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界碑3-4

界碑3-4

3

乙良心覺得老爺子肯定知道這天衡石碑裏的東西,可在自己臨行前,老刻碑人半句都沒提起。

他其實挺想直接回家問個究竟,反正他們也剛出海港就幾步路。他想問,是不是每一塊界碑都有這東西,還是說單是天衡如此。或者又問,這龍鱗是誰的,真的如同昆鈞所講述的那樣麽?

乙良心把刻刀收回到包裹中,落了最後一刀:那石碑後面重重的一道刻痕。他反而莫名失去了要去問個明白的熱情。

他只是一個刻碑人,并不是歷史學家。

再者……乙良心隔着棉布捏捏刻刀的柄,自己做刻碑人也只是為了老爺子。如果自己不做,就沒人去做了。

昆鈞見他回話敷衍,也沒有少掉講故事的樂趣。同為鐵匠的寒家,在歷史上也出過那種偏愛江湖與俠義的人,抛開爐火遠走高飛。相較于對方的桀骜不馴,再對比雲家直接分化出許多分支,昆家年輕一代的昆鈞只是更熱愛岩石本身、更愛讀書,已經很不錯了。

至少還跟鐵匠沾點邊!而且有文化!這是昆家老頭的原話。

跟刻碑人這職業一樣,昆家匠人同樣是在璃月傳承千百年的。昆鈞原想提些家族歷史趣事,以此抛磚引玉,正巧聽聽刻碑人的故事,沒想到對方并不知曉許多。

是家中沒有記載?也不應當。刻碑本身就是記錄歷史的行為,要說刻碑人的家族沒有歷史,反而是個笑話。

那是為何?昆鈞與他并肩而行,頗為好奇。

“我不是老爺子的親生孩子。”乙良心對這個回答并不忌諱,回答得很麻利。

昆鈞也對這個答案不意外,手藝總是要傳承下去,若這一代沒有人繼承,有些時候也會收養一些孩童來培養。于是他們更親近于“師傅和徒弟”這樣的關系。

“你看,我的名字,”乙良心指了指自己,“刻碑人一生雕刻璃月界碑,按照傳統來說,是來回兩次。一次就比如我,是去的時候;一次是來的時候,比如要隐退了,不幹了。

“這傳統就跟咱們請仙典儀前一夜要淨身要上香一樣,不算什麽大事。我們刻碑人嘛。都有這兩次歷程,其實不止,肯定會有很多次維護界碑的時候。”

昆鈞贊同道:“我們也會有開第一爐火的說法。”

“當年老爺子第二次雕刻界碑,正好遇到了遺珑埠的事兒,就跟着往生堂去了呗,”乙良心走在路上,用腳踢了踢路旁的小石子,“十幾年前,我才七八歲,他就是在那裏把我帶回來的。”

善精琢黃金玉石的遺珑埠與産茶的翹英莊遙遙對望,河流平緩流淌在其中,許多旅人和冒險家也愛去當地歇腳,順便購買特産。它們二者最鼎盛的時期,光靠玉石金器、茶葉就在璃月港擁有一枚一葉千金萬金的噱頭。

這一切截止在十幾年前,一場大地震發生了。

作為岩王帝君掌管的大地,像地震這樣的自然災害還是有的。地震其實對璃月人來說不陌生,古往今來的記載中常見得很。

大地是岩君的大地,即便如此,岩君也是用雙足丈量它。這跟人們走在路上沒什麽區別。也有人笑談說地動是岩君打噴嚏,神仙也會打噴嚏呢。

傳說故事随着時間變化,人們對于信仰的心也會随着時間變化。正如當年帝君一手立起的天衡大山,如今也在時間中有了不同的風景。

在匠人的傳說中,他們說曾經有一位匠人用黑岩做出能警示地動的匠器。可如今早已尋不到了。

——可那場地震是十幾年前繞不開的口。

人群談論此事時,說起它就會啞然片刻,就像水流滴滴答答流動,從平緩高地猛然落到了低矮處一樣。可水流總會蓄滿,這話題又被托起來,用其他的話題替代。

“那年據說死了不少人,往生堂的刻碑人忙不過來,正好老爺子要去遺珑埠看那邊的界碑,于是就一起去了。”

乙良心又一次指了指自己:“老爺子總說,在那年看太多的生死了,以至于現在對生死并不在乎,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在意他人的生死了。他說自己像是沒了良心,良心被埋在了那年的土地裏。後來他撿到了我,将我帶回璃月港,養大我,于是給我名字,說我是他僅存的良心。”

