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蜿蜒

蜿蜒

[楔子]

岩君對我說,“守護”這一詞實在太沉重。

于是我剃下了我的骨,骨形成了蜿蜒的路。

[壹]

我随應先生到輕策莊的第十年,我蛻了一層皮。

當時的輕策莊只是因為有惡螭,所以才被喚為“輕策”。那時的輕策莊,還沒有輕策山。

當時應先生剛從村子裏買完東西回來,嘴裏念叨着戰事吃緊、家中銀錢沒有多少了,他一開門,正好見我抵在一塊尖石旁,用岩石的棱角從頭部到軀幹慢慢蛻下。

“會不會很痛啊?”應先生詢問家中這條小蛇。

“癢咧、癢咧。”我吐着信子回答他。

隔天,正好是不蔔廬前來輕策莊收集藥材的日子,往年那個帶着我同類的醫師沒來,我就沒有随應先生前去的興致了。我喚應先生在曬幹的藥材裏面,加進去了這副沒用的蛇蛻。應先生說了好幾聲可惜,他說蛇蛻很漂亮,一點都不像野外瞅見的那些蛇蛻。我實在不知道人類如何精通睜眼說瞎話,連那土黃色的沒用蛻殼都能誇好看。

同一天下午,應先生出去買食物,現在輕策莊這邊戰事太兇,那條惡螭一直在侵染周遭的村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侵犯到輕策莊這邊來,所以他要出去買東西。我是一條開了靈智的蛇,必要的時候可以冬眠,以此度過漫長難熬的時光,可應先生是個人,他沒法,他只能去買東西屯着。

口吐人言的蛇在璃月并不是什麽風景,我還在輕策莊的年歲中,連村長門口的池子裏,我都知道裏面有兩個經常吵架的大王八,夏夜裏嘴碎得吵吵嚷嚷,村長被吵醒了就一個拖鞋丢到池子,兩只大王八全被臭到連夜爬上岸。

璃月精怪小妖滿地跑,問就是岩王帝君的包容啦。

一條蛇不算什麽,況且,我除了會說話以外,跟別的蛇沒什麽不同。我唯一會的法術,還是凝成水線滋出去,沒啥威力,被大王八笑成說是“吐口水”。不過用來洗碗剛好。

我一直都記得那一年,除卻我難得蛻皮之外,我還記得那一年的緣由:應先生給我買了一條蝴蝶結。

誰會給土黃的小蛇買土黃的蝴蝶結?這不是挨地上就根本看不見了麽!

慣常說“自己沒用”的應先生,用“沒用的蛇蛻”換錢,買了一條沒用的蝴蝶結(邊角都是皺皺巴巴的),他的手抖着,系了好幾次才終于給我綁上。

我不太喜歡。

但應先生說:“這年頭有顏色的布料太少了……戰事當前,大家都不怎麽做染料了。”

那這個是從哪兒來的?我問。

應先生笑了笑,沒答,那笑容裏有點寂寞。

[貳]

過了沒兩天,我路過村長家,從池子裏的憨八龜嘴裏得知,今年白術沒來,倒是來了個別的人類,那個男子是往生堂的客卿,至于來這裏做什麽,他們也不知道。

我甩着尾巴,煩惱地挂着土黃蝴蝶結,這蝴蝶結讓那兩個大王八嘲笑了好久。我心煩,我決定去看這位“客卿”,結果我只在收藥材的地方見到了小女孩,那個忘性賊大的小女孩。

人呢?這個疑問還沒出口。

我被人捏着七寸,提了起來。

輕策莊的老人都認得我,知曉我是那窮困潦倒的應先生家裏飼養的蛇,不咬人,會說話,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唱曲子。

老人們才不會這樣把我抓離地面,那些小孩也不會!

