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熱雨
第60章 熱雨
項目組幾人在旅館休整了一晚,按照原定計劃第二天将要去下一個縣域網點。
但“不在計劃內”似乎是他們這次調研的主旋律,天剛蒙蒙亮時,外面下起了雨。
路面濕滑難行,紀裴青打電話推遲了當天的調研,剛挂斷電話,手機還沒離手,鈴聲又響起來。
他接通電話,片刻後,面色變得十分嚴肅。
挂斷電話後,紀裴青說:“我們可能要再去一趟塗林縣了,瘋狗兒跑丢了。”
衆人俱是一驚,“怎麽回事?”
電話是老張打來的,昨天項目組回去後,他将情況彙報上去,當地負責人連夜開了會,嚴肅讨論了暴力鎖住患者的可行性。
會議結束後,他們形成了一個正确的共識,然後做了個不知算不算正确的決定--
用鎖鏈鎖住精神障礙患者是違背人性尊嚴的行為,一定要開鎖。
老張将決定通知給七十三,當晚便解開了瘋狗兒的鎖。
村裏怕解鎖後七十三獨自應付不來,找了幾個力壯的小夥兒來支援,不過瘋狗兒似乎是被鎖習慣了,開鎖後除了偶爾的攻擊行為,倒是沒有表現出想往外跑。
一群人看了他一整晚,早上瘋狗兒睡下後,幾個小夥兒回家吃飯,七十三一宿沒睡,也補了會兒眠,再醒來時,人已經不見了。
村裏已經組織人手找了幾個小時,但雨下得太大,這天氣出門的人少,沒人看見瘋狗兒出來後去了哪。
塗林縣全部下轄村都位于山區內,早年個別村子還發生過墜崖事件,七十三家住得離山近,瘋狗兒神志不清,又下着雨,危險顯而易見。
項目組當即決定立刻趕往塗林縣,路況難行,大巴開到土路前,幾人換乘了老張找來的拖拉機。
Advertisement
好在路上雨已經停了,紅色拖拉機啓動,發動機如滾雷般響亮,邊開邊冒着濃濃的黑煙。
幾人坐在拖拉機車後鬥裏,說話都要喊。
紀裴青說:“村裏沒找到人,大概率是進山了,鄉鎮派出所人手不夠,我們去了分開找,老張找當地人帶我們。”
他們到時剛過中午,老張已經帶着幾個當地人在等,見項目組的人來了,趕緊迎上來。
項目組四人分了三組,分別與一名當地向導組隊。
老張搜羅出幾把雨傘,遞給幾人,“看這天可能還要下雨,領導們帶上。”
幾人接過傘,準備出發時,紀裴青嚴肅囑咐:“跟緊當地向導,不允許單獨活動,記住了?”
陳菲點頭,朝王為先的方向挪了一小步,舉手道:“我會跟好王老師的。”
王為先應了聲,“放心吧。”
紀裴青又看向溫書堯。
下過雨,山裏空氣濕涼,溫書堯出門時穿了件外套,純黑色的薄款登山服,拉鏈拉到頭,襯得他皮膚更白。
他站在泥濘的土路上,手裏拿着老張給的格子雨傘,身段筆挺,兩人對上視線,眼睛裏是一樣的沉穩。
紀裴青放低聲音,又問了一遍,“記住了?”
溫書堯:“不落單,不逞強,我記住了,組長。”
紀裴青垂在身側的手不明顯地擡了下,似乎是想要去摸一下溫書堯的頭發,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他說:“山裏信號不好,不管找沒找到人,六點就往回走,不要拖到天黑。”
幾人均應聲後,紀裴青才說:“出發吧。”
塗林縣山多,三支小隊分別朝不同的方向出發,泥濘小路很快被雜亂的腳印覆蓋。
溫書堯跟着的向導叫黃小陽,對山路很熟,最開始還有些局促,一起走了一段後,便忍不住跟溫書堯聊天了。
黃小陽說:“安禾早上那會兒看着還好好的,也沒鬧,沒想到我們一走就跑出來了。”
昨晚就是他在七十三家裏看着瘋狗兒。
溫書堯:“安禾?”
“哦,”黃小陽反應過來,“就是瘋狗兒。”
他說:“我跟他是小學同學,他那會兒還叫安禾,瘋狗兒是後來才叫的。”
“哪兩個字?”溫書堯問。
“嗯......我記得是,”黃小陽想了想,“平安的安,禾苗的禾,他們家沒姓,那會兒找村裏小學校長給起的。”
平安、豐收和幸福,兩個字都是好寓意。
溫書堯問:“什麽時候開始叫瘋狗兒的?”