面對同行人的時候,乙良心的話稍微多一些,他覺得對方很親切。

放在平常,他萬萬不提這些過往。這不是他自卑或者難過,就是單純覺着沒什麽好說的。

乙良心又說:“老爺子總是這樣說自己,可我覺得他還是挺有良心的。他後來不做刻碑人了,是因為他覺得,當年遺珑埠的地震是他的錯。是他沒有雕刻好那裏的界碑。”

“我們這一行總有奇怪的迷信,”年輕的刻碑人撓撓自己的臉頰,“界碑就是劃分地界,這邊是北,那邊是南。如果界碑沒刻好,錯位了,大地也會跟着動吧。老爺子是這樣跟我說的。”

“那在刻碑出現之前呢?”昆鈞有不同的看法,“在更早之前怎麽辦,難道天天都會地動?”

“當然不會啊,”乙良心踏出幾步,他們沿着天衡山腳向西走,“刻碑人都說,在更古老的年代,山與河就是最早的界碑。”

故事裏說,帝君用手拔起泥土,那就是山。帝君用指節下壓山谷,那就是河。在書中說過璃月當年的地形并不平坦,是岩君用手抹平,于是山勢也輕輕更改。

乙良心無法想象這樣的畫面,就像他無法想象話本裏說仙人移山填海一樣。他只知道自己的刻刀往下刻,就是石碑的河流,時間蜿蜒而過,留下的字跡是石碑上被人讀懂的山河。

時至今日,山與河的界碑依舊存在着。只要世間每個人稱呼山的名字,河的名字,如同呼喊人的名姓,那麽在這片土地上界碑永遠不會更改。

他真的聽見了唢吶的聲音,很長的一聲。愈發地近。

乙良心扭頭看去天衡山腳,才發現那裏的人變得異常安靜。

是往生堂。昆鈞輕聲說。

千岩軍跟在往生堂的隊伍末尾,穿着肅穆黑袍的往生堂儀倌擡着棺材,他們像一條黑線從棧道撕下來。

這樣的畫面,乙良心看了許多次。當年他跟老爺子坐在屋檐下,那房屋垮塌了大半,遺珑埠那段時間時常落雨。老爺子也不說話,就是看,看往生堂的人來來回回搬屍體。死的人太多,甚至沒有棺材,只有席子和布。布的顏色也不再是白色,他們有什麽就用什麽:千岩軍的褐黃,新婚的鮮紅,像葡萄的嫩紫,金線繡着鯉魚的布帛,落雨的時候,有些廉價的布料會掉色,乙良心坐在老爺子半個巴掌遠的一側,兩個人都在臺階上,他就看見彩色的纖長河流從人的手指路過,它們一起進入滿地碎磚破瓦中。

他的回憶被又一聲唢吶打斷。

乙良心和昆鈞站在璃沙郊的近旁,璃沙郊是一個區域的統稱,是沒有界碑的。他下一步就是要找青墟浦的界碑。

他們站着,往生堂的人們走得很沉默,路過七星之一的“天樞”時,微微點了點頭。

“天樞”牽着一個孩子,這孩子剛剛在乙良心刻碑的時候,追過小貓小狗。

少年刻碑人看他們走過,手肘捅了捅昆鈞的腰側:“我就說是唢吶,你還說是長笛。”

說完這話,他們并沒有繼續站着,哪怕兩個人都知道,過會兒人們的議論聲就會告訴他人,這死的人是誰,那孩子又是怎麽樣的命苦。

乙良心先轉過身,面朝着璃沙郊的潮濕泥路,走出一步。

4

說起“青墟浦”,在璃月的旅游期刊上其實沒有過多提及。那地方除開懸樓仙塔,委實沒什麽好看的,偏偏同在璃月的絕雲間更比它多仙氣。

一個沒有仙人的地方,又沒什麽風景,只有歷史的話,并不能被人提到許久。

硬要說風景的話,其實有的。昆鈞還補充,只不過是一道瀑布。

可璃月是個多山的地方,漂亮的瀑布多得是。高雅的人們能從瀑布的聲音分出優劣,又從它們濺落的水花判斷好壞,再又聯系地形地貌成因歷史。

——那麽青墟浦的瀑布呢?似乎沒什麽好看的。

歷史有呢,也不算多。更多時候,是跟隔壁的靈矩關一起說。

五百年前深淵來襲,青墟浦、靈矩關、遁玉陵一線都是防線,如今處處可以見得殘存的堡壘和哨塔。靈矩關有靈矩遺跡,遁玉陵有遁玉傳說,每當人談論青墟浦,又是缺乏談資的地點。

