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唯一純白的花酌枝
第5章 唯一純白的花酌枝
入夜,蕭見琛在王文才的帶領下來到神殿,進門前,他老大不願意地摸了摸胸前的銀飾。
“能不能把這個摘了,丁零當啷的,吵死了。”
不僅如此,他的手腕上也戴着一圈粗重的銀镯,走路時總會發出響聲,又吵又沉。
王文才笑着擺擺手,“不可不可,這些都是祭司大人親手做的,可保平安,長命百歲。”
蕭見琛撇了撇嘴,他才不管是誰做的,他一個漢人,卻穿一身苗疆人的衣裳,這讓他渾身都不自在,更何況花花綠綠的,醜得簡直沒眼看。
“夫人,大人就在裏頭,夜裏神殿不可入外人,請夫人自己進去吧。”王文才幫他開了門,指了指門內。
蕭見琛側頭打量片刻,裏頭黑洞洞的,只有遠處一點微弱的光。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昨晚那條大蟒,心裏有些慌張,“裏面是什麽?屋中為何不點燈?”
“借天運不可大肆張揚,只有祭司大人才能點燈,夫人一直往光亮處走,便能走到祭司大人身邊。”
蕭見琛咽了下口水,一臉緊張地邁腳進門,方進了屋,便聽見身後沉悶一聲,再回頭時,大門已經緊緊閉合。
神殿中央的花酌枝聽見動靜,将身前的燭臺端起來,朝門口方向舉着,“你來了。”
依舊是沙啞蒼老的聲音。
蕭見琛不自在地拽拽脖子上的長命鎖,慢吞吞走過去。
跪坐在地上的人穿着同他身上一模一樣的衣裳,如枯草一般的花白頭發系成兩個麻花辮,蕭見琛看着那兩根綁頭發的花繩,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坐。”花酌枝佝偻着肩背坐起來,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置。
“哦……”蕭見琛在離花酌枝一掌的距離盤腿坐下,使勁縮着肩膀,生怕不小心碰到身邊的人。
“為大燕借運無需你出力,你就在旁照顧我就是,若我暈倒,記得喊人。”說完,花酌枝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整個身子幾乎要趴在地面。
蕭見琛吓了一跳,他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手往花酌枝背上拍了兩下,“祭司大人,你沒事吧?”
花酌枝慢慢止住咳嗽,搖了搖頭,“沒事。”
死不了,但借運總要付出些什麽,他現在的身子跟老人無異,一呼一吸間都十分困難。
“那個……”見花酌枝這麽大年紀還得為大燕借天運,蕭見琛也有些于心不忍,他醞釀片刻,終于憋出幾句好聽的話,“祭司大人為我大燕借運,我蕭見琛銘記于心,永生不忘!這份恩情,我來替大燕百姓報答大人!”
