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托舉
第63章 托舉
溫書堯沒有久留,幫紀裴青洗了頭,與他接了幾個長吻便與陳菲帶着機動組出發了。
後續調研工作比預想中要更困難些。
最費心的就是組員之間的磨合。
這次項目鋪得很廣,人員調動多且利用時間長,項目陸續收尾後,很多成員已經陸續返崗。
機動支撐組人員本就不固定,其他組人員大批返崗後,機動組也撤走了部分人,只留下幾個學生。
這次陸蔚然派了四個臨時組員過來,兩位社會學博士在讀生,兩位新聞專業,雖說能力素質很不錯,但畢竟缺乏成熟經驗,工作配合度其實不高。
再者紀裴青和王為先兩大主力都不在,溫書堯這類社會調查做的不多,又是第一次帶隊,難免協調不好。
更何況最後一個網點是所有網點中條件最差,入戶點位最多的。
這個網點入戶排了二十三家,點位分散,山路難行,幾乎每到一家,項目組都要全程步行。
在保證調研進度的前提下,溫書堯盡量放緩調研節奏,饒是如此,成員們也都勞累到不行。
他們第一周走訪了八家,開周會時,溫書堯注意到幾個學生疲憊的神色,暫停了會議,“明天原地調整一天,最近大家都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幾個學生興奮高呼,“謝謝溫老師。”
衆人回房後,溫書堯照舊和陳菲一起加班。
溫書堯沖了杯熱豆漿,遞過去,“陳記者也辛苦了。”
陳菲接過豆漿咂了兩口,誇張道:“不辛苦,為人民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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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豆漿放好,又繼續在鍵盤上飛速敲擊。
幾個學生來後,訪談記錄和照片都交由學生們整理了,陳菲則跟着溫書堯做案例彙集工作。
目前醫療組只有溫書堯一人,很多事情都只能他自己來做,陳菲暫時充當醫療次主力,跟他一起分擔工作。
溫書堯坐到她身邊,兩臺電腦同時運作,鍵盤敲擊聲夾雜着偶爾的讨論和電腦風扇運作聲,令深夜不那麽寂靜。
陳菲最後一個字敲完,拿過剛才沒喝完的豆漿,已經涼透了。
溫書堯注意到,起身,“我再沖一杯。”
“別麻煩了。”陳菲将豆漿一飲而盡,放下杯子。
擋着臉的杯子一挪開,眼下兩個黑眼圈便紮眼起來。
陳菲皮膚很白,這幾天吃住不好,稍微帶點疲憊相便很明顯。
溫書堯說:“早點休息吧。”
陳菲打了個哈欠,眼尾逼出一點水光,笑笑,“挺困的,但是睡不着。”
陳菲看似性格外向,但其實心思敏感柔軟,這些天調研任務重,調研結果也不太好,再加上過度勞累,睡不好便是常态。
溫書堯還是起身,又去沖了杯熱豆漿過來。
陳菲好笑地接過,“咱們沒有別的能喝的了嗎?”
