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界碑16-18

界碑16-18

16

他總是太仁慈,聲音說,地下太黑了,于是他取了日光給我。

我想起那輪太陽,我出生後看見的太陽,在他眼睛裏看見的太陽。

這就是他留給我的東西。

17

刻碑人在這句話之後沉默,月上中天,手中猶有那團火的餘溫。這溫度似曾相識,很像那塊刻有關于“太陽”的石碑。風是從凹陷在大地裏的遁玉陵舊址吹來,掀動乙良心的衣袍,帶有一種朝前推的力度。

月色下,同行人的面目仿佛被月光融化,只覺着對方是心情不錯的模樣。昆鈞腳下的影子也在風中搖晃,拉長的巨大的陰影,像樹也像山脈。那位借鐵匠後人的軀殼,存在于此地的家夥還沒有離開。

平生第一次,乙良心産生了一種沖動:他直視對方,如同閱讀一塊石碑一樣去看一個人。

在刻碑人的眼中,世界便有了其他視角,黑的大地、白的月亮、黃金的字。

文字平鋪在大地上,又像是從月亮、從身側的木牌、從提燈裏傾瀉出來似的。

他閱讀這些故事,過于生澀難懂,文字的古老超越百千年。這是對方的生平,毫無掩飾地為乙良心展開。

也許這也是某種自傲,對方并不畏懼被讀懂,因着故事太漫長。

直至昆鈞的手搭在了他的肩頭,乙良心才清醒過來。

“好了,我們要繼續走,朝着月亮走。”用昆鈞的嘴巴,那個存在如此說着。

“去往……何處?”乙家小輩捂住自己的眼睛,方才那些文字幾乎要把他刺瞎。正如黃金是璃月的命脈,故事也是歷史的延續,同樣都是不斷流淌而運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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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遒谷。”對方回答說。

乙良心記得那地方,他有這段記憶。老爺子帶他來過,他已經記不清旅途花費了多少時日,遇到多少困苦,只記得到達天遒谷是夜晚。

那一夜的月光他記了許多年。乙良心很少對自然存在的景物有所感嘆,在這方面,他同許多璃月人一樣,對于經常存在的事物有着天然的适應心。

正如昆鈞問他“太陽”是何物,乙良心同樣不會去追究天地間山與水的形成,更不會探索空氣穿過肺腑的感受。

唯獨十多年前的夜晚,月光灑落在天遒谷,把小小的乙良心面前的路照亮,對于天遒谷的月亮,乙良心便認得了。

于是刻碑人便說:“天遒谷的月亮很美。”

他說完這句話,後知後覺,自己也已不再對昆鈞身上的存在有所疑惑。

是嗎?那也是同樣的、長久存在于璃月的家夥麽?

“我記得天遒谷的界碑,它就在那方湖心島上,”乙良心走在昆鈞的身後,雙手比劃着,也不在乎對方是否看得見,“原本修建在陸地上的長廊被水淹沒,而後變成了湖心島。我也知道,順着那個長廊繼續走,就能看見天遒谷的廟宇。我爹以前跟我說裏面有天遒谷的寶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昆鈞回答了他:“寶藏?興許算,也許不算。那是幾個有趣的謎題。”

“你知道答案?”乙良心問。

“我不會告訴你的,謎題就是要自己解開才有趣,不是嗎?”對方總是這樣,用富有熱情的态度觀察世界,這也許就是乙良心一開始沒分清昆鈞和這個存在的原因。長居于遠離璃月的鐵匠後人,和,生活在漫長歷史中的存在,二者都對這個世界有同等的歡喜。

“我在話本裏聽過許多這樣的故事,說璃月某處有稀世的珍寶,若是一個人歷經千辛萬苦取得,作者就會說勇氣和智慧多麽多麽重要;若是一群人合力得到,便說團結協作又是何等難得。我覺得這個珍寶也是這種東西,如果我真的努力想要取得它,說不定只會得到寫滿人生哲理的紙條。”乙良心用腳踢開路邊的石子,并不樂觀地說着。

石子翻滾,驚起鳴蟬聲聲響。

“我沒有說教他人的習慣,”昆鈞攤開手,甩了甩,“但我想說的是,幸好我們的旅途沒有別人記錄,不然我真擔心結局就是寫,兩個人靠着自己的努力獲得了珍寶。”

這說法将乙良心逗樂,青年腦袋點了點:“你肯定活了很長時間,對于你來說,什麽是珍寶?”