雖說沒從這個人身上感到敵意,我還是發出警告的“嘶嘶”聲,扭着尾巴身子去看是誰。

“原來如此,開了靈智的蛇,”男子似乎有些驚訝,“現在戰争四起,原本靈山秀水才能生養出精怪,你能在此處有靈智,實屬難得。”他在我咬人之前,把我放在了路邊的岩石上。

岩石被太陽曬得很暖,他認出我有靈智,我就不裝普通蛇了,略略舒展長尾,開口說:“啷個地兒才不是啥子靈山秀水咧。”

我出生(有靈智)的地兒可不是什麽好地方,我反駁了一下。

男子突然笑了一下,他微微彎腰,戳了戳我的腦殼:“怎麽……說話還帶有輕策莊的方言。”

我一口啃他手指上,居然沒咬動,還險些崩掉我一顆牙。

“先前收得一副蛇蛻,看樣子,似乎出自你的身上。蛇類精怪蛻皮不易,慣為十年一次……”他頓了頓,卻沒有說下去。

我以為他不會說話了,他一直看着我。過了會兒,他又冒出一句:“那你一定是被人飽含着期待,才會來到這個世間吧。”

他說話的時候,先是把我的腦殼撥開(我正在試圖啃他的手指,磕牙!),然後很慢很慢地擡了一下頭,像是在環顧整個輕策莊。

才不是咧!我在心裏默默說。

男子慢慢轉頭,看向我的身後。

“可是往生堂的鐘離先生麽?”是應先生的聲音,我猛地從岩石上支棱了起來,甩甩尾巴拽頭看過去。

但應先生沒有搭理我。

我的尾巴拍打在岩石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我有些不解,為何應先生沒有向平時那樣,摸摸我的頭。

我吐吐信子,爬到了他倆中間。

然後,我就聽見應先生笑着:“不好意思啊鐘離先生,歲數大了,走不快,藥材的事情處理好了,就該說說正事了。”

藥材的事情,我可以理解。因為應先生是一個“好人”,這是輕策莊裏許多人對他的評價。應先生總是會幫忙,比如藥材的事情,也是先由應先生辨識藥材分類,然後大家一個一個排好隊,交給不蔔廬的。

他們的對話裏,“正事”是什麽?

應先生說:“辛苦鐘離先生跑這一趟。最近吃藥也不頂用,大概是時間快到了。所以想着往生堂,把我帶走,一把火燒了就行。”

應先生有些抱歉地說:“家裏的蛇怕火。”他指了指我。我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

我這時,才後知後覺,人類時間的短暫。我順着應先生的手看去,那只手已經不像最早的時候,上面全是皺紋還有凸出來的血管。那些血管好像凹凸不平的山脈。

我這時才意識到:他老了。歲聿雲暮,就像許多人類一樣,應先生老了。

“這類委托正是往生堂的工作之一。”鐘離回答。

[叁]

我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年,除卻我的蛻皮,應先生的白事,還有那些千岩軍。

鐘離因為這委托,在輕策莊住下,就在應先生隔壁。沒過幾天,從璃月港那頭,來了許多千岩軍。

“鏟除惡螭”這是千岩軍來到此地的目标,也是他們的口號。

我盤在客卿的肩膀上,看那些千岩軍忙碌,他們駐紮營地,他們擦亮長槍。

因為應先生一直以來,都無法承擔我的重量,哪怕我盤起來只有人的巴掌大小,所以我還從沒爬過人的肩膀。都是那天跟這位客卿拌嘴(我們在吵鬧到底哪個季節的豆芽好吃,好吧,是我單方面吵,我說還是春天的豆芽好吃),我偶然竄到他肩上,才發現的。

哪怕鐘離身上多了個挂件,他走路依舊很穩。他并不會像應先生那樣,說我實在太沉重。

只不過,他去見千岩軍的時候,我就會躲到他的衣兜裏。我不大喜歡那些家夥。應先生似乎也不太喜歡千岩軍。

鐘離是個很古怪的人類,對精怪們來說是這樣。

他并不害怕任何精怪,這一點,璃月很多人都可以做到。但,他甚至能和那兩只大王八聊兩個時辰的天。還聊得有來有往。

我有些時候也覺得,他可能是來度假的,而不是在等應先生死。按照常理來說,我應該對等待應先生死的人,有敵意,可是鐘離太坦然,他似乎沒什麽刻意等待的模樣。他好像在哪兒都是一樣的。我實在對他生不起兇惡。

其實我對應先生的離去,一直沒有實感。

人類說他要死了,他就會死麽?

