跟着石柱走出養老院的大門,沒有回頭看她住了幾天的陽光養老院一眼,也沒有看照顧了她幾天的王嬸子一眼。
她像是往常出門玩耍一樣,出來一趟,再由家人帶回
這趟旅行對她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即将和她以往的旅行一樣,很快被遺忘。
她不知道自己是“一經售出,概不退換”的商品,是姐姐急于脫手的壓倉貨,是丈夫購得又覺得賠錢的買賣。
她不明白陳菲眼淚的含義,關心地裏未成形的玉米勝過喜愛她誕下的那個小小的嬰孩。
她學不會感恩,學不會愛,不管你給她多少期待。
精神疾病是大山。
大山有自己的規則,他們無力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