好在還有懸樓仙塔。

和,石碑。

他們從璃月港走到青墟浦,只需要順沿碧水河就行。碧水河有一條支流,鑲嵌在山谷之中,地面低平,加上璃月正值夏季雨期,道路泥濘不堪。

昆鈞是優秀的領路人,但刻碑人走到所謂的“懸樓仙塔”面前,才覺得自己好像被騙了。

那壓根不是用浮生石托起來的閣樓,就是單純依山而建的建築遺跡,只是因為大部分連接都斷裂缺失,才顯得是懸浮在空中似的。

“其實挺有風味的。”昆鈞點起篝火,說着。這話聽上去有幾分刻意了。

“我并不覺得……”在驅趕開第三個丘丘人之後,并不擅長戰鬥的刻碑人坐倒在地上。

天色已晚,他們将尋找界碑的事情放到了明天。

要在潮濕的地面點燃篝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昆鈞在“懸樓”尋了一處幹燥的地方。

這裏就在瀑布的後面。

初見青墟浦的瀑布,一條綿柔的綢緞,說是瀑布多少有些難為它,就是雨水自天降落,便從山的凹陷處流淌,又趕上那山“生長”着半扇人類丢棄的建築。于是水流脫離了原本的軌道,不再被山體束縛,順勢從建築翹起的青瓦——時間太久了,青玉瓦片都長在了山上,如同一片片的魚鱗——就這麽高高地墜了。

它沒有其他瀑布的自然成因,仰仗的也不是何等壯闊的山系。

唯一要說的,就是它多年未斷流。冒險家們總說青墟浦的雨太及時,他們在旅途中不曾擔心補充飲水。

背靠瀑布,水汽卻被山阻隔在另一側。水流的聲音卻真切令人聽見。

至夜半,乙良心醒來,還沒輪到他值夜的點,他不再能睡着。

昆鈞坐在篝火邊看書,看也沒看他,徑直問他為什麽不繼續睡。

年輕的刻碑人扯扯嘴角,翻身又翻回來,沉悶回答:大概是白天說過那些事,又夢到了以前。

夜裏是談論過往的好時候,如果有一位願意傾聽的聽衆更是如此。

伴随着昆鈞翻書的聲音,乙良心開口道:“我不太經常回憶起地動山搖的那一刻,雖說橫梁砸在身上的痛在記憶裏總是很明顯。我是說,我已經記不得那種痛了,可它在我的回憶裏猶為鮮亮,記憶總說是很痛的。”

少年坐了起來,抖動了一下身體,像是要把什麽東西從後背抖下來。

他又聽見了瀑布的聲音。先前他已經習慣了這個聲響,睡一覺後,又在重新适應這種聲音。

“我更多的時候,是夢見那塊墓碑上刻錯的字,”年輕的刻碑人繼續說,“我很少有埋怨老爺子的時候,我知道他在那時太疲憊了,刻錯我生父的名字情有可原。可我還是會夢見我站在那墓碑前,不斷用石子為那個錯誤添上它本來該有的偏旁。”

“那你添上了嗎?”昆鈞攤開手,問着。

“我不太記得了……”乙良心道,“也許刻上了,也許沒有刻上?好像有人在我的身後,握住我的手,帶我刻上了。”

“是誰呢?”昆鈞坐在篝火的對面,火光反而把他淹沒在了建築漆黑的地方。他問出這話,聲音跟瀑布重疊在一起,就好像有兩個人在同時開口。

乙良心搖搖頭,他并不知曉。年幼的回憶斷斷續續,唯獨深刻痛苦的事情記得清晰。刻刀要用力才能在堅石上留下字跡,對于岩石來說,刃口切割它,它也許會疼痛吧。

昆鈞不再問,合上書,從包中翻出一盞提燈。先前他閱讀時都不曾點燈,現在倒是好興致地點燃裏面一根短短蠟燭。說真的,這點蠟燭并不夠燃燒多久。好在他接下來說的地方并不遠。

“我在上面發現了青墟浦的界碑,你要去看看嗎?”匠人把手臂向上揮,帶動這提燈,遞給了對方。

如果不是昆鈞指路,乙良心真的難在夜裏發現拐角還有一截樓梯。看模樣,這樓梯以前很長,是從最低處一直旋轉延伸到最高處,而不是現在這樣,石梯斷裂處連接的是丘丘人自制的木梯子。說起來,冒險家很多時候走的路,都是追随魔物的腳步。丘丘人在這方面總是天賦異禀,它們的建築都在無法被淹沒的地方,也很擅長用粗糙的材料縫補人類過去的遺跡。同樣的,它們也很會破壞遺跡,比如會用遺跡的文物當武器砸人,随地挖窟窿找史萊姆之類的。

他提着燈往高處走,終于在“山頂”發現了一塊石碑。

那是建築的最高層,曾經為建築遮風擋雨的屋檐早就在漫長時間中損失掉一半。

乙良心在逐漸大起來的瀑布聲中走向那塊碑。

昆鈞沒有跟着去,他靜靜坐在火堆邊,凝視着火焰。

他看着那團火,開口道:“上面見面是多久,幾十年?幾百年?”