我不覺得。

說着要死啦要死啦,這樣的家夥反而是活得長久的。

至少應先生跟鐘離的對話結束後,好些日子,我還能看見應先生出門找藥材,回家後對我描述偶然看見的,惡螭的模樣。

“好像一條沒角的龍!”應先生比劃着。

沒角的龍。我在心裏複述了一遍這個描述。

[肆]

其實我早就從別人(輕策莊的老人和孩子)的口中得知惡螭的模樣了,可是跟應先生單調的描述不一樣的是,他們還會提起千岩軍的事情。說起沉重的千岩古劍,說起拿着千岩長槍結陣的士兵們,還會說起那句口號。

“千岩牢固,重嶂不移……”從應先生口中出來的這句話,正是千岩軍的口號。

我被他的聲音打斷了思緒,我爬上竈臺,發現應先生看着窗外。外面有一支千岩軍剛回來,大家狀态不是很好,缺胳膊少腿的也有。

“少了幾個……”應先生說。他沒有再看下去,轉過身,坐到家裏唯一的桌子邊。

他開始清點白事要用的蠟燭夠不夠。

我曳尾而行,貼到窗邊看過去。那些千岩軍很狼狽,用武器支撐着自己,慢慢地走回來。我跟那些千岩軍有一樣土黃色的布料,我的蝴蝶結。輕策莊的老人們吓了一跳,連忙招呼着衆人,趕緊讓出家裏的床,喚孩子們拿幹淨的棉布。老村長照舊穿着拖鞋,喊上村裏不多的青壯,準備去山裏再覓點草藥。他們這些人,來來往往。

我看見:有個抵達村莊的千岩軍,走出去兩步,突然倒在地上。

我看見:他的嘴唇張了張。

我看見:人群暫停了。人群裏走出一個穿着土黃色褂子的女人。她的臉上有山岩的輪廓,和許多輕策莊的人一樣。

我看見:那位客卿走到了這裏,他蹲下來,一只膝蓋落到地上,全是塵土。他扶住那位倒下的千岩軍,然後搖了頭。女人的腳步止住了。

青年倒在客卿的懷裏,像睡着了。人群發出低低的哭聲,站在人群之外的女人站着,一直站着。

當日下午,我就看見了一場白事。這場白事在應先生的白事之前發生。

是那支隊伍裏逝去的千岩軍,他們的白事。是客卿一手操辦的。焚燒屍體的火焰,是鐘離點燃的。

火光照亮輕策莊的夜晚。哭泣的是被守護的人們。人們總是會因為諸多事情哭泣,也許為了這份犧牲,也許害怕未來的死亡,也許難以承受這樣的苦難。千岩軍來去,放下花朵,放下盔翎,敬酒喝酒。他們沉默。

那天夜裏,我聽見應先生翻來覆去睡不着的聲音。

我蜷縮在床邊,問:“你平時不是睡得很早麽?睡不着嗎?”

我聽着床上又動了一下,大概是應先生又一次翻了身,朝向床沿這邊。

應先生沒回答我的話,反而問我:“小蛇,你今天看見那些千岩軍回來,你心裏是什麽想法?”

我吐吐信子,正在想這句話什麽意思呢,應先生繼續說着:“你還記不記得我剛把你撿回來的那天……”

我對那日的記憶不是很深,只記得應先生當時抱着我,一步一步走在雪裏。雪很深,蓋過他的小腿。

當時應先生可比現在年輕多了,還能抱得起我。可能是當時在雪天落下了病根,他也就只抱起過我那一次。那之後,應先生都不再能把我抱起。

我當時呀,腦袋搭在應先生的肩膀上,就這樣看過去的時候,我看見那些被血染紅的土黃色衣服。

我是被應先生撿回來的蛇,他說撿到我的時候,我直起身子,在那些千岩軍的屍體裏,在那些還沒冷卻的熱血裏。

“應先生,居然不怕蛇,”我第一次聽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總覺得是假的,“大冬天的,看見一條在血裏的蛇,不覺得吓人麽?”

而現在,我們來到輕策莊的第十個年頭,應先生終于說了這個問句的回答。

“你不是我撿到的,”這是開頭的話語,“你是那個千岩軍臨死前給我的。”

“他的手上是你,那麽小一團縮着,他的掌心裏有血,所以你身上也全是血,”應先生側着身說話,偶爾咳嗽幾聲,“所以我把你帶回來了。”

應先生重複了一下:“那麽小的一團呢……”

床鋪動了動,興許是老人在用手比劃當時到底有多小一團,才會被人心生憐憫帶回來。

“呀……”我甩甩尾巴,但是也說不出別的話。我往日是不大喜歡千岩軍的,總覺得他們個個兇巴巴的,提着千岩造物,一副宰殺精怪的樣子,倒是沒想到還有這樣一段過去。我決定不讨厭千岩軍了。

床鋪又動了動,應先生說完了往事,似乎又翻了身,這次是朝着牆那邊了。

我在他翻身的時候,說:“今天看見那個倒下的千岩軍說了一句話。”

我說起之前在窗邊看見的千岩軍,那個被客卿扶到懷裏的。當時,他嘴巴張了張。

我将腦殼放回地上,道:“他好像喊了一聲媽媽?”