黃小陽說:“這我還真不知道,我三年級的時候就轉學上我爸媽打工的那邊去上了,後來挺長時間都沒再見過他。”
“我估摸着應該是五六年級的事吧,我跟他同學的時候他就是有點傻,但是不瘋。”
“我也是聽人說,好像是有一回放學,低年級的幾個小孩堵他,扒他褲子,按他地上讓他吃泥,應該是從那就開始打人了。”
山上很綠,樹木長得郁郁蔥蔥,剛下過雨,山路難行,每走一步都有濕泥被拔起的聲音。
兩人拐過一個彎,路更難走,黃小陽護了溫書堯一下,“老師,注意着腳底下。”
溫書堯道了謝,問:“後來呢?”
“後來七十三叔就把安禾領回家了,”黃小陽嘆了聲,“哎,本來學校就不願意要他,學習也學不會,上課還老出怪,出了這事後,更不願意要了。”
黃小陽性格很老實,人也憨厚,說着又嘆了口氣,“我要是七十三叔,我早就不讓他上學去了,在學校幹嘛啊,成天誰都能欺負他。”
“安禾那時候外號可多了,還有人給編順口溜,每天一群人追着他唱,故意捉弄他,拿他逗樂兒,他還傻呵呵給人家鼓掌。”
在黃小陽的描述中,那個被鎖鏈圈住脖子的“瘋狗兒”最開始是沒有暴力傾向的。
但反抗意識是人類本能。
安禾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所以當他發現暴力能解決問題時,所有人都成為他施暴的對象。
而一手教會他的,正是那些曾對他實施暴力行為的孩子們。
只不過那些孩子們不懂,他們只是通過欺負癡傻同學獲得快樂,這份快樂是無成本的,不會像打碎鄰居玻璃一樣被家長責罵。
可能他們的家長們也不懂,他們通過調侃七十三是個光棍兒來獲得隐秘的優越感,通過對比七十三的不幸來襯托自己家庭的和滿。
盡管匪夷所思,但确實沒有人說他們是錯的。
沒有說錯,那便不錯。
這是另一種規則。
傍晚,雨又下了起來。
距離項目組進山尋找已經過去五個多小時,溫書堯和黃小陽這組一無所獲。
紀裴青說得不錯,大山就像是一座天然的屏蔽器,幾人剛一進山,手機就沒有任何信號了。
溫書堯看了眼時間,六點多,因為下雨,天色比往常這個時間更暗沉一點。
“往回走吧。”溫書堯喊停了走在前面的黃小陽。
下雨不進山,天也晚了。
黃小陽說:“今天不找了?”
“找,”溫書堯說:“公安那邊聯系了搜救隊,估計就快到了。”
黃小陽驚訝了一番,随即有些誇張地笑了,“搜救隊?還挺高級,還是領導們面兒大,村裏丢個人還能有這待遇。”
溫書堯沒有搭話。
黃小陽話說得糙,但确實是這個理兒,如果項目組不來的話,七十三可能連警都不會報。
但換句話,項目組不來的話,瘋狗兒的鐵鏈可能永遠也不會打開。
下山路好走些,兩人只用了一小時便返回了集合點,王為先和陳菲已經回來了,正被一群人圍在中間。
溫書堯走過去,看清楚後一驚,快步繞過人,“怎麽了這是?”
王為先坐在長凳上,運動褲上都是泥,褲腿卷着,小腿側面一道紅腫的劃傷從腳踝直到膝蓋,傷口深的地方還在往外冒血。
陳菲手裏拿着一瓶碘伏,正蹲在一旁給他擦洗。
陳菲眼圈紅着,“下山的時候我踩空了,王老師拉我的時候絆倒了,在石頭上劃的。”
“陳記者,”王為先笑着,從陳菲手裏拿過碘伏瓶子,“給你拿個喇叭?非得把我坐一屁股蹲兒的事宣揚遍了是不是?”