“恰恰相反,對我而言,時間才是重要的珍寶。”這回答出乎意料。

乙良心想要繼續問下去,只見對方搖搖頭,談起了剛剛他們路過的木牌:“實在難過,曾經宏偉的建築也成今日舊地,賢明的君王也有逝去的日子,而自天而來的美玉也會離去。時間就是珍貴的東西,活得越發長久,越如此覺得。”

“你怕死?就像那個掏出龍珠點燃火,燃盡空洞中的黑暗,把餘下的半寸日光帶給你的龍?”乙良心頓了頓,還是頗為冒犯地問出。

“不,我不怕死,”對方很快地回答了,“我不怕死,我只是害怕我的死無法改變任何東西。我不畏懼死亡,想起也只會覺得遺憾,遺憾于那些我未曾再見的風景,那些我未曾道別的人們。”

在昆鈞身上的存在淡淡說着:“也許某一日,我還會遺憾今時今日。”

“什麽?”乙良心往前走兩步。

“不……沒什麽。”刻碑人将手放下,自己回答了。

他辨認得出昆鈞又回來了,鐵匠後人此時在用自己的雙足行走,靠自己的意志在行動。乙良心沒法判斷那個存在和昆鈞的關系,也不清楚昆鈞是否知道這件事。他又一次保持了沉默。對方說得對,乙良心是一個好聽衆。

轉過那個山丘,他們就看見了遁玉陵和天遒谷交界處的旅店。這是唯一一家。天遒谷裏将不會再有被褥和木床歇腳的地方了。曾經的天遒谷是一個很大的地方,現如今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只需半日就能通過,沒人會在天遒谷內休息的——抛開那些渴慕財寶的盜寶團。

昆家匠人今晚上借了旅店的廚房,煮了兩碗面。

刻碑人看竈臺靠牆,牆上撐開一扇窗,匠人沒點燭,就着樓下旅店燈火等水煮沸。匠人手偶爾撫在水面往上一點的地方,感受水汽緩慢上升。他們樓下是旅店的大堂,有一位年老的說書人講書,正巧現在說到了古華派的過往。

很難想象,在這種荒郊野嶺的旅店,還有正兒八經的說書人。乙良心中途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那是千岩軍的家屬,過來找自己的孩子,又因着孩子遭受魔物襲擊離世,索性留在了這個地方為大家說書。

微微低頭看去,大堂裏坐着的大部分都是千岩軍,他們将盔甲卸下,坐下的時候腰背也比那些冒險家挺直。

“你去那邊撅根蔥回來。”昆鈞指了指廚房角落放着的花盆,打斷了乙良心的思緒。刻碑人才看見那花紋精致的花盆裏面,居然有幾顆長得亂七八糟的蔥。亂七八糟是種的位置不好,有些地方密集,有些地方稀疏。好在青蔥都筆挺,管它這是種過蘭草秀花的盆,還是田沿的坎,都長得挺拔。

刻碑人用指掐了一截下來,遞給了鍋邊的匠人。樓下說書人帶了個小孩,七八歲,拉一手好二胡,現在起了個調子,顫顫的響。這個小孩也是千岩軍的家屬,父親或母親已經不在。在這個地方,好像千岩軍的家都是同一個。想起前些年,那些在黑岩廠的礦工前來取碑,也說起黑岩廠的生活環境,都是這樣的。璃月在這方面總是如此,家庭以大地為根基,血脈反而不重要。

說書人清清嗓子說那古華好劍法,曾斬斷過天上銀河。

昆家匠人剛把面抖下鍋,蔥蔥捏手上左甩右甩,有玩耍食物的嫌疑。那一劍是從天衡山開始的,古華站在天衡山頂,看星星一串一串一串,他便抽劍——

刻碑人拿了倆碗過來,他跟匠人一人一雙筷子,要多少面自己撈碗裏。

——抽劍出來先是擦拭兩下,随意比劃兩下,劍光所帶寒芒刺目,在夜空中也不遜于天上星。

他跟匠人的筷子在鍋裏打架,叉在一起,碰在一起,釘在一起,撞在一起。咕嚕嚕沸騰的面水是白的,不是清的,偶爾掠過幾條黑影,那是放進去的菜葉。

古華舉劍,呵一口氣在劍上,低頭看劍身倒映的星辰。星如河,月……

月亮到底是從雲裏冒頭了,他倆的筷子收回,刻碑人看見圓月煮在鍋裏,被煮沸的水面不斷打散。匠人從邊上屜裏摸出兩顆雞蛋,磕在竈沿上。

說書人收扇,道:“咔嚓”一聲脆兒響,鬧音都在更高處的天上,哎呀這銀河被一劍貫穿聲音據說就是脆脆的。古華執劍劈星河,卻沒有看天,他看的是地上昨夜積起的水花。

雞蛋滾進鍋裏,跟月亮挨在一塊。等了幾分鐘,匠人下勺去捉。

刻碑人眨了眨眼,說:我還以為你捕了一只月亮。

勺舀水,水裝月亮。當年古華看劍身上月如鈎,他們此刻看月亮圓得跟雞蛋一樣。他碗裏素面上卧了一顆蛋。

匠人把碗往前推了推,靠近窗,于是碗裏除了素面雞蛋,還有面湯上一輪圓圓月亮。現在有了,昆家的匠人對他笑笑。

說書人輕輕嘆息,随後講:古華作了這麽件大事,從天衡回來,便在璃月港吃虎岩裏頭,吃了碗素面當夜宵。

聽客喝着酒亂嚷嚷:素面怎麽夠呢?