花酌枝眨眨眼,突然起了逗人的心思,他往蕭見琛那邊挪動身子,順勢把腿伸到蕭見琛跟前,“那你給我揉揉腿吧,在這兒坐了太久,有些累。”
蕭見琛:“……”
他看着那條橫在自己眼前瘦弱的腿,雙手緊緊握拳,沒過一會兒,指甲便在掌心中刻下幾道月牙。
兩人就這麽僵持起來,花酌枝不動,蕭見琛也死活下不去這個手,直到安靜的環境中響起隐隐約約的磨牙聲,花酌枝才放過他。
“算了。”他收回腿去,擺了個蕭見琛看不懂的姿勢,緩緩合上眼睛,“我要在這裏坐一夜,偏殿擱了竹榻,你若是困了便去睡。”
聞言,蕭見琛連忙将身板挺得筆直,“我不困,我就在這裏陪着祭司大人。”
花酌枝沒再講話,他閉着眼睛跪坐在地上,像是睡着一般。
沒過一會兒,身側突然響起輕微的鼾聲,花酌枝睜開眼睛朝身邊望了一眼,只見方才還說着不困的人竟就這樣坐着睡了過去。
蕭見琛塌着肩背,腦袋也使勁垂着,往東晃晃,險些摔倒,使勁擡起來,一會兒又睡得朝西歪去。
花酌枝覺得這樣的蕭見琛有些可愛,他望了許久才緩緩收回目光,薄唇輕啓,“嬌嬌。”
黑暗中緩緩爬出一條黑色大蟒,她游走到花酌枝身側,堅硬冰涼的腦袋在花酌枝額頭上蹭了幾下。
“嬌嬌,送他去裏頭睡覺。”說完,花酌枝又叮囑一句,“輕一些,別把他吵醒了。”
嬌嬌聽懂了花酌枝的話,她吐了兩下信子當作回應,然後一口将蕭見琛含進嘴裏,慢悠悠往偏殿爬去。
待一人一蟒消失在黑暗中,花酌枝顫顫巍巍爬起來,扶着樓梯一步步朝樓上爬去。
神殿修建得恢弘壯闊,二層三層俱是苗疆千年以來珍稀的古書與蠱蟲,花酌枝來到四層,視野瞬間開闊,那像是一個木碗,邊緣圓滑,碗底平整的地方有十六條相互交錯的線,圍成一個奇怪的圖形,圖形中心則擺着一張軟榻。
花酌枝爬上軟榻,規規矩矩躺下,緩緩阖眼。
子時一過,月華瞬間傾瀉在他身上,從頭到腳深深覆蓋,而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瑩白的光粒飄忽而來,漸漸沒入皮膚,原本幹癟的四肢一點點充盈起來,變得鮮活,充滿生機。
翌日一早,還在熟睡的蕭見琛被人吵醒,他不悅地支起腦袋,還未睜眼便埋怨一句。
“陸繁,你做什麽啊?”
“夫人,醒醒。”
蕭見琛一怔,迷迷瞪瞪睜開雙眼,才看清來喊他的不是陸繁,而是王文才。
“怎麽了?”他爬起來,撓了撓頭。
“夫人。”王文才作了一揖,“天已大亮,大人差我喊夫人起來吃飯,并給夫人安排了今日的課程。”
“課程,嘶——”蕭見琛擡手的動作一頓,然後按住肩頭轉了轉胳膊,小聲念叨,“昨夜是做什麽了,怎麽這麽疼……你說課程,什麽課程?”
“大人說了,既然夫人已經嫁到苗疆,那就要學着說苗疆話。”他刻意賣弄一番,“這叫,嫁雞随雞,嫁狗随狗。”
蕭見琛心裏一陣憋屈,讓他嫁到這邊來已是天大的委屈,現在居然還要他學那勞什子的苗疆話。
“不如這樣。”他跟王文才打商量,“也別教我學那苗疆話了,我教你們講漢話如何?”
王文才瘋狂搖頭,“不可,不可。”
若是人人都學會了講漢話,那他豈不是丢了這鐵飯碗。
蕭見琛一擰頭,“我不學,我笨得很,學不會。”
“夫人,苗疆話是一定要學的,左護法已經等待夫人多時了,就別——”
“誰?”蕭見琛立時醒了,追問道:“你說誰?”
“大人差左護法教夫人講苗疆話。”
蕭見琛一骨碌爬起來,邁着大步往外走。
怎麽不早說!
走了兩步他又回過頭來,“本殿下要洗漱,還要換身衣裳,你去準備。”
“哎哎,好,好。”王文才連連答應,小跑着出去。
等蕭見琛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王文才将他引至神殿二層,指了指坐在中央的花酌枝。
“夫人,那就是左護法,左護法能聽懂簡單的漢話,您——”
還沒等王文才說完,蕭見琛不耐煩地打斷,“知道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然後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将折扇一甩,晃着腳步走上前,又在離案幾幾步遠的地方站定,故意咳嗽一聲。
“咳。”
聽到聲音,花酌枝擡頭看去,見是蕭見琛來了,他彎起眸子,嫣然一笑。
蕭見琛腳步一頓,手中的折扇也忘了扇,他站在案幾前,直到花酌枝指向身邊才重新動作。
“是要我坐在這裏麽?”