陳菲撇了下嘴,“我最多也就摔一跤,拉我幹什麽。”
王為先伸手拉她起來,“洗洗手去,手上都染色了。”
陳菲着急道:“傷口還沒處理好呢。”
王為先将碘伏瓶子遞給溫書堯,“這不是來醫生了嗎?你不敢使勁兒,弄得我癢死了,快讓開。”
溫書堯接過碘伏瓶子,笑着說:“那我專業可太對口了,實習的時候在外科待那兩周,都說我手重。”
兩人語氣都輕松,陳菲終于放心點,一步三回頭地進去了,“那我先洗手去了。”
“去吧,”溫書堯說着,又招呼圍着的那圈人,“大家夥兒都別圍着了,有事兒忙去吧。”
人群散開。
王為先傷口很長,傷口邊緣幾處泛着青紫,看着很是猙獰。
溫書堯半蹲下,看陳菲進屋了,輕聲說:“得打破傷風。”
王為先也低聲:“晚上回去打,先簡單處理下。”
溫書堯從袋子裏夾了塊醫用棉,比劃兩下,“學長,忍着點兒啊。”
王為先失笑,“怎麽,還真手重啊?”
“嗯,”溫書堯面無表情,“精神科第一殺手。”
王為先:“唉,下手吧,看來沒機會報工傷了,待會兒就跟組長說我殉職了。”
溫書堯看了眼時間,七點半,紀裴青還沒回來。
他動作小心地給王為先處理傷口,問王為先,“你那邊怎麽樣?”
“沒找到,嗓子都快喊破了,”王為先說:“可能沒往我們那邊去,也可能下雨把腳印沖沒了,你那組呢?”
“也是一個腳印都沒有,”溫書堯說:“再等等看吧,沒準兒我師哥他們能找着人。”
他給王為先處理完傷口,擰上碘伏,又将用過的棉球收拾好,“先晾着,褲子別往下蓋。”
王為先點頭,溫書堯坐到他身邊,沒一會兒,陳菲洗完手出來了,也坐到他們旁邊。
雨還沒停,不算大,只是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唯一慶幸的是沒有打雷,三人坐在一個廊下,房檐上水珠偶爾滴下來。
最開始,他們還能有說有笑,但随着天越來越晚,慢慢地都笑不出來了。
天已經黑透了,紀裴青還沒回來。
等待期間,紀裴青那組向導的家裏人過來了一趟。
向導叫李傑,來的是他父親。
他看起來毫不擔心兒子的安全,甚至覺得項目組小題大做,山裏的孩子哪個沒在山上過過夜?
他遵照領導吩咐,過來走個過場,寬慰幾句便又披着衣服回去了。
淩晨一點,起了風,院子裏兩顆新栽的柿子樹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雨水潲進屋檐,打在臉上很冰。
陳菲将長凳往裏搬了些。
淩晨兩點,救援隊準備進山。
救援隊出發前,部門二人組和七十三也到了,小院終于有了其他風雨聲。
七十三以一種不像是他這個年紀能有的速度沖到項目組面前,歇斯底裏地喊:“是你們非要我把狗兒的鏈子解開!不然他在家好着呢!賠我兒子!你們賠我兒子!”
他越說越急,手舞足蹈撒潑耍橫的樣子,像極了醫院走廊裏的醫鬧主角,再也沒有了那天的老實樣。
他背本就駝,這天又滴水未進,人顯得更滄桑,更老态。
最開始,他答應入戶調研是懷着項目組能治好他兒子的想法,但現在兒子丢了。
他寧願兒子就這麽傻着,也不願意他丢了。
那是他的命根子。
他一輩子的希望和心血。
部門二人組一個比一個面色難看,老張則緊張失措地來回踱步。
他不敢說不是項目組要解鎖,又不敢說是領導開會決定,急得滿頭大汗,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話,只會搓着手:“哎呦哎呀。”
不大的小院越擠人越多,人一多,七十三鬧得更兇,最後竟然極為靈活地沖向前,伸手去推搡離他最近的溫書堯。
他老胳膊老腿,溫書堯怕晃倒他,沒有躲,擡手穩住了他的胳膊和肩膀,“請您冷靜。”
七十三看出溫書堯沒有還手的意思,愈加變本加厲,拳頭巴掌不要錢地似的往溫書堯肩膀上砸,“賠我兒子!賠我......”
“咣當”一聲巨響,混亂的場面安靜一瞬。
衆人看去,王為先踢倒了幾人一直坐着的那張長凳,小腿上的傷口因為用力,又滲出血來。
他收回腿,站穩,“那誰賠我師弟?”
王為先慢步走到七十三跟前,“我師弟現在還在山裏,他出什麽事,誰賠?”
“請您安靜。”王為先說。
不是請您冷靜。
他一向是組裏最溫和,最好說話的那個,沒人見過他發火,甚至嚴肅一些的話都沒聽他說過。
七十三被他陣勢吼住了。
沒人再敢說話,正當院裏所有聲音都停止時,不知誰喊了聲,“回來了!”