應先生沒有作答。

他好像睡着了。

[伍]

千岩軍的白事結束後,有段時間,我一直在不蔔廬的臨時醫館下當擺設。不蔔廬新來的這個小藥童,溫度總是很低,配上邊上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石頭,着實舒坦。加上我跟應先生生活這麽多年,耳濡目染也學會認藥草的品種,應先生漸漸老去,人們不願意麻煩他,偶爾也會來找我辨認草藥。

在這裏,我跟鐘離有過一段對話。

鐘離過來拿藥,給那些回來修整的千岩軍。

我問他:“你當時看見千岩軍回來,你心裏是啥想法?”

這問題就有點狡猾了,這明明是應先生給我出的難題,我卻抛給了他。

鐘離對我說了答案,又把給了我一個新的問題,然後他摸了摸我的腦袋。

我:“哎呀哎呀,別摸腦殼啦,再摸也不會長角的啦。”

晚上我回去,應先生正在将火柴一根一根放回小盒子裏。

我給他複述了一遍鐘離的回答。

我看見淚痕。眼淚淌過臉,只有沿途的痕跡了。他微微低着頭,還在将最後一根火柴放回盒子裏。

“千岩牢固,重嶂不移,”這一次,應先生說了後半句,“幹城戎甲,靖妖閑邪。”他慢慢把盒子推回去。我跟他一起念了後半句,這段時間老聽見,我都會背誦了。

他對我笑了笑。老人的眼淚淺得很,就一層在面上,有些敷衍,都無法淹沒那張皺巴巴的臉。

他不再年輕。遶鬓滄浪。

[陸]

我看着他,從夏季看到冬季。時間太漫長,以至于那位客卿還順帶處理了村子裏不少其他老人的白事。

天氣漸冷,我愈發困倦。那惡螭到底也是還沒長成龍的大蛇,最近也消停了不少。

那日中午吃過飯,客卿跟我道別,正确來說是“暫時離去”,他說白事需要用到的蠟燭呀紙張呀用完了,他要回璃月港半天。

我根本沒想到輕策莊離璃月到底多遠,半天能不能來回。我以為這是很正常的速度,便說好呀好呀,晚上回來一起吃烤紅薯。

應先生要出去挖紅薯,我跟在他身後,跟他念叨上次在哪兒哪兒瞅見了好苗子,一看就很好吃。他就說好,那就走遠點去看。

他領着鋤頭一步步慢慢走,沿途遇到輕策莊的老人們坐在一起縫衣服,今日難得有好天氣。冬天的太陽沒有什麽熱度,但勝在人曬着就覺得有暖意。往日奔跑的孩子們少了幾個,或許是太冷,不大想出門。

臨着要跨出輕策莊的大道了,在辟邪燈底下,小懸橋對面走來一隊千岩軍。

我跟應先生又退開,讓他們過去。有幾個膽大的,要摸摸我,我吐着信子不肯。

“這蛇還有蝴蝶結呢。”有人說。

隊裏有人應了一聲,回答說:“這是應先生呢,之前他用蛇蛻在我們這裏換了布料。”

原來我的蝴蝶結真是他們的衣服布料呢,就說這年頭,哪兒有染坊做染料……現在做的最多的料子就是千岩軍的顏色。

我并不知道,在我和應先生走遠以後,還有一段下文:“那蛇蛻我們拿着不是沒用嗎?正巧不蔔廬的人來收藥材,我就給他們了。那個藥童好像給了邊上一個黑袍先生。”

我跟應先生走到了地方,才發現之前覺得在家的幾個小孩,在外面玩呢。

“趕緊的,回家。”我吆喝了一聲。

他們這群小孩才不怕我咧,圍着我,喊我講講精怪的故事。我心說你們怎麽不去問那倆大王八呢,他們肯定能說很多。

應先生不管我,他自顧自地尋找食物。

我實在沒法,幹幹巴巴講了點兒故事。

小孩說不好聽,要聽別的。

我說小祖宗,你要聽什麽?