說書人撓撓頭,樂呵呵:那就再加個蛋吧。

也許在很久以前,這裏還沒有旅店的時候,還只有石碑時。

古華坐一方削岩而成的桌,吹着有些涼的風。他還在感嘆這天氣說入秋怎麽冷得這麽快,筷子插面裏攪和。俠客的手往後一兜,入手是一枚雞蛋,古華往後一偏頭,才發現朋友來了。

給你加餐,他的朋友手指了指古華手上的水煮蛋。

嗐,古華叫了一聲,怎麽是白水蛋,我幹了這麽大個事情,我還以為是鹵的呢!

那麽是什麽大事呢?

古華指了指石碑,長劍輕輕挑,刻出“天遒”二字。

“你瞧,這裏就是天遒谷了。”

刻碑人在這個時候意識到自己并不獨特,他坦然接受自己作為凡人的一生。

“與我一并在大地上行走,不算獨特嗎?”昆鈞的手裏捏着一塊老石,他将一只眼藏在石頭後面,看着火光。

“一段特別的經歷,”乙良心哈哈大笑,他擡起手擦拭自己的眼睛,“我喜歡這樣有趣的生活,哪怕将來幾十年,我的人生再次平淡,我也會咀嚼這份回憶的。”

他說完這句話,低下頭,挑起面條開始吃。就好像剛剛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18

臘月十八那天,胡桃捉了只錦鯉回來,裝在透明袋子裏小小一尾,活力并不充足。女孩另一只手端着碗從總務司門口領回來的臘八粥,她踮起腳看櫃臺後面的客卿整理紙錢,雙手朝上擡,穩穩地把粥碗放在鐘離眼前。

都不需要客卿詢問,胡桃用端碗的手捂住自己的耳垂,感受着暖意,說:“從總務司回來的時候,在重雲手裏拿的咧。說是有人送給他家祈福用的紅魚兒,結果今年生了特別多。”

她從櫃臺前繞到櫃臺後,站到了鐘離身邊,繼續說:“重雲放在了萬民堂的盆裏,還有客人問能不能點魚來吃……”

鐘離将理好的紙錢放到一旁,含笑說道:“錦鯉如何吃,到底不是用來食用的魚。”

胡桃把手取下來,雙手拍拍:“對呀對呀,所以重雲一直在解釋,喚人領回去養着耍。一條錦鯉一張平安符。”女孩用手指戳了戳腰包,她包裏也被重雲塞了一張平安符。

“呀……數了數,好像拿多了,我都忘了,乙家的老人已經不在了,他以前最喜歡這紅魚兒。”胡桃說。

“說起來,小良心已經離開半年了,他還好嗎?”胡桃看着窗外的雪。

往生堂的客卿說起過去的事情,說乙家其實十分了不起,在過去曾經刻了靖世九柱。

“那是世間最大的界碑,也是鎮碑。”鐘離開口道。

璃月夏季的白日漫長,乙家的小輩抱着剛刻好的碑奔走在璃月大街上。

沿途認識他的人,都招呼他,問他,那位老刻碑人最近是不是又熱得跑去靖世九柱避暑。

小孩來不及一一回應,小腿蹦蹦扭身倒退着走,喊:我爹他說靖世九柱最近又倒一樁,遮不住這太陽……

話沒說完,撞着身後的人。嘴裏含着的“對不起”尚未起草,瞅着身後之人影子順着日光貼過來。

小孩回頭看,往生堂的客卿正仗着身高端詳他手裏的那方小石碑。

鐘離就說了一聲“也好”。

乙家小輩愣了愣,後知後覺自己想找的人就在這裏。

小孩張開手,比比劃劃自己是如何雕刻這塊碑,也感謝鐘離先生之前的指導。他整個人被籠罩在鐘離的影子裏,沒察覺到熱意,他仍在訴說,鐘離附耳傾聽。男人彎腰,影子被拉長,跟來往人潮的陰影垂挂在一起,于是影子和影子們在璃月中連成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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