人群嘩然聲又起。
衆人看過去,院門口站着三個人。
盡管燈光昏暗,還是能看出正是紀裴青和瘋狗兒兩人,七十三第一個沖上去,陳菲緊随其後。
李傑的父親抽着煙,不在意地擺着手往那邊走,“哎我就說沒有事的嘛,這不是回來了?”
剛回來的三人瞬間被救援隊、部門二人組和諸多看熱鬧的村民團團圍住,風聲很大,同時說話的人很多,溫書堯沒有上前。
他覺得有些耳鳴。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耳邊閉塞吵鬧的聲音像潮水般退去。
溫書堯挂斷電話。
手機屏幕顯示着通訊記錄界面,27通近期通話,26通已撥出和一通來電,全部未接通。
紀裴青又打來,溫書堯又挂斷。
電話響第三次,溫書堯終于接通,“還欠我24通未接。”
紀裴青在電話中說:“師弟大度。”
淩晨兩點一刻,雨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那兩棵柿子樹葉子掉了一地,溫書堯手機電量也只還有百分之五。
兩人都沒開口,只有風聲在耳邊和聽筒中熱烈地應和着。
紀裴青站的地方很黑,除了身形什麽都看不出。
“過來吧。”紀裴青說。
溫書堯只是隔着人群看着那個高瘦的,似乎不太直得起腰的黑影,不說話,也不肯挪腳。
紀裴青說:“傷得不重。”
溫書堯這才往他那邊走,電話沒挂。
他說:“以後不他媽跟你做項目了,沒見過這麽不靠譜的組長,說好了六點往回走,還是你自己定的規矩。”
“傻逼。”他說。
院子不大,溫書堯幾步就走到他跟前兒。
他從來沒見過這麽狼狽的紀裴青。
紀裴青渾身上下都濕透了,灰色沖鋒衣被泥糊得找不出一點幹淨地方,頭發上、耳朵裏也都是泥,只一張臉還算幹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要見人臨時抹出來的。
只不過還不如不抹,那張英俊的臉上一道道劃痕,最深的一處在鼻梁上,還在往外冒着血
他出發前戴着眼鏡,此時也不知道被丢到了哪裏。
溫書堯在距離紀裴青一步遠的地方停下,盯着他鼻梁上那道傷,臉色冷,語氣硬,“我還以為就死外邊了呢。”
“沒死成,”紀裴青很低地笑了下,但聲音有些顫,“還能陪你活到九十八。”
溫書堯覺得有雨水落到了眼睛裏,他收起手機,問紀裴青:“還能動嗎?”
紀裴青朝他伸出手,“站不住了,過來扶我一下。”
溫書堯走過去,紀裴青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整個人半倚在他身上,臉埋在他頸窩,溫書堯手從他背後繞一圈,環着他。
“嗯。”紀裴青悶哼了一聲。
溫書堯皺了下眉,沒等問,紀裴青便貼在他耳邊小聲開口,忽略內容的話,語調就像調情。
紀裴青說:“小貓,手松松,你師哥肋骨斷了。”
溫書堯立刻松開環着他腰的手,下巴繃得很緊:“還傷哪了。”
紀裴青:“我說了你別生氣。”
溫書堯不答話,紀裴青擡起一直垂在身側的左手。
溫書堯看過去,狠狠閉了下眼睛。
紀裴青左手蹭傷嚴重,整個手背高高腫起,破口的地方淋了雨,被泡得發白,但最嚴重的卻不是這些刮蹭傷。
他左手無名指以一個不合理的角度彎折着,折斷的骨頭已經快要從指側戳出來,指根處看起來僅還連着一層皮肉。
陳菲已經在打急救電話,王為先帶着人去拆卸門板做簡易擔架。
溫書堯說:“開放性骨折,情況好養倆月能恢複,情況不好回去直接辭職吧,這手廢了。”
“嗯,”紀裴青說話時,嘴唇一下下碰在溫書堯側頸上,“正好以後你養着我。”
溫書堯嗓音變得有些啞:“起開,泥全蹭我身上了。”
紀裴青又要開口,動作間牽扯到不知哪的傷口,忍不住抽了下氣,老實待着不動了。
溫書堯這才去看紀裴青的手,他碰了碰紀裴青的手腕,“疼嗎?”
“本來沒知覺了,”紀裴青用沒傷的那只手去蹭溫書堯濕潤的眼尾,“現在覺得疼。”
溫書堯眨了幾下眼。
雨變熱了。
作者有話說:
因為鬧鈴沒響沒去上班,所以今天也早早更新了!
還有,大家要不要去我微博看一下我的小貓!!!!歐它真的太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