“沒有了,”溫書堯也覺得有點好笑,“豆漿也就還最後幾包。”
陳菲:“天吶,這也太艱苦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
雖說一路上也沒什麽特別像樣的超市,但也不至于連包豆漿粉都買不到,只是一忙起來,吃飯都開始湊合,誰也想不起補充物資了。
陳菲端着杯子,“喝不了那麽多,再喝晚上更睡不好了。”
溫書堯拿了個空杯,“倒我一點。”
陳菲倒了一半豆漿給他,兩人坐在條件簡陋的房間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豆漿閑聊。
陳菲說:“不怕你笑話,我在D縣精神病院做家屬訪談的時候,還以為那就是我會遇到的最糟糕的情況。”
陳菲患病時間并不短,但即便一次又一次住進醫院,也仍舊能感受到被愛。
她跟溫書堯說:“‘菲’的意思是,花草繁茂。”
陳菲的父母很愛她,給她起最好的名字,給她最好的照顧,因此陳菲說以為那會是她将遇到最糟糕的情況,并不是在誇張。
她當時真的以為不愛就是極限。
但當她離開D縣精神病院,她才知道,不幸也是需要對比的。
他們從D縣來到陽光養老院,來到無數個瘋狗兒家時,她才意識到,精神疾病的污名化和患者難堪的生存條件并不是塗林縣的特産。
“我實在不想用‘千篇一律’這種詞來形容這次入戶,”陳菲說,“但我也實在不知道怎麽排解我這種......司空見慣的心情。”
陳菲在陽光養老院見到小麥時,那種崩潰又執拗的樣子還歷歷在目,但她第一次走進瘋狗兒家時,只是摔了相機。
反應比在D縣第一精神病院見到302患者時還要小。
人的接受阈值總是不斷提高的。
千篇一律。
陳菲用了個十分準确的詞。
這周他們走訪了八個不同的患者家庭,但不論是這八個家庭的結構還是患者故事,都與入戶調研剛開始時相同的乏味。
貧窮,多子,遺傳,身體殘疾和精神殘疾的一對新人被雙方家長敲鑼打鼓地送入洞房。
起初陳菲會對女性患者的遭遇更痛心些,但回想調研細節時,又忍不住去想,為什麽D縣第一精神病院住院部男性患者要多過女性。
因為當男性患者的巨力行為完全不可控時,他的家人則別無選擇,一天,兩天,長此以往,所有的耐心和愛都面臨着重重考驗。
陳菲不想用不幸去對比不幸,但結論卻很顯而易見。
在傳宗接代和重男輕女觀念肆虐的偏遠地區,當男性患者被送到精神病院而他的家屬開始不聞不問時,他就是真的被抛棄了。
在物質和醫療條件上,住院部那部分男性患者比“瘋狗兒”們不知要幸運多少。
但在情感上,陳菲很難去分辨到底是誰的不幸“更勝一籌”。
陳菲說:“我有時候會想,這是不是意味着在偏遠地區,女性患者的生存條件是好過男性的,畢竟她們更容易找到人照顧餘生。”
“但是當我腦子清楚之後,我才發現已經掉進了患者家屬編造的‘幸福怪圈’裏。”
陳菲說:“婚姻權和生育權的自主性都被剝奪,怎麽能因為只是找到個人照顧,就說她們是幸福的呢?”
他們這次采訪的幾個女性患者,并非都如小麥一樣聽不懂話,至少今天去的那家,女主人便能跟他們簡單溝通。
那是個智力障礙患者,不瘋,不鬧,只是智力低下。
當機動組社會學的那個學生問她,“你為什麽會跟你愛人結婚”時,她反問:“什麽是結婚?”
她額頭上還貼着一小塊紗布,在項目組來的前一天,她才經歷了一次丈夫的暴力毆打。
但當被問及丈夫對她怎麽樣時,她只是笑着說:“他對我蠻好的。”
她連自己身處怎樣的困境都全然不知曉,又怎麽會懂婚姻是什麽。
所有調研都指向同一個問題,陳菲說:“我是精神醫學的受益者,但是我有時候會懷疑,精神醫學能不能解決社會問題。”
溫書堯沒有立刻應聲,陳菲笑了下,“對不起,我掃興了是不是?”