新到的客人回答了一個精準的數字。

“也是,已經很久了,”昆鈞,或者說此時匠人身上的另一個存在,說着,“你看上去并不驚訝。”

往生堂的客卿慢慢走到火旁:“青墟浦的界碑并不在此處。”

昆鈞笑着應答:“如果說界碑就是為了劃分山河的區域,那麽這一塊又跟界碑有什麽區別?”

乙良心朝前一步,終于看見了瀑布的頂端。那不是冒險家在書中寫的,所謂及時雨水形成的水流,而是從石碑下湧出的清泉。

“這是什麽……?”乙良心将燈提起來,更加仔細地觀察周圍。

石碑上的字跡雖古老,可有現在璃月字的熟悉結構。乙良心細細辨認,上面并沒有青墟浦的幾個字,版式也不似界碑。

有幾個字被風雨侵蝕,夜裏又看不太清,刻碑人用指腹去感受。

“帝君履凡,璃月肇定。為銘先民拓墾之功,于此留印五枚,置與高亭……”

時間更往前,青玉瓦片沒有融化在山上,依山而建的樓亭它的柱梁上還繪有精致的畫。瀑布并不存在,石碑就在此地千百年。

石碑說,這是璃月的土地,是帝君來過的地方。

人聲在提燈之火熄滅前,會比今時今日瀑布聲音更響亮。

——這裏是何地?此處為璃月。

青墟浦在更早之前沒有名姓,僅僅為璃月的一部分。當它被遺棄在原地時,人們才給了它名字。

青墟浦的界碑不在這個地方。青墟浦根本沒有界碑。

乙良心的手順着石碑,他讀到了上面贊頌岩君的話語,也讀到了石碑告訴世人,“要記得這一切”。可往日功績與榮光,岩君不再說,這地方也沒有挽留任何過客。

刻碑人的手按在了那條瀑布上,當他真正觸碰到水流,那瀑布在一瞬間失去了聲響。

好像熱鬧的人群在某一刻安靜了。

瀑布不再流動,而是靜止了。

昆鈞盤腿坐着,并不看身旁的客卿。他為火堆添加新的木柴,周遭太潮濕,木柴想要點燃都費工夫。他的手在木頭上點着,就聽見清脆聲響,猶如玉珠落盤,再細看,是他手底下掉出幾枚被岩元素包裹的水結晶。

“現在璃月很少有人說起那條魚了,你丢了自己的簪子到海裏,就變成了一條石鯨,”昆鈞想了想,“後來它好像去了絕雲間?”

刻碑人猶豫了一下,用力抓住了這條靜止的瀑布。

“如果不是今日來,我也快忘了,我以前在這裏挂了一條布,”昆鈞閉上眼睛,“唉……當年許下的願望,又有幾個實現了呢?”

“願……長久……平安……我記得……”在那條瀑布被握在手中,一側仍壓在石碑下。方才沉墜的重量,随着刻碑人一提一拉,便成為了一條寫滿字跡的綢緞。它變得輕飄飄的。乙良心努力辨認上面的字,分辨出了幾個。餘下的看不清,全被雨水沖刷得模糊。

一陣大風洶湧來,雲霧乍起,布帛随風翻滾,白霧中刻碑人只得舉起提燈。他不知為何有這樣的變故,另一只手緊緊握着石碑。雲霧中有巨大聲響,一場大雨轟然而至。

年輕的刻碑人從頂樓逃回來,渾身濕透,說起剛剛發生的詭異事情,昆鈞十分驚訝的樣子。

至于布條呢,也不在了。也許它真的就是一條河流,被何人寫上了祝願。現在那條河回到了天上。

“你重新刻好了嗎?”昆鈞問。

“那不是界碑,”乙良心伸出手,用火的溫度溫暖自己,“青墟浦是不是沒有界碑?”

“你有聽見剛剛的聲音嗎?在下雨前幾秒,”乙良心思索着又問,“像是鯨鳴。”

那是河流?還是雨水,又或許是海中的浪潮……此地存在過的:草葉上的雨露、懸挂在屋檐下的水珠、人們腳踏過的水汪……離去時的眼淚,龍王經由此地撞破的雲挂在鱗片上,都彙聚在這裏了。

那條河不屬于任何人。那只是昔日寫滿願望和祝福的長長書信罷了。

現在它回到了天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