花酌枝點點頭,說了句蕭見琛聽不懂的苗疆話。
蕭見琛一屁股坐下,像是緊緊挨着花酌枝,可仔細看去,兩人之間又維持着一段距離。
“你剛才說的什麽意思?”
“塔錄。”花酌枝又說了一遍,然後指指兩人屁股下頭的小木凳。
蕭見琛立時明白過來,“塔錄,是凳子的意思?”
花酌枝使勁點頭,耳垂上的耳飾甩來甩去,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蕭見琛的目光被那雪白泛粉的耳垂吸引過去。
花酌枝則害羞地摸摸耳朵,他今日戴了一對小樹枝的耳飾,是他親手做的,也是首飾盒中他最喜歡的一對。
“真好看。”蕭見琛喃喃道,回過神來時結結巴巴補充一句,“我、我是說,你的耳飾。”
花酌枝抿唇笑笑,然後往蕭見琛跟前鋪好一張白紙,粉唇一張一合,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字,寫。”
蕭見琛聽懂了,連連點頭,“知道了,你要教我寫苗疆的字。”
花酌枝“嗯”了一聲。
“筆呢?”蕭見琛在桌上看看,“有筆麽?”
“嗯。”花酌枝背過身去,從自己的小挎包裏翻找片刻,果真找出一套筆墨。
他将毛筆遞過去,在蕭見琛伸手來接的一剎那,似有若無地,往蕭見琛手心中撓了一下,然後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收回手去。
而蕭見琛像是被人點了穴一般,僵着胳膊一動不動,掌心裏觸碰的那一點在發熱發燙,幾乎要把他整個手掌心給燒穿。
“嗯?”見蕭見琛久久不動,花酌枝睜着天真無暇的眸子看他,那眼神似乎在問他怎麽了。
蕭見琛猛地攥起拳頭,心中暗罵自己沒出息。
不過是不小心碰到了而已,不要想太多,花酌枝這樣天真單純的人,肯定不是故意的,他怎麽能用自己的惡欲去揣測別人?
“無事。”他佯裝淡定,朝花酌枝笑笑,“開始吧。”
花酌枝點頭,他先是拿起墨塊在硯中慢慢磨着,一下,兩下,柔弱無骨的手在蕭見琛跟前不停轉圈。
“啊!”
突然,花酌枝驚呼一聲,蕭見琛回過神往他臉上望去,只見花酌枝臉頰染了些墨汁,髒兮兮的,又顯得人笨笨傻傻,十分可愛。
花酌枝一臉懊惱地說了什麽,然後用抓過墨塊的手不停擦臉,卻越擦越多。
“別擦了。”蕭見琛下意識伸手,等反應過來時,已經握住了花酌枝的手腕。
兩人一時間都沒有動作,花酌枝擡頭看去,紅唇輕啓,“髒。”
要了命了!
蕭見琛“唰”地松開手,他站起身,“我、我去給你打些水來。”
接着同手同腳往外走去。
等蕭見琛的身影從樓梯處消失,花酌枝從自己的小挎包裏掏出一個小冊子認真看起來,那是一本制作精美的春宮圖,上頭兩個惟妙惟肖的小人正在颠鸾倒鳳,好不快活。
再仔細看榻上兩人的臉,赫然正是花酌枝同蕭見琛,畫冊子的人也十分知趣,不僅标下二人名諱,還附有打油詩一首。
“深深淺淺,颠颠倒倒,欲念蕭郎,卻道吟長。”
花酌枝十分滿意。
【作者有話說】
打油詩解讀:吟長——長長的呻吟聲。
作者不會說苗疆話,發音有的問的苗族朋友,大部分瞎謅的,因為這位苗族朋友也不太會講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