溫書堯拿杯子跟陳菲輕輕碰了下。
玻璃杯清脆的撞擊聲敲碎了過于沉默的深夜。
溫書堯這時開口,跟陳菲說:“所以這次來的不只有醫院的人。”
“我們面對的問題不只是衛生部門的事,社會學的專家、新聞界的記者、高校的學生,不同領域的人都為同一件事努力。”
陳菲抿了下唇,“就算是這樣,我們也只有這幾個人,整個項目組也就幾十個人,哪怕一個個都是專家……”
陳菲作為病人的敏感神經似乎全長在不讓人為難這方面,說話總是留一些餘地,因此她話沒有說完。
只不過這話也不用說完。
就算項目組一個個都是專家,這幾十人,縱有天大的能耐,在龐大的病人群體面前、在尚且存在精神疾病污名化的地區、在傳宗接代為第一要務的偏遠農村,也翻不出水花來。
歧視、偏見、排斥,不懂自救也無法被社會接納,當患者的生活狀态一一在陳菲眼前呈現,她卻仍能面色自如地拍攝訪談照片時,她便明白了這些。
并不是她因為場景過于千篇一律或是司空見慣變得心冷,而是她開始接受自己其實無能為力。
當某個現象過于龐然,不論對錯,都成為秩序。
他們無法破壞規則。
更何況他們原本就沒有神通。
他們只是一群再普通不過的社會調查者,頂多比別人多了些堅定。
溫書堯沒有反駁,他只是說:“你是記者,也是社會學的學生,你應該知道,有句話叫‘社會萬象,調查為先’。”
“在這裏,患者沒得到應有的保障,可能我們短時間內不能解決,但我們發現這個問題,記下這個問題,報道了這個問題。”
“有記錄和報道,就會有關注,有關注就會被重視,被重視就會有尊嚴。”
他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說得肯定。
陳菲不想再掃興,但還是忍不住問:“那如果這次就是給不出報道,引不起重視,得不到保障呢......”
“陳菲。”溫書堯面色嚴肅了些,打斷了她。
他說:“你是一個科研工作者。”
“你知道并不是每項研究都百分百會有成果,有成果也不見得能到實際應用那一步。”
“可能這樣看确實容易挫敗,但就算是沒有成果的研究也是有意義的,因為它給以後的科研規避了錯誤路線。”
“再怎麽不濟,後面如果有類似課題,我們這個項目還能做個行動樣本參考,沒準兒解決方案就在下一次調查中了。”
兩人對視片刻,陳菲目光開始閃躲。
溫書堯輕聲嘆了口氣,喊她:“陳菲。”
陳菲只得擡起頭,又重新看向溫書堯。
溫書堯說:“我們并不是什麽都沒做到,我們發現了像小麥和瘋狗兒那樣的患者。”
他說:“陳菲,陳記者,這就是意義。”
他們出來了太長時間,這一趟行程又意外頗多,一行人累身累心,就連一向被老天爺厚愛的溫書堯都糙了很多。
他消瘦了些,長發沒紮,亂糟糟貼在臉上,和參加項目前完全不同,和幾年前陳菲初見他時更是天差地別。
但陳菲還是不受控制地想到那時跟她說“患者陳菲也是陳菲”的醫學生。
雖說想給這個過于溫柔的人留些好印象,但陳菲當時确實想過,下次再見可能真是醫生和患者的身份。
她甚至有一次幼稚地跑去L大去看溫書堯有沒有堅持醫療事業。
好在溫書堯的畢業論文寫得十分好,答辯分數很高,據說結束後還被幾位教授扣在教室讨論問題。
後來她擺脫了精神病人的身份,溫書堯也告別了天真的學生時代。
他們從秩序盎然和規則至上的醫院走出來,一腳踩進了愚昧不堪的地界。
孫圓圓、小麥、陽光養老院、瘋狗兒、七十三......
理解患者的精神世界和維護患者的尊嚴在這裏不再那麽重要,保障患者的基礎生存條件都變得很難。
但溫書堯總是會帶給陳菲新的感動。
他沒有苛責落後的觀念,開始嘗試去理解那些不理解。
小麥姐在變得冷漠之前是什麽樣的人,她将自己的妹妹交給石柱時在想什麽,七十三在第一次鎖起瘋狗兒時有沒有過掙紮。
他們的無望、崩潰、厭煩、痛苦、放棄,是另一座高山。
陳菲不知道的是,數年前,溫書堯說“我就想要做這樣的醫生”,如今他只是将這句話當作工具,去對抗如洪水般滾滾而下的偏見。
陳菲問:“如果患者被家庭放棄呢?”
溫書堯沒有絲毫猶豫,“那社會就要進行托舉。”
陳菲怔愣間,溫書堯舉起杯子,“我們從來都不是孤立無援的。”
兩人杯子輕輕碰到一起,溫書堯說:“你在,我在,項目組在,那我們擔心的事早晚都會解決。
“頂多只是時間會用得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