他說:要聽惡螭的故事。

“惡螭……呃……沒有角的龍?”我說。

小孩機靈得很,眼珠子轉了轉,對我說:“你這個不行不行,我爹跟我說,那個怪物嘴巴可以張特別大,身體也特別大。”

他們越說越起勁,最後開始争辯那個惡螭到底有幾條腿,長了幾對翅膀。

這就實在太誇大了……我想着。

不過有個事情沒誇大,就是那條惡螭,确實挺巨大的。我僵直在岩石上,看見從那山後面探出來的腦袋。

我看見:應先生愣了一下,他的腮幫子鼓了一下,他的鋤頭脫手,然後他拉住孩子們,他好像在說話,嘴巴一直在動。我們往輕策莊的方向趕。我的面前出現一只手,然後畫面漸漸擡高。是應先生把我放在了他的肩上。

我将腦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看着身後,那條巨大的巨大的惡螭。

我聽見:孩子們的哭聲、應先生說話的聲音、他喘氣的聲音、懸橋被風吹動的響動、許多人跑動的聲音、千岩造物的鳴音……

那龐然大物翻過了山,長尾掃過來。只是很尋常的爬行而已吧,對于渺小的人來說卻是災難。

應先生推了我們一把。他把我從肩膀抓起來,甩到了對岸。

我看見:他的嘴巴動了動。

“……不逃了。”他說。他的手裏捏着一條布,土黃色的染着血,是原本我脖子上的蝴蝶結。他老了,每次都要系很久。

人類說他要死了,他就會死麽?

我不覺得。

說着要死啦要死啦,這樣的家夥反而是活得長久的。

什麽話都不說,直接走掉的,才是最讓我們痛苦的。

——我在這時,才聽見我其實一直在說話,我一直在呼喊,我叫着嚷着:應先生、應先生、應先生……!

[柒]

這是一個非常俗套且常見的故事。

青年貪生怕死,脫離了原本所在的千岩軍隊伍。他們原本是要出去阻攔那些魔物的。

他做了一名逃兵。千岩軍的逃兵。

入伍的第一天,學那句口號,也是誓詞。

為着“守護”而誕生的千岩之軍呀,以身作盾,保護家園。

逃兵回來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了。

那裏到處都是血。魔物的、人的。鮮血還沒被風雪凝固,它們染紅了土黃色的布料。

逃兵跪倒在雪地裏,他在半刻後,站起來,跌跌撞撞,不斷地将屍體抱起來,試探鼻息。

“那你一定是被人飽含着期待,才會來到這個世間吧。”鐘離對我說。

我否定了。是的,我否定了。

逃兵查看每一位同伴的身軀,他想從裏面找出一個活着的。可是沒有。

直到最後一個同伴,手底下,是一枚沾血的龍紋金玉。這是跟摩拉一個材質的黃金,是代表随岩君征戰而去的千岩軍。每一支隊都有一枚。

逃兵把它撿了起來。

漫天碎玉漫絮中,逃兵站了起來,他的掌心裏蜷縮着一條蛇。而原本捏在手裏的龍紋金玉不見了。

那條蛇将腦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見了那片慘烈的景象。

我問他:“你當時看見千岩軍回來,你心裏是啥想法?”

鐘離答:“歸來,便是好事。不求其他。”

然後,鐘離問我:“你是如何想呢?當他回去。”

随後,我回答他:“……岩君,我不是被人飽含着期待,才來到這世間的。可是,我好喜歡這個世間,我願意守護這個世間,守護珍視的人們。”

鐘離摸了摸我的頭,我笑着說:“哎呀哎呀,別摸腦殼啦,再摸也不會長角的啦。”

岩君對我說,“守護”這一詞實在太沉重。

所以沉重到應先生無法拿起那枚代表千岩軍的龍紋金玉,無法承擔我這份重量。直至最後。

[捌]

當時的輕策莊只是因為有惡螭,所以才被喚為“輕策”。那時的輕策莊,還沒有輕策山。

那一年,輕策莊出現了一條龍。它與惡螭相搏,互相絞殺彼此于大地上。

龍血形成蜿蜒的河,龍骨形成蜿蜒的路。

軀殼成為一座大山,後稱“輕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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